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後院的樹林裡有顆被青苔覆蓋的岩石,每日正午會有陽光打在上頭,那時便會有美麗的吸血鬼來訪。
吸血鬼怎麼會在正午出現?我記得我在高速鐵軌上如此問道,但她只是笑了笑,用彷彿透析一切的口吻說:妳會知道的。
說到底,我家是個普通的透天厝,身在都市叢林中既沒有後院、更沒有樹林,最多也就是雜草叢生的後院與無人打理的中庭。■■■■總喜歡說些乏人問津的自創童話,裡頭不是充斥著無人見過的風景,就是無人明瞭的故事。她的空想中,人類已然瀕臨滅絕,只剩下些許尚存的同胞在廢墟叢林中存活,不停找著通往明日的道路。那裡充滿了密謀、詭計與戰爭,種族之間鬧得紛紛擾擾,在一個既已滅亡的世界中還不斷引發風波。
就連非人類都這麼無聊嗎?妳該說點更不一樣的故事吧。
仍是高中生的我呢喃道。■■■■望著窗外的景色,久久不語。
艾斯琳,那妳說說,這世界有哪裡與我說的故事不同呢?
外頭傳來了車子高鳴的喇叭聲。巨大的撞擊聲。某人的尖叫響徹雲霄。車廂上的人們紛紛探頭,舉高手機向外拍攝,然而嚴重的事故現場也不過在高速鐵軌的窗外成了一抹鮮豔的紅花。
我看著■■■■。
■■■■看著窗外。
說點吸血鬼的事吧。
我接著說。
■■■■笑了幾聲,應道:好啊。
「我以為吸血鬼都會吸血,長得很醜,被太陽照到會化成灰死掉。」
「妳這是種族歧視。」貝內特斜睨我一眼。「吸血鬼也是分很多種的,更何況『吸血鬼』這一詞本來就是人類的稱呼。我不得不說,妳們的美感實在是令人堪憂。」
「難道你們叫做......」我在腦內翻找著過往的記憶,找出一個比較符合吸血鬼外貌的生物:「卓柏卡布拉?」
「聽著,如果妳不是我的線人,我現在就會把妳大卸八塊然後扔到路邊餵狼吃。」吸血鬼指著我咒罵。
「你好歹說把我大卸八塊後吃了吧,餵狗有點過分耶。」
「那是重點嗎?況且妳看起來有夠難吃,這年頭可以吃牛誰想吃人肉?」
「你這才是種族歧視吧。」我忍不住抱怨,卻只換來一聲充滿不屑的冷哼。
*
「你們為什麼都戴大帽子?」
「因為太陽很大啊。」貝內特伸手壓低帽簷。「很熱的時候你們不也會撐傘嗎?」
「通常戴帽子會更熱。」我說。
「我們的體溫比較低,沒這困擾。」吸血鬼聳肩,接著碎嘴道:「不過倒是很容易曬傷,這點蠻麻煩的。」
「聽起來就像容易死掉的豆芽菜。」
貝內特往我頭上巴了一掌。
*
「她是個很怕寂寞的人。」
貝內特瞥了我一眼,冷冽的冰藍色中滿是不耐煩。我無視他,繼續說了下去。
「她很怕寂寞,所以不想被人忘記。」
「可妳卻想不起她的名字。」貝內特用嘲弄的語氣說。「妳可真薄情。」
「我不是忘記了,是想不起來。」我反駁。
「都是拼了命也記不得的意思,有什麼差別嗎?」
「你不會在乎那些你忘記的事。」
*
我一直想跟■■■■說:妳說的故事真的是爛透了。
也許是因為真的爛透了,這種荒謬的事情才會發生在我身上。一覺醒來忽然發現周遭的環境變了,世界的一切也變了,這種彷彿小說一樣的情節比想像中還要無趣。破爛的小木屋內一片昏暗,金黃色的陽光從外頭射進來,我依循著後院草皮上的小徑,走進了蓊鬱的樹林裡。
後院的樹林裡有顆被青苔覆蓋的巨岩。有個戴著大帽子的人正站在刻著奇怪花紋的岩石前,及腰的金黃色長髮在陽光下閃耀。我愣愣地停在原地,看著那個高挑的人影轉過身來,用美麗的冰藍色眼眸打量著我,犀利的目光彷彿一隻盯上獵物的蛇。
我小聲驚呼。
——明星?
只見那個漂亮人兒的臉孔一瞬間扭曲,清嗓地咳了幾聲後說:是魔法師。
——妳在這裡愣著做什麼,線人?妳的情報呢?
我呆愣地看著他,對於一個犯著中二病的年長男性要怎麼應對才好?苦思許久,我最終問道:你是誰?
