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使該受指責的人羞慚無地,
又將他們投入烈火,
請你招我,與應受祝福的人為伍。』
澎湃的歌劇頌讚從被丟在床上的無線耳機傳出,在這個不到50平方英尺的房間內並不會太大聲也不會太小聲,若是在一個寂靜的環境中或許還算清晰,但此時優美的花腔女高音卻被急促的踱步與碰撞聲蓋過。
這房間可能本來就已經是廢墟的一部分,但現在卻被他們當成避難所來使用,這個屬於艾薩克的安全區域,已經從最一開始的空曠淒涼逐漸被他所帶來的行李給填滿,從那大到不合理的行李箱中掏出了遠遠超過合宿所需要的物品。
艾薩克一隻手舉著六、七本貼滿了便條的磚塊書,一隻手提著筆電包,從他哼出那不成調的旋律中只能免強聽出《Hotel California》的殘骸,隨著節奏滑步到了書桌前,開始有條不紊的整理起了要陪伴自己幾天的書桌。每一本法醫學的書籍照著作者姓氏首字母,有序的由A到Z排列整齊。輕薄的筆記型電腦分毫不差的放置在木桌正中央,一篇打到一半的學士論文在螢幕上亮起。
書籍從高落到低,艾薩克的指尖從書籍邊緣由左滑到右,接著是一兩張書籤和書寫用的鋼筆,還是他最慣手的那一隻,這裡沒有光源,每個人都只能用手機的光源行動,找了許久卻沒能找到任何發電機,這裡就是個廢棄已久的小鎮,能住人能關上門窗已經是奇蹟。
他將自己帶來的床單在鋪在的床舖上,帶著最熟悉的味道和觸感,床單四角也被他包裹好四個邊角撫平,對整了床鋪,儘管可能有些尺寸不合,他依然追求將床單給整平,接著是他自己使用的枕頭,套上成套的枕套之後再蓋上一層枕絨布枕巾,方巾蓋上的比例也十分完美,四邊角平均包裹的角度是那麼完美,此時房間終於來到稍微那麼熟悉的模樣,也許還不足夠美好,無視房屋本身缺陷的建築和灰塵就好。
有些年紀的木椅在拖動時發出了尖嘯哀鳴,使得艾薩克的雞皮疙瘩從後頸一路擴散到了腳尖。
只有那些粗魯無禮之人才會這麼使用椅子,他縮起脖子嘗試忘卻聲音造成的不適,皺著臉小心翼翼的把椅子抬起來後移放下,使其完美的落在自己即將落座的位置。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的嘆一口氣,今天如影隨形的黏糊感隨著師生逐漸安頓好,不但沒有任何的消退,反而越來越像一口乎不出的氣,如鯁在喉。
若是只有自己,那麼艾薩克還可以嘗試自我說服,但面對梁謙如此強烈的反應,焦慮像是爆開的碳酸飲料一樣在心底鼓動著。
在過去幾個月的相處中,不是沒有見到在梁謙冷冽外表上布滿的裂縫,甚至可以說看到得太多了。但艾薩克深知除自己以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梁謙已經無法用正常的心理學去鑑定了。
就某個角度上來說,他的精神狀態根本不該是個活人該有的,他就是一個行走的黑洞,吸取周遭的一切信息,又隨時可能自我崩解坍塌。
這讓艾薩克更加難以忽視梁謙今日對著這座城鎮所散發出的敵意,他黑色的眼眸與藍綠對上的瞬間,艾薩克從那無底的瞳仁中看到了深淵。即將吞噬一切的黑暗,正在飛速蔓延。無數觸手從鐘樓底下爭先恐後地湧出,襲向今日每一個步入祂腹中的靈魂。
在那片雪白之中,艾薩克透過梁謙的眼看到了藏在每個陰影中的囈語,如影隨形的沾黏在每個人的腳邊,巨大的虹膜自鐘塔突出,如看著螻蟻一般輕蔑的照射著所有角落。
「老天......」艾薩克相信,會相信,必須相信。
這邊有著那個自己曾經錯過的真實,如今只有透過梁謙不斷的驗證才得以存在。所以只要是在梁謙周身所發生的意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他所有的行動都是真理。
艾薩克不知何時已經癱坐在椅子上,就這麼保持著頭仰天的姿勢看著天花板,調整著呼吸的節奏,強迫焦慮的情緒逐漸沉寂,直到腦內終於回到麻木的空白。
直起有些僵硬身體,戴上放在電腦旁的眼鏡,艾薩克打開了《法醫病理學》標註好的頁面,疲憊的把手放上了鍵盤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睛專注在一行行文字,讓自己的思緒順著構築出的文字,逐漸遠去。
『我五體投地向你哀求,
我痛心懊悔,心如死灰。
求你照顧我的生死關頭。』
艾薩克拿下眼鏡放入與電腦對齊擺放的眼鏡盒內,伸手捏了捏鼻樑嘗試紓解眼球的酸澀感,幾十張的病理分析報告整整齊齊堆疊在桌子的左側,比原先多出了不少註解與筆記。
原先以為有系統的資料歸檔與論文的進度可以像往常一樣使腦袋平靜一些,但黏膩的焦躁只是隨著一張張的細胞切片與屍檢照片暫時消散,卻在艾薩克回神之後如海嘯般更加劇烈的淹沒,周遭的空氣彷彿化為深水,不安感壓迫著身周的每一吋空間。
他始終壓抑著的情緒仍然能讓他感覺到一種不受自我控制的不愉悅,肌肉和血液抽動著,這都提醒著他無法控制眼前的狀況,也無法控制自己,這種怒氣隨著一張一張的紙張堆疊也累積到了一個極點。
艾薩克咬著後牙槽,呼吸沉重的深呼吸再吐出,咬肌緊繃著,若誰看得到就能看見他即將爆發,畢竟誰不喜歡看一個時常掌握一切的男人情緒難以自制呢?
