蘭德爾死了。
那是下著陰雨的日子,濕冷的空氣沾附在皮膚上,像是他腳邊黏膩的赤紅。生命從頭上開了個洞的皮囊裡汩汩流出,紅色的濁流蔓延到他的鞋邊,似是誰鋪上的絨布地毯。
灰紫髮的青年倒在石板路上,臉上是豔紅而刺眼的鮮血,嘴角掛著他看慣了的笑容。澄澈的褐色眼珠已然失去往昔的光彩,他彎下身,替他的搭檔把他的眼皮闔上。
「我說,我總覺得耳邊有些嗡嗡聲。」
他的損友一臉睥睨地看了過來,他只得舉起雙手一臉無奈地解釋:「我是說真的,你沒有聽見嗎?」
「聽見什麼?你的耳朵終於開始出現幻聽了?」元析一如既往地酸了他一把。湯瑪斯大聲嘆氣,聳了聳肩,瞄了一眼自己身邊的空氣。
空氣用無辜的眼神望回來,露出一抹靦腆的微笑。元析跟著他的視線轉向,皺起他沒怎麼放下過的眉間。
「他怎麼了嗎?」元析一臉莫名其妙。
湯瑪斯愣了一秒。
「蛤?」
他身邊的灰紫髮青年發出輕聲的笑,像是他說了什麼有趣的笑話。
「湯瑪斯,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那都是因為誰的問題?」他吸了一大口菸,劣質的菸味與焦味在舌尖上打轉,讓人麻痺的煙氣直搗大腦,又從他的口腔逃出。
蘭德爾發出了長長的「嗯——」聲。
「是天氣的問題吧。」
「是你的問題。」湯瑪斯對著外頭的大晴天翻了個白眼。
*
蘭德爾死了,被他殺死了。
「可是湯瑪斯,你為什麼能夠那麼肯定我死了呢?」
「因為我往你腦門上開了一槍,我的槍少了一發子彈,我們還替你辦了個葬禮,我也記得你的骨灰放在地下哪個房間的哪個櫃子裡。」
湯瑪斯攤開所有他足以指證幻覺本人死了的原因,但蘭德爾似乎是料到了——或者說他不在乎,甚至是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但真的是這樣嗎?」
開始了,他的詭辯。湯瑪斯選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青年的話還是穿過他手指跟耳洞的縫隙,悄悄鑽入他的腦海裡。
「如果我真的死了,為什麼摯友他不記得這件事呢?又為什麼大家都不記得這件事?況且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又為什麼會站在這裡跟你說話呢?」
「因為你是我的幻覺,我超大的幻覺,幻覺到這個世界都變調了。」
「那真的是你的幻覺而已嗎?」
他瞥了一眼青年,墨藍色的眼瞳對上那雙澄澈透明的淺褐。
蘭德爾笑了。一如往常,一如他的記憶,一如他面對著他的槍口時那樣笑了。
他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不知不覺間蘭德爾撫上了他的臉,而他也放下了手,驚愕地、毫無抵抗地看著面前的青年。
在寒冷的雨天只穿著長袖襯衫與毛衣背心的青年怎麼想都很奇怪。沒有被雨淋濕的那雙手比他濡濕的臉頰還要溫熱,他一瞬間產生了其實死的是自己的錯覺。
其實是蘭德爾殺死了他。
「湯瑪斯。」
那雙薄唇輕啓,細語著他永恆的惡夢。他閉上眼睛,在那幾個字的音節下憶起青年的死相。
都是幻覺而已。
蘭德爾死了。
葬禮不快也不慢,來的人不多也不少,所有人哀悼著青年的驟逝,卻又無人知曉青年的死因。
蘭德爾死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中,有人惋惜、有人哀泣、有人慟哭,卻無人為其傷悲。
蘭德爾死了。
像所有死在世界裡的人們一樣,被擠進一個小小的瓶子裡,塞進一個小小的櫃子裡。
蘭德爾死了。
也許那天不該由他拿著那個瓶子的。
蘭德爾被他殺死了。
元析真是太信任他了。沒有人真正在乎過那個青年,也許他也沒有。
蘭德爾死在了街上,被他殺死了。
他回到家後就倒在床上睡了,睡前只記得要踢掉鞋子跟解開領口,免得自己在睡夢中被勒死。
——或是被勒死也可以。
蘭德爾理應被侵蝕的雙眸仍舊澄澈透明,散發著異樣的光彩。他記得他拿槍對準青年的眉心,他從未在這麼近的距離失手過,也必定不會失手。
蘭德爾笑了。陰雨天下的青年仿佛與灰濛的霧氣融為一體,他笑著赴死,笑著向他道出他的名、他的念想、他那純粹無垢的祝福。
湯瑪斯。
青年開口,無限的溫柔寄宿在他的眼、他的口、他的心中,在他的身上留下滿目瘡痍的痕跡。
我愛你。
他睜開眼的剎那便看見那名青年衝著自己笑。他險些大叫出聲,幾句粗話卡在喉頭哽住,化作短促的呼吸聲。湯瑪斯閉上眼,在內心向自己默念三次:是錯覺、是錯覺、是錯覺,這才再次睜眼,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湯瑪斯。」
