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似乎已經要接近黃昏了。我剛從臭氣熏天的廁所裡走出來，外頭的走廊有些學生正在散步，他們看起來有點迷茫，若是以往，我可能會走上前，勾住他們的肩膀，笑著問他們說有什麼煩惱啊，說出來跟老師分享一下，說不定我能幫忙呢？

有些學生喜歡我這樣做，但也有些學生說我多管閒事。明明我入職到現在只有一年多，可我卻曾聽過有人在背後叫我「雞婆教師」，老實說我對這個稱呼沒有多大的意見，甚至挺喜歡的，我覺得這是我有在關心學生的證明。雖然巴克斯常常說什麼「你現在的熱情燃燒得太快，未來一定會後悔啦！」這種囉哩叭唆的話，但我想，熱情不就是要拿來燃燒的嗎？而且我內心的火焰可一點都不弱，可以在我教導學生的路上越走越遠，甚至如果沒發生那些事情，我可以一直做我以前在做的事情，做到百八十歲都還是充滿熱忱。

不過現在提那些都沒什麼用啦。我走在路上，看著身上有傷，情緒低落的學生，又何嘗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而在煩惱？我或許可以與他們聊這問題，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只能在學生看不到的時候嘆了一口氣。

真得虧你是個老師啊，優帕斯，給我振作一點！

我內心的兩個小人就像是「腦筋急轉彎」裡面的那五種情緒，怒怒正提著厭厭的的衣領在憤怒的搖晃，而厭厭則是一邊哭一邊點頭，其他三種情緒則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邊嗑著爆米花一邊看戲。

可能是因為厭厭哭著點頭的關係，樂樂跑出來打了圓場，他的出現帶給我莫名的喜悅與行動力，我彷彿看見他們對我點點頭，臉上不知為何戴上了超酷的墨鏡，對我說：好啦，去進行你的職責，關心學生吧。

於是我去了，看見走廊的盡頭有兩位貝爾德溫的女同學不知道在講些什麼，神色有點凝重。我記得她們，是我曾經訓練過的學生，雖然成績平平，不過勝在她們開朗，常常會與我開玩笑、聊天，雖然聒噪了一些，卻是兩位好學生。

我喊了聲她們的名字，然後走到她們之間說道：「怎麼啦，臉色那麼糟糕，講出來讓老師聽一下，說不定能幫妳們解決喔？」

「啊，老師，你還是那麼有精神啊......」

聽到我的聲音，那兩位同學嚇了一跳，隨即熟捻的與我打了聲招呼。原本我以為我的出現會讓她們安定下來，但現在看來，她們似乎真的在討論很嚴重的事情，我想起稍早前看見的佈告欄，內心不知怎麼的有種緊張的情緒出現。

難不成她們是在想今天的任務嗎？但是她們看起來好手好腳──好吧不算好手，她們缺了一根指頭──眼睛也還看得到，應該可以互相幫助對方吧？

你怎麼會這樣想？

巴克斯的聲音突然竄過，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見兩位女學生互相看了一眼，隨即其中一位開口道：「那個，老師。」她吞吞吐吐的，像是即將宣告一件不得了、但不能不說的事情，我的內心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你知道，貝爾德溫有一些學生去世了嗎？」

我愣在當場，大腦一時之間轉不過來，無法理解眼前的女性剛剛對我說了什麼話，只能「欸」了一聲，但那並不是回答，只是單純的發音。

學生還在說些什麼，她的朋友時不時補充一些話，像是找到宣洩的出口，她們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話，似乎講了幾個名字，但我忽略了──不，不是忽略，我沒聽見，我的大腦一片混亂，甚至連基本的詞彙或字句該如何去表達都忘記了，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變回了牙牙學語的嬰孩，不會說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咿呀咿呀的叫。我在拒絕接受這樣的訊息。

「......老師、老師？」

但有人就是要把我從這樣的混亂狀態拉回現實，我聽到剛剛那位女同學的聲音，接著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倒吸一口氣。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兩人擔心的表情，我的腦袋立刻清醒，勉強維持著笑容，「不好意思，剛剛在想事情，但我有在聽，妳繼續講，我得知道這些事情。」

兩位感情要好的女同學又互看了一點，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講下去，但她們畢竟年紀輕輕，又是愛聊天的個性，藏不住話，因此很快地就繼續剛剛中斷的話題。「......就是說，有幾位同學似乎自從第一天從房間出來一下之後，就沒有回來，或是直接回到房間，我朋友出自於擔心，跑去敲了敲那些同學的房門，結果發現門沒鎖，也沒有回應。」她說的小心翼翼，一邊講還一邊偷瞄我的表情，但我想我是沒有露出破綻的，因為她繼續講了下去：「打開門之後，發現那些同學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沒有氣息跟脈搏，而且看起來有點瘦......」

