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帕斯可沒想過當他在發這些文章時會得到這些「關心」,這讓他感到些微的苦惱,畢竟他要做的事情是斯凱拉他們一直都不希望他做的。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他的學生在緩慢地死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消失了好多位,這已經不是等他們脫困之後會被質問說為何照顧不周的問題,而是他無法好好面對自己良心的問題,所以他在一時衝動之間發些文也不是他的問題。
優帕斯坐在床沿邊,用手摀住臉,幽幽地嘆了口氣。他方才還在思考要怎麼面對等等看完訊息來找他的同學,卻沒想到他要直接面對學生中的大魔王──一位不想讓他傷害自己的好心學生。
看看現在,這個學生發完最後一則訊息之後,他敏銳的捉到外頭急促的腳步聲,再來是早上聽見的、熟悉的聲音。
「......老師,你在嗎?」
優帕斯該怎麼講?他人就在房間內,不想欺騙自己的學生——更何況他也做不到——消毒好的刀子擺在床邊,準備給來的同學一個方便,但現在看來是沒用了,優帕斯藏起自己的摺疊刀,又嘆了口氣,起身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
「嗨,斯凱拉,晚上好。」優帕斯打開門笑著,但是笑容有點勉強。「這麼晚了,該睡覺啦!」
要不是他內心的師魂在抗議,否則他連房門都不會開。
門外的斯凱拉怔怔地抬頭望著他。
她一身狼狽,頭髮凌亂、潮紅的臉龐佈滿汗珠、外套滑落右肩歪下一邊,看起來就是用盡全力奔來。
她的大腿褲襪甚至破了一個口子,腿上割痕還在滲血,染紅了她左手的童軍繩。
看到那雙晴朗的湛藍依舊,斯凱拉一時說不出任何話,瞬間的安心讓她綻放出優帕斯不曾見過的甜美笑容。
她伸手緊緊擁抱住優帕斯。
「啊......」沒想到開門之後看見的學生是一身狼狽,優帕斯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擔心湧上心頭,他張開嘴巴,想關心斯凱拉,可是下個瞬間,他便被少女用力的撲擊制止了動作。斯凱拉的笑容像是一朵讓他感到熟悉的繡球花,帶著安心與柔美,可是在更底下又藏著無法掩蓋的悲傷,優帕斯的手有那麼一瞬間僵住了。
「斯凱拉,沒事的,我沒事的。」最後優帕斯還是垂下眼,安慰著對方,手自然地放下,拍了拍學生顫抖的背部,「來,妳受傷了,先進到我的房間裡包紮好嗎?」
太好了……有趕上……斯凱拉下意識點頭回應後又搖頭。她的雙手不太敢放開優帕斯,依舊維持擁抱的姿勢,就怕優帕斯等一下轉身要挖眼。
感受到優帕斯溫暖的體溫與心跳,淚水不受控地湧上,斯凱拉低下頭努力忍住哽咽。
「老師的眼睛很漂亮……不要、不要挖……」
優帕斯沒辦法回答斯凱拉哭泣的懇求。
他輕輕地拍著少女的肩膀、順著她凌亂的頭髮,可優帕斯無法給斯凱拉一個謊言的承諾,他不會在這點說謊,即使對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服,即使他能帶給斯凱拉的只有哭泣,可他總會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的學生,一次又一次。