過分熟悉的呼喚惹得他寒毛直豎,他僵硬地轉過脖頸,對上理應失去色彩的眼瞳。
蘭德爾在那裡。青年站在他的房間裡,雙手慣性的背在身後,早晨的陽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黃的弧。溫暖的光芒下,那雙彷彿能廣納世界的眼瞳凝視著他,微微彎起,透出了柔和的笑意。
「早安,湯瑪斯。你要睡過頭了。」
蘭德爾死了。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
蘭德爾應該死了。
蘭德爾應該死在那條街上,死在他的槍口下,被他殺死了。
湯瑪斯・修・拉普拉斯,在殺了該鎮上的一百五十二人後,於自宅內自盡。
「湯瑪斯,我希望你能夠好好的。」
他在昏暗的室內調整繩子的位置,使勁拉了拉棕色的麻繩,確定那條看來破舊的繩子不會在順利勒死他前斷裂。站在他身後的幻覺仍舊喋喋不休,但他現在無心理會,只在乎自己眼前的佈置,順帶清點了一下自己準備好的東西。
遺書、證物、身分證件。他為自己的貼心感到佩服,希望這能減少元析趕來時痛揍他的屍體一頓的機率。
「湯瑪斯,這樣真的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嗎?」
他蹙起眉頭,嘆了口氣,回身過去面對那個煩擾了他近一、兩年的幽魂,沒有與他對上視線,而是上下掃過青年單薄的衣著。
「除了這樣還能怎麼辦?我知道你已經把很多人給殺了,而我就是那個源頭。」
「真的是這樣嗎?」
還能是哪樣——他張口想要回嘴,但又因為懶得再說第二遍而閉嘴。蘭德爾真誠的眼神無法打動他,湯瑪斯皺著眉看向他那雙澄澈的棕眼,復而別開目光,繼續盯著他頭上的繩索看。
蘭德爾站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看著那條繩子。昏暗的光線與寂靜的室內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移動,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在耳邊起伏。
是啊,只有他一人。
「湯瑪斯。」
溫柔的嗓音與聽慣了的語調用黏膩的方式呼喚著他。
他沒有回頭。那雙白皙而溫暖的手覆上他滿臉腥紅的面龐,輕輕按著他的面頰,迫使他回頭看著他的惡夢。
活生生的那種。他想著,墨藍色的眼對上那雙溫暖的淺棕,一撮雪白突兀地從灰紫上岔出,落在青年的眉心。帶著關懷與憐愛的目光從來沒成功讓他感覺被救贖,他靜靜凝望著名為蘭德爾·克拉斯里的幻覺,看著與他等高的青年露出他記憶中的微笑。
「湯瑪斯,這樣沒辦法解決任何事。」
我知道。
「湯瑪斯,其實你根本無心想解決這起事件。」
並沒有。
「否則你為什麼要留下摯友的性命?」
那是因為有人在等他。
「但你沒有。」
對。
「可是湯瑪斯。」
湯瑪斯。
他不知何時冷徹下來的目光直盯著面前的青年。青年的面孔如他所想的那樣完美,依著他記憶中的每一分、每一毫,被完美地塑造成型,毫無瑕疵。湯瑪斯沾著血肉的手摸上細瘦的頸項,清不乾淨的指縫間卡著凝結的血塊,隨著他的動作卡在青年的喉頭上。
他施力。大拇指在白皙的脖頸上留下凹痕。青年沒有變化。
「你說得對。」
他放手。他走向已經站在原地許久的椅子。青年沒有變化。
蘭德爾只是望著他,手揹在後頭,眼中映下了男子最後的身姿。
「湯瑪斯。」
「蘭德爾。」
那是他自從蘭德爾死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喊他的名字。
不是對著幻覺。
不是對著回憶。
湯瑪斯的頭跨過了那條線。
*
「所以——犯案動機是因為他宣稱這條街已經被侵蝕了?」
蕾媞霓坐在辦公桌上踢了踢腳,把那份報告翻了第二遍,做出了跟十分鐘前的元析一樣的結論。
「對,然後他選了最爛的解決方式。」黑髮的男子擰著眉頭,怒火都快燒到他想把那個罪魁禍首抓起來揍一頓,無奈殺人犯本人已經先一步離世,現在打也只是打個空虛。不遠處傳來了幾聲輕笑,他抬眼,瞪向角落裡的那個青年。
「身為目擊者,你該多費點心思幫忙。」
「這麼說真讓人傷心,摯友。」
蘭德爾坐在沙發上,望著外頭的雨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