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凝望山頭,日出,日落。
這樣的景象祂看了很久,久到有時候差點忘記自己是誰。
缺少信仰供奉,且被人們遺忘的神明會慢慢消失,Shu能感覺到自己每天都在變得弱小,力量一點一滴的流失,但祂沒有任何怨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知道守護這座山是自己的職責。
祂曾是守著這一帶最強大的神明,村落的人們敬畏山的力量,總會誠心祈禱山神保佑人們,祈求神明可以滋潤土地為村民帶來豐收。
被供奉為闇之神的神明據說只會在夜晚現身,人們就口耳相傳祂的力量源自於黑夜,殊不知只是神明怕熱習慣晝伏夜出。
村落日漸發達壯大,生活無虞的人們在世代交替的過程漸漸不再供奉神明。
數百年後神明的力量終於無法再富饒過度開發的土地,森林、水源、農作先後枯竭,發現不對勁的人們這才想起古老的信仰,說山神是不是離開我們了?
可事實是他們先遺棄了神明。
村人最後將主意動到村裡的孤兒身上。
「獻祭吧,準備祭品吧!呈上祭品,神明或許就會重新眷顧我們。」
「成為祭品吧!所有人都會因為你而得救,為自己驕傲,為村落奉獻所有人都會以你為傲!」
Mysta被村人梳洗乾淨,穿上以前從沒機會觸碰的柔軟布料,吃了至今為止最富足的一餐,他被打扮得整潔漂亮奉上祭祀的台座。
如果不去看那被粗繩綁住的手腳,會還以為他備受眾人的推崇愛戴,但週遭人們期望的眼神只是希望犧牲眼前的孤兒可以幫他們渡過劫難。
Mysta本不是村里出生的孩子,他的母親隻身帶著他在各地連流,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但後來在山裡的村落居住時生患重病倒下了。
臨終前母親才吐露實情,其實Mysta是人與妖結合誕下的孩子。
而作為父親的妖狐在某次和母親私會時被當成襲擊人類的妖怪,人們找來除妖師討伐妖狐,為保住愛人和已經存在腹中的孩子,妖狐犧牲自己,並且讓母親裝成無辜受害的村民以自保。
母親雖傷心欲絕卻還是獨自堅強地誕下Mysta,年幼的半妖無法控制那些不存在人類身上的特徵,耳朵與尾巴經常無預警地冒出來。
為了不讓其他人察覺,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帶著Mysta搬離住處,也因此沒有任何人熟悉這對母子。
本以為能如此生活到孩子長大成人,可多年來的心力交瘁似乎在女人薄弱的身軀內埋下病根。
Mysta十歲那年,母親躺臥病榻,撫著孩子小小的手說:「對不起,媽媽不能再陪著你了⋯⋯」
好好照顧自己,吃飽睡好,健健康康地長大,保守自己身為狐妖的身份。
他清楚記得母親在最後叨叨叮嚀的一字一句,卻沒想到才時隔一年自己就被拱上祭壇。
Mysta雖然年紀小卻不是笨蛋,他根本不屑大人開口閉口什麼榮耀什麼奉獻,何況他也不相信神明。
說到底自己只是個沒有人要的孤兒,找不到有誰比他更適合當作活祭品。
年幼的孩子再不服也無法對抗整個村落,Mysta嘗試裝病、反抗、逃跑,卻都被大人抓回來毒打並且管束起來。
後來他也半放棄了,這段時間他穿著美麗的衣服,吃著美味的餐點,享受他人生中最後的虛假待遇,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辦法實現母親的遺言。
飢餓成為他唯一能確認自己還活著的知覺,四肢因為被綁緊而發麻,看似華美的衣裳實質薄如蟬翼根本無法保暖。
Mysta又冷又餓,已經被放置在祭壇一天一夜卻沒有任何事發生,連一隻螞蟻都看不到,更何況什麼神明。
但神奇的事在第三天發生了,被飢餓喚醒的小狐妖睜眼就看到幾顆樹果被放在不遠處的地上,但他很確定附近是沒有這種果樹的。
雖然害怕不明來源的食物,可Mysta真的太餓了,他正想掙脫禁錮拿取食物,才猛然驚覺束縛自己的繩索也早已被解開。
山神撿了一個人類小孩。
更正,是撿了一隻半妖小孩。
起初他們敵不動我不動互相看了很久,直到小狐妖再也撐不住暈過去才被山神帶回自己居住的山頭。