「唉呀妳沒補充到，還有第一天的。」原本在說話的女同學已經明顯地察覺到我的神色不太對勁，才剛要止住聲音，旁邊的人就補充的插嘴道：「就是我們不都夢到一個讓我們砍小指的房間嗎？我們大部分的學生都出來了，但有些沒有──唔！」

她還想繼續說什麼，但嘴巴卻被原先在說話的同學給摀住了。她們看著我的眼神有點畏縮，我的表情現在有那麼可怕嗎？我不清楚，畢竟現在沒有鏡子，我看不到自己。

但她們每講一句話，都如同一根釘子被用力的打在了我的心頭上。我深深吸了口氣，我努力的讓笑容重新回到我的臉上，看著她們明顯的不安，我想了想，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從裡面拿出來兩張貼紙。

「好啦，謝謝妳們跟老師講這個。來，給妳們好寶寶貼紙。」我把貼紙放到她們的手心上，忽略她們「可是我已經有三張了欸......」、「我也是。」的回話，我對她們揮了揮手：「好啦，那我有一些要做的事情，先離開了，妳們有事情再跟我說一下喔！」

我轉身轉得很快，我想是因為我自己已經察覺到我無法再控制我臉上的表情了。像是逃離一般的離開了方才待著的長廊，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這算什麼啊？

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現在才知道？

『那是因為你一直停留在自怨自哀的情緒裡啊。』有道懶洋洋的聲音回應了我在腦中的疑問：『因為停在被切小指的痛苦中而沒有去第一時間關心學生、因為停留在被學生強暴的困惑中而沒有去確認第三天的人是不是有少，你這可悲、可嘆、自我感覺良好的可憐蟲。』

它毫不猶豫地挖開了我心中不願被揭開的陰暗，不顧我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它嘻嘻笑著，繼續說道：『就連剛剛，明明是你自己要走上去的，但是你承受不住這段對話的後果──來，你說說看，你想了些什麼？』

我想了什麼？我想的是......

她們應該可以互相幫助對方吧？

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但當這句話從我腦中浮現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熟悉的窒息感又破土而出，這次更來勢洶洶，緊緊掐著我的脖子。我想呼吸，可是我又想：我有那個資格嗎？

『你是個好老師。』

我想起在第二天的早上，哈拉爾老師淡淡的說道，這或許是一句客套的稱讚，但我當下卻十分開心。我以為那是因為我的努力受到肯定而貨來的讚賞，殊不知那只是我在沾沾自喜，因為是好老師，所以這代表我已經足夠努力了，我只要以同樣的心態卻面對這件事就好了。

我是這麼想著的，最醜惡的一面被挖掘了出來，那是名為驕傲的罪惡，而怠惰在旁慢悠悠的輔佐著，這些情緒不知何時侵蝕了我的思想，佔據了我的身體，我相信有神的存在，但不信宗教，因為我覺得無法觸碰到的是虛無飄渺，甚至在攀岩前都沒禱告過──但這時我卻想跪下，祈求那位神明，我願成為祂最忠實的信徒，只要那些學生能夠活下去。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我又將嘴唇咬出了血，以往被女人評價過端正的臉此刻卻是異常猙獰，我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把手機放在裡面。之前因為覺得沒什麼用，所以一直都將它的存在忘記，可是論壇明明就能登入，我明明可以看到那麼多需要幫助的同學。

我連保護學生都做不到，有什麼資格當個好老師？

自厭與懊悔的情緒如潮水般朝我湧來，難怪記憶中的烏鴉會嘲笑我。我的眼眶盤踞著液體，卻不想讓它落下，我已經失去了自我發洩的資格。

我拿著手機打著字，努力的讓自己的情緒不要影響到文字的呈現，我希望大家能夠毫無負擔的奪取與離去。

無論是眼珠、手指、耳朵，甚至是心臟，這些你想要就全部拿去。

我打完了訊息，心臟在快速的跳著。我從頭到尾再檢查了一次。

我只要我的學生能平安地活下去。

接著，我按下了 傳送鍵 。

只要他們能夠活下去。

-

何瑞康 Ray Kang【懂了嗎小可愛 DO YOU KNOW】Official Music Vid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