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難道是想要求得誰的原諒嗎？

她看見一雙腳站在自己面前。

灰髮的男人饒有趣味地盯著她看，像是在盯著獵物的蛇──哦，她忘了，他不是蛇，而是一隻來自原初的獸。

多比笑了笑。

妳啊，簡直天真到讓人覺得可笑。

＊

在很久很久之前，神明毀滅了這個世界，又在世界上留下了生命。

「你聽過亞當與夏娃嗎？」

沒聽過也就算了。多比了無興趣地望著天，眼珠子咕嚕一轉，又看向她。

「你是想要當亞當嗎？」她斜瞟一眼問道。
「我不想分我的肋骨出去，不用了。」

＊

「妳這種人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因為現在在打仗啊。」
哦。多比發出嗤笑。
「原來如此。」
妳看不見啊，他說。

＊

神明某一天來到了他們的島上。

──或是說，某一天他們來到了神明的島上。

大家都死了。她躲在陰暗的櫥櫃裡發抖，聽見外頭的哭嚎與怒吼在短短一瞬歸於平靜。火焰燃燒的聲音依舊，她卻再也聽不見半點人聲，只剩自己短促的呼吸在小小的櫥櫃中迴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慢慢鬆懈下來，小心翼翼推開櫥櫃的縫隙、躡手躡腳想要逃出去時，在陰影之中忽然與一雙赤紅的眼瞳對上。

灰白的眸子外圍是一圈緋色，不知何時已在該處的男子饒有趣味地盯著她瞧，她嚇得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任憑身軀瑟瑟發抖。也許是因為太害怕，她顫抖的口中蹦出了一句毫無邏輯的話：

「你是神...明嗎...？」

「——神明？」

低沉的男聲朗笑。

「不不不，我可不是那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她忽然間受到一記重擊。在暈眩的前一刻，她聽見灰髮的男子如是說：

神明可不會特地為了你們下凡來殺人。

＊

女孩說她是41號。

「所以你們在執行的這個什麼什麼殲滅行動是什麼偉大計劃的步驟之一嗎？」
「是家主大人的指令。」
去殺掉八面的巨獸。素未謀面的家主大人在信紙上這麼寫道，附上了一張沒有任何標示的世界地圖。
灰髮的男人吹了聲口哨。
「妳知道自己被當成棄子了嗎？」
「我知道。」
41號抬起頭，灰頭土臉的面上既無希望也無絕望，空洞的眼中映著男人嘻笑的模樣。
「『我們』都知道。」
與她同樣面孔的女孩們早在抵達島上的那天就全數死於非命，被眼前的男人像玩具一樣撕扯、碾碎，變成了不知道是肉泥還是肉塊的東西。

男人發出不可置信的嗤笑。

「那妳現在就不是41號，而是1號了吧？」
畢竟大家都死光了，他翹著二郎腿，銀白的眼瞳緊盯著面前的女孩看。
41號搖了搖頭。
「『我們』都是41號。」
「啊？所以在上面還有40個妳嗎？」
「不。」
大家都長得不大一樣。她輕聲說道。男人大大地嘆了口氣，嘆氣之後卻是由小而大的笑聲，笑得彷彿這是他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你們真是群瘋子。」
「我無權過問家主大人的決定。」

＊

——那裡像是個可笑的世外桃源，人們安居樂業，不知外頭的四季更迭，不知外頭的紛擾疾苦。

「這裡不錯吧？」

多比帶著41號在各個村子之間來回繞了一圈。村人們各個向他們打招呼，每個人的臉上都盈滿笑容，村落之間滿是歡快與溫暖的氣息。有些人甚至大膽地靠近她這個外來者，往她的手裡塞了滿滿的蔬果與花卉，抱著一籃贈禮的41號都快看不見眼前的路了。

41號從高高的西瓜與胡蘿蔔小山後頭抬眼，看著前方哼著歌走路的灰髮男子。他們所到之處人們都歡欣鼓舞的向他們打招呼：神明大人、神明大人，他們雙手合十、虔誠的向多比獻上他們的敬意，而多比也會咧著嘴，笑著摸摸他們的頭，逗笑他們手中擁抱的嬰兒。

就好像真正的神明——41號搖了搖頭，把這種不實的想法趕出腦袋。

「我不理解。」
「不理解什麼？」多比望向自己的肩膀後頭，伸出一隻手，輕鬆的把她手中滿滿當當的禮物抬了起來。41號手忙腳亂地撿起幾粒掉在地上的葡萄，快步跟上前方人的腳程。
「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叫你。」她誠實地回答。「這裡的居民們看起來教育水準很低落，而且他們為什麼不知道你是——」
她慌忙閉上嘴。多比爽朗的笑出聲，輕快的腳步不曾停下。
「我是——什麼？」
他赤裸的腳踏破地上的小石塊，然即使他們跨越數公里的山路，那雙腳卻依舊潔白如昔，半個傷口都找不到。
41號垂著頭。她抱緊手中的果實。忽地，她撞上了多比，一抬頭就與鮮艷的紅對上。

「我是你們領主大人口中的『獸』，是嗎？」

多比笑著用右手挖走她手中的葡萄，一把塞進嘴裡。汁水從他的唇瓣間留下，他舔去指尖的果皮與水珠，向著面色蒼白的女孩笑了笑。

「讓我教妳一件事吧。妳覺得這世界上最有力的東西是什麼？」
是什麼？41號絞盡腦汁，她感覺自己腳下的地面再多比的注視下搖擺著，與她混亂的思緒一樣旋轉著、旋轉著，彷彿要將她整個人吞沒。
「是......知識。」
「『知識就是力量』，是嗎？」多比像是聽到了玩笑話一樣笑了出聲。

一隻掌心扣上41號的脖子。她嗆咳出聲，毫無還手之力的被掐到空中。

「不是，才不是那麼無聊的東西。」
多比看著手中的女孩像隻撲騰的雞一樣慌亂的踢著腳、揮著手，想要抓住一絲生機。灰色的眼瞳微微瞇起，倒映著41號因痛苦而漲紅的臉龐。

「是暴力。知道嗎？再怎麼聰明、再怎麼能言善道的人都會屈服於暴力。」

在沒有規則的地方，暴力就是一切。他唸誦完又大笑出聲，隨手放開41號便繼續向前走，沒有在乎倒在身後的女孩掙扎著爬起，緩過呼吸後急忙跟上他的腳步。

「妳所說的那些人類確實存在過。他們嚷嚷著很多東西，數據啊、世界啊、核心啊......諸如此類，繁複又繁瑣的無聊玩意。」
但那又如何？多比踢飛一顆石子，那顆石頭在不遠處的樹上削下一片樹皮，留下了一道深至內層的傷口。
41號撇開視線，那讓她想起多比屠戮她的隊友時的景象。
「但那些人都被我殺了。」
多比用著輕鬆愉快的語氣敘述他是如何在一夕之間毀滅一間研究所。
「有人反對就殺掉，反對就殺掉，反反覆覆幾次，最後就不會有人敢得罪你了。時間過久了，那些人看我沒有任何一點改變，他們的子子孫孫甚至開始稱我為神了。」
人類真是有趣。多比嘻笑著回頭，與41號四目相交。
女孩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這是一場騙局。」她說。
「不，這是我們的世界。」他說。

「而妳才是那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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