「既然當初第一天就發現我了為什麼不直接現身?還讓我餓了三天⋯⋯」
跟著山神生活一陣子的小狐妖說出已經埋在心裡很久的疑問。
山神聳肩,說祂其實不太會插手人類的一切,Mysta是村民獻祭給祂的,可自己又不吃人肉也不缺獻祭。
而且上百年沒有跟人類接觸,讓山神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拿這個供品怎麼辦,只好每天晚上趁小狐妖睡著時丟一些果子,順便把對方的手腳鬆綁。
哪知道後來被裝睡的Mysta逮著,妖狐大聲質問來者何人,聽起來很有氣勢,但Shu馬上看出對方只是給自己壯膽,實際上眼角已經泛紅,身體也微微發抖,完全就是正在威嚇的小動物。
傷腦筋啊,山神想。
結束獨居生活的山神被這樣久違的生命反應觸動了某種異樣感情。
為了照顧Mysta,祂開始習慣跟著小狐狸一日三餐,雖然山神其實不需要像人一樣進食,但他還蠻喜歡這種體驗。
甚至為了可以更好地安頓小狐狸,山神帶著對方到深山裡已經被人遺忘的神社居住。他們共同收集各種乾草木材來修補破舊的神社,建立起一隻半妖與一位神明共同的居所。
怕熱的山神還是不怎麼願意在白天出門,小狐狸某天拿給山神一支像傘一樣的山芋葉子。Mysta說那是特意給Shu挑了最大片的,藏在背後的手腳都因為攀爬山壁而磨得紅腫破皮。
此後一大一小的身影撐著傘葉穿梭在森林裡,成了居住在這裡的動物每天都能看見的奇景。
「感覺Shu最近很累,或者說是很睏?睡著的時間也很怪,明明以前都不怎麼需要睡覺。」
「別看我的外表,我也年紀大了啊!」
「神明會生病嗎?」
「嚴格來說,不會。但神明會墮落。」
「那神明會死嗎?」
「比起人類所稱的死亡,神明的離開更接近消亡。」
Shu看著漂亮的月色淡然的說:「失去人們信仰的神明會在孤獨與寧靜中消失。」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Shu清醒的時間就越來越短了。
Mysta知道這是山神曾說過的消亡,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已經漸漸不記得Shu的名諱。雖然老一輩村民還相信山神的存在,卻也沒有堅定的信仰,只當闇之神是傳說。
神明當然知道這件事,而祂也只是平靜地接受。
「Shu出現不就好了?看到神明他們就會相信的!」趴在山神腿上的狐狸垂著耳朵喪氣地說。
「強要的信仰是撐不久的。」山神享受地撫摸狐狸柔軟的毛髮,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正在消亡的事實。
Shu醒來時身邊被堆滿保暖的布料,還放了許多水果山菜,很快的,祂意識到這是最近第二次進入沈睡,具體睡了多長時間還無法判斷。
移動遲鈍的身體,山神起身打開神社的拉門,外面已經是一片雪白。
⋯⋯冬天。
祂最後有記憶時才剛入秋,自己正要帶著Mysta 去摘採山裡的美食。祂列舉著秋天的美味食材,香菇、栗子、柿子、地瓜,然後⋯⋯然後就沒有意識了。
努力從山裡採集食物的Mysta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長廊,顧不得手裡的東西全扔在地上,變化成狐狸模樣飛奔回去。
山神被毛團撲得倒在地上,祂一邊說著抱歉,一邊拍著沾得滿身是雪哭泣的毛團,感到不捨與心疼。
Shu抱緊對方不停說著:「Mysta真的很努力了,謝謝你。」
山神其實很早以前就在等待自己的消亡,只是沒想到會在過程遇見被遺棄的半妖,更沒想到會成為小妖狐的照護者,現在的祂竟然也有了無法割捨的牽掛。
Shu本以為自己能撐到Mysta成年,但信仰流失得比想像中還快,也許是這幾年村里的老年人陸續回歸大地,相信神明的人不多了。
Mysta知道Shu沒有時間了。
將才清醒三個月便再次昏睡的山神安頓在神社裡,鋪好床,蓋好棉被。他穿好外出衣物,戴上Shu給自己的玉珠,推開門離開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
「別擔心,我不會讓Shu消失的!」妖狐信誓旦旦地對著神明說。
過了多久?