「噓,沒事的,斯凱拉。」他安慰著少女,引導著對方來到他的房間內,按下她的肩膀,讓她坐在床沿旁之後,優帕斯拿出紗布與藥膏,替對方裸露的傷口上了藥,在她抽咽不已的時候輕聲說著不會痛,放心吧等字句。
優帕斯沒有跟斯凱拉說,他也很喜歡自己的眼睛,可是能怎麼辦?他的學生們正逐漸地走向死亡的道路,執輕執重,他的眼睛比不過學生的生命,這條分岔路上要走向哪一端,他會怎麼選擇再明顯不過。
「……如果我說,我想要你的眼睛,你會給我嗎?」
不知何時,斯凱拉停止啜泣了,她低頭朝正在為她包紮大腿的優帕斯問,語氣卻平靜地聽不出任何情緒。
聽到斯凱拉的話語,優帕斯愣了一下,他抬頭看向沉靜的斯凱拉,在沉默之於朝對方露出了笑容。
「妳想要嗎,斯凱拉?」優帕斯輕輕說道,他又低下頭,專注在手上的包紮動作上,眼睛裡透露的情緒沒讓斯凱拉捕捉到,「如果是給妳的話那我就放心了,妳一直以來都是我很喜歡的學生。」
不曉得這算不算答非所問。優帕斯的語句剛落下,手上的動作也完成了,他槌了槌有點麻的大腿,抬頭看向斯凱拉的眼睛又充滿了笑意:「還有哪裡有受傷嗎?老師一起幫妳包一下。」
「沒有了,謝謝老師。」
當優帕斯抬頭,只見斯凱拉朝他遞出了白色的藥錠,她的手心仍在顫抖。
「那請老師先吃止痛藥吧?這要半小時才能發揮效用。」
優帕斯接過這白色藥錠,卻沒有答應也沒有服用。雖然他不願想起那天的事——但娜塔莉亞當時留給他的止痛藥並非這種藥錠,而身為貝爾德溫的斯凱拉應該沒有更多管道可以拿到管制用藥……
這真的是止痛藥嗎?她又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
優帕斯望向斯凱拉,留意到斯凱拉原先交疊在腿上的雙手鬆開了,她明明坐著,身軀卻明顯緊繃起來,像是跑者在出發前耐心等候的神情,蓄勢待發。
「……如果老師會痛,我也無法下手。」
語畢,斯凱拉緊抿起唇,眼神落在他手上的藥。
彷彿從斯凱拉的眼神中看見了不安,優帕斯笑著,他將藥還給斯凱拉,用手包覆住對方的,再將其舉高一點、額頭低下,靠在他們兩人的手指上。
「謝謝妳,斯凱拉。」優帕斯輕聲說道:「但別做出妳無法承擔的選擇,大人是很狡猾的。」
因為過於狡猾,所以可以看出妳緊繃的身軀之下乘載著多大的壓力,如果他是惡劣一些的人,只要在上面多加一根羽毛,那她就會崩潰了吧?優帕斯依舊感嘆著:斯凱拉的身軀那麼小,但她思考、擔心的事情卻是那麼多。
優帕斯又抬起頭,鬆開了對方的手,藥片躺在斯凱拉的手上,他沒有吃下那個藥片:「這是很珍貴的東西吧,老師很能忍痛的,謝謝妳的好意,我很感激。」
「明明吃下就好了……那我們直接開始吧。」
斯凱拉微垂眼眸,收起藥片後站起身,她牽起優帕斯滿是傷疤的手,示意他在床沿坐好。
隨後,斯凱拉轉身,正當優帕斯以為她要拿出小刀時,她卻是抽起方才帶來的童軍繩,以他在學校看過無數次她練習韻律體操的優美迴旋,將繩索纏繞在他身上與雙手臂,她甚至一腳彎膝壓制在他腿上。
「挖眼睛時,老師掙扎的話會受傷,所以請容我把你綁起來。」斯凱拉面無表情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手上纏繞的動作倒是沒停,「你現在起身的話,可能會害我跌倒。」
還不忘情緒勒索。
「......?」看著對方熟練的動作,優帕斯僵住了,奇、奇怪,雖然說學校是有教綁繩教學沒錯,但是這不是綁樹木或帳棚之類的,斯凱拉綁的是人欸?是他這個比他高不止一顆頭的男人欸?