他猛地推了下桌子,老舊木椅在地板摩擦,發出了尖銳的抗議聲,彷彿斥責著他的怒氣是一種無理取鬧,艾薩克聽著這煩躁的噪音更佳不耐,他從廣場後回來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都使他不愉快。
在艾薩克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忍不住想問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什麼他無法看見的東西?是什麼他無法聽見?
梁謙眼裡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他不能理解,也不行。
無法掌控的失控感成為一種難以抑制的負面情感,他腦中有許多學名能夠為此掛上名字,而他知道掛了也沒用,因為他就是無法看見、知道,他被排除了,像是被淘汰般。
昏暗房子的記憶如潮水再度湧上,提醒著他自身的無能為力和失敗,最終他只能錯過,就連現在看似掌握在手中,艾薩克也知道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梁謙對於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就連這一點,最簡單的一件事情,他都做不到。
不能接受?不能理解?排斥?迴避?難以逃離?到底哪一種才是答案?
不情願地被自己從雪地帶回來,不能去尋找有用的資訊,而是被迫與大家共同行動,想必是梁謙此時此刻最不想要,也最不需要的。但是艾薩克不得不阻止男人總是朝著那個黑暗不斷前進的腳步,更加無法放任梁謙脫離自己而先一步陷入它的世界。
不,不行,梁謙不可以有危險,不可以離開,不可以再次失去。
艾薩克的呼吸隨著進入腦袋的回憶逐漸加快,瞳孔的深黑無限放大直到藍綠色成為只剩下一圈圍繞著黑的光環。
昏暗搖曳的燈泡、融化扭曲的蠟燭、鐵鏽斑駁的牆壁不斷晃動龜裂著,怪異的咆嘯聲與急迫的吶喊聲,充滿恐懼。
那個已經看不清楚的背影,離狹小的窗框越來越遠,對方的溫度離自己努力拉深到極限的手快速遠去。
暈眩感、噁心感、慌亂感、失真感,絕望感。滿地的鮮血與潦草的字跡在眼前出現重影,雙手拉扯著自己的頭髮跪在鐵門旁,無能為力的哭嚎聲扭曲成無數聲道又融合。
玻璃杯以高速直線撞在門框上,悽慘的用滿地碎片哀悼它短暫而無用的一生,用力過猛的手停在空中,指尖與急促的呼吸聲微微顫抖著,時間彷彿停滯了幾秒,直到艾薩克頹然坐下的力道把這個令人戰慄的瞬間破裂。
身體向前彎把臉埋入雙掌之中,口空發出了猶如乾嘔的哽咽,艾薩克顫抖著吸吐著,化學元素表照著數字順序緩慢地從齒縫中擠出,直到身體不再顫動,呼吸不再混亂,脈搏不再失速。
他有什麼東西也跟著那些陰影留在了那裡,不管是靈魂還是心臟,不管它想要什麼。
艾薩克緊捉著自己的金髮直至頭皮發痛,等了一會兒才從回憶中醒來,身上的緊繃感也瞬間鬆懈,他不是平靜,也不是安全,他只是無法停止去想起那些畫面。
這種失控感視艾薩克最為厭惡的,不想再繼續處在這種無法掌控的情緒中,他快速的換上了舒適的帽衫與運動褲,手腳並用地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好,不想讓任何一點寒氣入侵到屬於安全領域的小四方之中,卻在被子收緊時感覺到背上被甚麼硬物喀了一下,有些煩躁的伸手掏了掏,拉出了早被自己遺忘多時的耳機。
合唱團哀戚的顫音驟然清晰了起來,交響樂在小於0.1的總諧波失真之下悠揚起伏。藍綠色雙眸有些無神,瞪著平常十分喜愛的寶石綠全罩耳機,彷彿在跟它較勁一般停滯了幾秒,才扭動身體用單手以高難度的姿勢把耳機蹭到頭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扭動把自己重新包好,強迫自己閉上眼把臉埋到枕頭內,任由彌撒曲莊嚴的旋律將他拉入沉眠。
『求你救他們脫離獅口;
別讓地獄吞噬了他們,
別讓他們墮入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