這是山神睜眼後立刻想到的,祂慌忙起身,擔心像之前那樣一睡就是一個季節。祂走到神社外,確認還是同樣在春季時稍微鬆了口氣,隨即立刻搜尋起小狐狸的身影。
找了一陣子Shu開始察覺某種違和感,Mysta通常不會遠離神社,但是屋內明顯已經好幾日都沒有煙火氣息。
更奇怪的是,祂的身體狀況不可置信地恢復了。
Shu能感應到這片土地生長的人民正在對山神祈禱祈願,信仰使祂能重新感知山林的一草一木
這不可能⋯⋯人的信仰不可能無中生有,更何況是要整座村落的人突然之間都相信山神的存在,還產生了敬畏與景仰之心。
一定發生了什麼。
Shu朝著村落的方向飛快前去,一股不祥的預感刺痛著祂。
當山神終於發現祂的狐狸,祂只是跪下來,顫抖著手輕輕地將半妖摟進懷裡。
Mysta身上佈滿青紫傷痕,雙腳腳踝延伸的血痕在草地上綿延至看不見盡頭的遠方,不知道他到底爬了多久。
「Shu⋯⋯太好了、你醒了⋯⋯」Mysta伸出手,努力地撫上神明痛苦的臉龐。
「他們⋯⋯相信你的存在了⋯⋯」
森林開始刮起不尋常的狂風,烏雲籠罩了這片山頭,淚流滿面的神明從山林回歸給祂的力量讀到這片土地的記憶。
祂看見為了讓人們相信山神,獨自前往村落的Mysta現身在村民面前,並拜託大家想起這座山的闇之神,讓Shu可以重新獲得守護山林與村落的力量。
村長沒有聽進Mysta的請求,他只訝異當初被獻祭的孤兒,過了兩年竟再度出現在人們面前。不只活著,還嚷嚷著山神真的存在,但山林的生命力這些年越來越薄弱,村民根本沒有被說服。
有眼尖的人發現Mysta的尾巴不小心露了出來,大喊著那孩子不是人,被眾人圍捕起來的半妖再也沒辦法隱藏自己的真身,冒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
村長勃然大怒,喝斥就是因為獻祭的是一隻骯髒的半妖,神明才會不願接受他們的祭品,導致農地衰敗雨水枯竭。
不管Mysta如何解釋都沒有人願意聽,村民是相信山神的存在了,卻認為Mysta出現在這裡是神明退回祭品的表現。
他們對妖狐拳打腳踢,把他綁起來後再一次帶到當初的祭壇。
村長向山神吶喊,山裡的污穢之物他們會親自解決,請偉大的闇之神寬恕他們獻祭半妖的愚昧。
蠢死了⋯⋯妖狐痛得快昏過去,但還是抓著地面的草一點一點地爬。
村長還是沒有勇氣親自動手殺了半妖,怕招來怨氣,因此喚人把妖狐手腳綁住,還割斷他的腳筋,為了預防他逃跑。
眾人離去後,Mysta爬了好久好久,失血讓他覺得身體冰冷,好像永遠爬不回屬於他與山神的家。
可是他得回到Shu的身邊,不能讓Shu睡醒後找不到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再也爬不動的狐狸用盡力氣翻身,夜晚的冷風讓他除了冷以外再沒有其他知覺,與這淒涼景象相反的,是佈滿夜空的滿天星辰。
Mysta一直覺得Shu就像籠罩大地的夜幕,沈靜的,暗沉的,但仔細看就能發現藏匿在他眼裡的星光比什麼都亮眼。
最後時刻,他好想再看一次那雙漂亮的眼睛。
Mysta聽到有人在叫他。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觸感,以及熟悉的體溫。
太好了,Shu醒了,他成功了!