「斯、斯凱拉?」優帕斯小心翼翼地喊著學生的名字,自己似乎破了音,「那個,妳的繩子是從哪裡掏出來的......不對,老師可以保證不會掙扎的唷?」
他小小力的晃著身體,有注意到不讓斯凱拉跌下來。他想,自己是否真的太沒有威嚴,讓學生以下犯上,連這種事情都做出來了。
斯凱拉沒有回應,她全神貫注在繩結上,綑綁住優帕斯的雙手,她小心翼翼留了手腕與手臂轉動的空間、卻又幾乎限制行動,優帕斯懷疑,如果不是繩索不夠長,她可能還會繼續展示更多繩結給他看。
「老師可以躺下了。」
斯凱拉這才直起身體,像是完成什麼大任務一樣鬆了一口氣。她緊握著繩子尾端坐在床的另一側。
「好了,晚安。」
「......斯凱拉同學,妳這是把老師當成犯人了嗎?」不是說優帕斯解不開,他的好友是一位優秀的野外生存大師,他也是一名好學生。優帕斯能保證學校教的大部分的繩結他大部分都能解開,包括他手上的這一個。「還有妳是打算睡這裡嗎?」
優帕斯沒照斯凱拉說的一樣躺下,他看著坐在床沿的少女,臉上只能露出苦笑。我是否該重振我的教師威嚴了?他這樣反思著,可這就代表他得嚴厲一些,他想他的學生可不會滿意這點。
斯凱拉擔心他這點很好,他想,但對方終究小看了一名男性的力氣及能耐,也錯估了他的覺悟,而且她的擔心在眼下的情況是──唉,是不需要的。
但優帕斯知道現在掙脫繩索會讓他的學生受傷,因此他沒有任何動作。畢竟他總不能把他的學生丟出去吧?
「老師不是犯人。」斯凱拉靜靜地回覆,她也清楚她能這麼順利把老師綁起來是因為她利用了老師的溫柔,甚至直到現在,優帕斯還沒有任何掙脫的舉動。
她頓了頓,「我只是……討厭快樂王子的故事。」
所以不想看老師像快樂王子一樣犧牲奉獻他所有的一切,而她也不打算當那隻燕子。
「無論你怎麼說,這是我的選擇,我會用盡全力阻止你,今天也會留在這過夜。」
「我確實想要你的眼睛,」斯凱拉微瞇起眼,抬頭凝視著優帕斯的眼,「好好地、在臉上。」
「我倒是很喜歡喔。」聽到斯凱拉丟出了這個故事的名稱,優帕斯想起了那位王子,對方應該是在說他與那位王子很像吧?老實說他還真的不敢當,他身為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他有欲望也有私心,他也不想死,他想活著回去繼續當老師、跟家人陪伴、與朋友喝酒。「最後的他很幸褔不是嗎?至少不寂寞喔。」
但是同樣的,他也不能丟下他的學生,那些還未成長成形的靈魂,如同幼苗一般的成長。
於是優帕斯嘆了一口氣,他在自己與斯凱拉進行對話的時候緩緩地挪動手部,將繩結的結給弄鬆,「斯凱拉同學,就算妳想留在房間裡,但老師好歹也是一個男人啊,妳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這樣說到,在同學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的情況下,他嘆了一口氣,「對不起啦。」優帕斯這樣說道,接著他的手掙脫了繩結。甚至可說是輕而易舉。「老師我啊,畢竟還是老師喔。」
「不可以!優帕斯──」
「抱歉,這是我的選擇,斯凱拉。」
虎口感受到斯凱拉用盡全力掙扎的絕望,像飛不出掌心的小燕子顫動翅膀,卻依舊掙脫不了的微弱力道。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優帕斯狠下心改成一把扯住斯凱拉的衣領,把她拎出門外──
他用力鎖上門扉,想無視門外的哭喊,卻仍是忍不住嘶啞地開口安慰。
「我不會出房門,妳可以放心……」
即使他自己也清楚這安慰有多空泛。
倚著門扉,優帕斯感受到惶急的哭聲與捶門聲漸弱,最後是沙啞的一句控訴。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