——貝內特。
那雙戴著白絲綢手套的手在一瞬間之間扣住我的脖頸,將我撞到地面上。怒目圓瞪著我的美麗青年瞳孔成了濃烈的鮮紅,本應如太陽般閃耀的金髮也成了寒霜一般的白銀。
——妳不是我的線人。
喀嚓。
如果這篇故事有一段致詞,那麼一定會是這樣寫的。
「致我的摯友、我的知己、我的佳音,艾斯琳。如果沒有遇見妳,便不會有這本書存在;如果錯過了妳,便不會有這個世界存在。」
「這本書獻給妳。」
*
貝內特的屋子裡始終點著薰香。
「薰衣草?」
美麗的吸血鬼挑眉看向我。
「原來你沒我想的那麼孤陋寡聞。」
「這種誰都聞得出來的味道不可能認不得吧。」我不禁反駁他的嘲諷,但吸血鬼只是聳聳肩,取下他的大帽子掛在帽架上。
「你可真是個奢侈的人,現在要找到花草已經是件難事。」
是嗎?我眨了眨眼,看著貝內特又在爐子底部重新點上火。薰衣草的味道漫在空中,我呆呆地望著貝內特搬出一大盆檸檬草,朝著盆栽澆水。
「花草不常見?」
「只是單指某種第四紀有的東西的話。」
「我聽不懂。」
貝內特發出嘖嘖聲。
「人們喜歡小貓小狗跟年幼的生物,因為那些幼年生命體會讓他們覺得可愛,讓他們覺得充滿了呵護的價值。」
「但很多人不喜歡人類小孩啊。」
「廢話,看到一個跟你同物種的幼小生物成天大喊著『我要吃飯』,你想有誰會開心?」
*
艾斯林,你是我的藍玫瑰。
那是什麼意思?
■■■■笑了笑。
你是我的摯愛的意思。
*
「魔法師的語言充滿了欺騙。」
字裡行間滿是不知道誰設下的陷阱,有些像是孩童的謎語,有些像是悔恨的遺書。
「我以為與人說話本來就充滿了各種欺騙。」
魔法師不爽的冷哼一聲。
「人類的話語最多也就是試探罷了。欺騙是要瞞天過海,要連寫下文字的人都騙過去。」
「那是為了什麼?」我不解地問。
貝內特聳肩。
「多讀點書吧。」
「人類是種傲慢的生物呢。」
人類會利用一切能見之物,從有形至無形,從牲畜到神明都是他們的盤中飧。
「說得好像我們把神明吃掉了一樣。」
她聽著這句話笑了幾聲。
「實質上就是吃掉了,消化了,成為了養分——催生了宗教、催生了國家、催生了世界。」
「這聽起來是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無論如何都是先有蛋才有雞的。」
有蛋才有生命。世界是一顆卵,她白皙的指尖在空中畫圓,彷彿在描摹著完美的橢圓,捧著空氣組成的虛假的蛋。
「沒有催生生命之物,生命便不可能產下另一個生命。」
神明不過是被人吹捧之人。
「外星人可能都比人類的想像更像是神明。」她舉高手,指尖指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人類無法想像人之外的生物。」
唯有深海才是萬物之源。海洋為萬物之母,裡頭蠢蠢欲動的是來自根源的恐怖。
「艾斯琳,人類是傲慢又脆弱的生物。害怕著大海,所以逃到了大陸上。」
「妳不怕深海嗎?」
她倚著木桌微笑。
「我不怕啊。」
人沒有實感,便無法感到切實的恐懼。脆弱且傲慢,期望著成為神明,所以譜寫了各式各樣的故事。
「每一個作家都是傲慢的神。」
赤紅的眼底刻著漆黑的羽翼。
你曉得在這裡最令人害怕的是什麼嗎?
在這裡最被忌諱的既非惡魔、亦非邪神,而是作家。執筆的作家就是世界的創造者,一個個的世界都從筆尖而生,在紙張上誕生,在墨跡中消亡。
所以這個世界沒有說故事的人。應當說,這世界有著小說、有著童話、有著所有你既定的想像——可這世界沒有真正的作家。
「妳不給這篇故事署名嗎?」
「署名沒有意義。對故事的人物來說,作家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她翻了翻書頁,漠然的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外頭的陽光燦爛,是金木犀盛開的季節,空蕩蕩的教室裡只剩她們倆在聊天。
「但那樣的話,我就少一個朋友了。」
我眨了眨眼,瞧見女孩抬起頭,用她紫水晶般的眼望著我。
我瞥見自己訝異的神情。
「原來妳有把我當朋友啊。」
艾斯琳翻了個白眼。
「不然我還坐在這聽妳說這些天馬行空的故事做什麼?」
「不是因為妳不想回家嗎?」
她把手中的作文紙捲成筒狀往我頭上一敲,即使一點也不疼我也仍舊哀叫出聲。
「是因為妳寫得很有意思,笨蛋。」
*
哥哥拿了一支羽毛筆給我。
他說,這是送妳的禮物。這是用命運紡織而成的筆尖,是拉普澤爾的第三隻翅膀。
青藍色羽毛看起來彷若不存在的幸福,美麗得彷彿虛假之物。柔軟的觸感握在手上讓人感到舒心,不論順過羽毛幾次,它也總是如最初那般柔軟又溫暖。
致我的摯友、我的知己、我的佳音,艾斯琳。如果沒有遇見妳,便不會有這本書存在;如果錯過了妳,便不會有這個世界存在。
艾斯琳。
在霧氣即將鋪天蓋地之前,我用羽毛筆在紙上寫下了最後的幾個字。
這裡已經沒人活得下去了。失去了羽翼的神明已然化作凡人,背棄這個世界而去。
當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所有的惡便飛了出來。人類也許永遠都在重蹈覆徹,畢竟貪婪總會勝過恐懼,而慾望總會贏過理智。
艾斯琳,這是我獻給妳的第一份故事。
哥哥每天都會跟我說不一樣的故事。
一開始我很討厭他。我總覺得他是在吹牛、是在吹噓,天馬行空的故事與荒誕不經的童話都令人感到厭煩,彷彿他試圖透過說些孩子會喜歡的故事來哄我這個繼母的孩子。
哥哥似乎總是困擾於怎麼與我相處,所以見到我的時候,他每次都在說故事。
關於羽毛的故事。
關於命運的故事。
關於神明的故事。
他說,有個神明被關在了高高的、高高的塔裡,每天為了所有人紡織命運,為了快樂的命運而歡喜、為了悲傷的命運而哭泣。神明會剪掉悲傷的命運並且吃掉,為人們留下幸福,由自己承擔痛苦。痛苦在神明身上化成羽翼,羽翼會為神明帶來力量,神明會用力量造福人民。
——就是這麼一個荒誕無稽的故事。我總是跟他大眼瞪小眼,也許他看出我並不怎麼相信,在失望之後又會笑著說:總有天妳也會見到神明的。
我總是覺得他瘋了,直到他給了我那支羽毛筆。
那支由神明羽翼製成的羽毛筆。
那支羽毛筆散發著美麗的淡藍色色澤。不知為何,就算不沾墨水,羽毛筆也能書寫文字;就算不去保養,筆尖也從未磨鈍。雖然舊式的筆並不怎麼好寫字,但是我總覺得他有種吸引人的衝動,那股衝動總是給了我源源不絕的靈感。握著筆的時候,我能夠變成任何人,在紙上鋪張我的世界,透過文字描摹人物的生死,彷彿我是個無所不能的神明。
那支羽毛筆十分特殊,我那時候總是埋頭苦寫我的小說——直到我看見了近期的新聞報導。
那篇報導說著某個地區發生了嚴重的土石流坍方,死了27個人。
那個數字恰巧是我昨天在故事裡寫下來的數目。
*
「名字總是聯繫著人們。」
「即使再怎麼去區分,也總是無法忘懷自己曾握在手心的聯繫。」
*
萊爾。
他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是灑了滿地的白紙。片片光芒從少女的眼中溢出,他看見漆黑的輝芒正吞噬著一切,而少女朝他痛苦地微笑。
哥哥。
羽翼正在侵蝕宿主。他記得他大叫著什麼向前奔去,可空間龜裂的速度遠比他想得快。
破裂只是一瞬。少女從指尖開始分解。某種白色的、用紙與墨組成的怪物從少女的腦門中誕生。
「你的羽毛筆到底能做些什麼?」
「做什麼⋯⋯」
拉普澤爾似乎從沒給過他一個肯定的答案。留著白色長髮的青年看著自己手中青藍的筆,翻來覆去,得不出一個回答。
「寫字吧。」
「就這樣?」
「筆不就是用來寫字的嗎?」
「筆還能畫圖的吧。」他反駁。但拉普澤爾只是輕鬆接下他的話道出:「那就也能畫圖囉。」
「你真的有在在乎我的話嗎?」萊爾薩亞眉角一抽,覺得頭有些疼。拉普澤爾臉上泛起一抹淺笑。
「但你說得沒錯,我說得也沒錯吧。」
那就是全部了。神明淡淡地說著,將那支筆放在他的手中。
「它能夠做到任何事,如同人能夠書寫任何事物。」
言語是自由的。拉普澤爾如此說道。
「生命的根源來自聲音與言語,來自生命之間的觸碰。」
如此自由的羽翼能夠帶著主人飛向任何地方。
「妳為什麼總喜歡跟人說故事?」
春去秋來,新的學期又要結束了。
橘色頭髮的女孩踢了踢腳。
「因為故事沒有兩個人以上欣賞的話會很無聊啊。」
「妳不是有個哥哥嗎?」
「他品味太差了。」她吐了吐舌頭。「而且我喜歡跟妳分享我的故事。」
「因為我什麼都不說?」
「因為妳什麼都不說。」
艾斯琳翻了個白眼。
「妳去找顆石頭聽妳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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