Mysta笑了,他見到了令他心心念念的美麗雙眼,只是那雙眼裡不斷滴落燙人的淚水。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神明也會哭。
那一日,突來的暴雨淹沒了山林,爆發的山洪夾帶著巨石沖垮了村落,幾乎整座山的居民都葬送於天災之下。
僥倖倖存的村民訴說著,這被後世稱為「神泣」的災難,當時持續了三天三夜。土石滾落時,山林間迴盪的地鳴就像是山神的憤怒與悲泣,無情地將所到之處都移為平地。
神明的珍寶離開了,祂也不想留下。
所以祂殺了那些愚蠢的人,只要村民死了,這世上就不會有人記得闇之神,祂也就能隨自己的狐狸而去。
可天不從人願,祂沒有消亡,卻先迎來了懲罰。做為小小的山神,都是被上層的神明管理著,大神們不會理會區區山神的存亡與否,卻會嚴懲有損神性的事情。
身為該守護山林大地,守護農村人民的山神,Shu卻引發山洪與土石流,毀壞了一切他本該守護的事物。
面對眾神的質問,Shu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抱著那冰冷的小小身軀,輕柔地將對方放置在這座山僅存的花草綠地中。
就像從前玩累了在花海中睡著了一樣。
Shu被眾神剝奪了山神的職責,成為沒有歸屬的流浪神明。
祂帶來的災害反而讓村裡倖存的人更堅信闇之神的存在,縱然Shu已經不再是守護這座山頭的神明,卻也因為人心中敬畏的信仰成了祂無法消亡原因。
Mysta結束直播後,房門外就響起敲門聲。
「Shu,怎麼了嗎?」Mysta看著他的同事兼情人站在門前,想說這人怎麼這麼剛好,敲門像是掐準了他下播的時機。
「沒什麼,就是剛剛掛著你的台工作,聽到你說腳疼⋯⋯」
Shu不好意思地抓抓頭,一副覺得自己太雞婆的樣子,但眼神又明顯透露他的擔心。
Mysta這才想起剛剛直播時,自己的確一直對Chat哀哀叫,但他對著粉絲鬼哭狼嚎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想到Shu總是這樣愛操心,他笑了笑把對方招進房間。
「Bro...就是老毛病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Mysta和Shu坐在床尾,他抬腳側坐,熟練地按摩隱隱作痛的部位,腳踝上大片的傷疤讓人看著觸目驚心。
又皺眉頭了,Mysta偷瞧著對方的臉想。
每次Shu看到自己腳上的疤都會露出凝重的表情,他可以理解第一次看到這片傷痕的人可能會很驚訝,但已經過了那麽久,Shu依然很在意。
這道傷疤是自他出生時就有的,雙腳的腳踝上都有像刀傷過後的疤痕組織。醫生檢查後,判斷是胎記那類的東西,除了有礙美觀以外平常也沒有任何不便。
唯一的缺點,就是像這樣寒冷的日子,傷疤處總會像舊傷復發一樣鈍鈍地疼。
「很痛吧⋯⋯?」Shu覆上自己的手,輕揉著白皙纖細的腳踝,手指仔細地撫過那些疤。
「沒有很痛啦!那是嚎給粉絲聽的,不要當真!」Mysta嘟著嘴,要對方不要那麼嚴肅。
「⋯⋯痛的話就說出來。」Shu認真的看著他,眼裡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有一絲哀求。
⋯⋯簡直就像在拜託他喊痛一樣,Mysta悶悶地想。
「⋯⋯是、有時候會蠻痛的啦。」他努著嘴,踢踢自己的腳。
「但是,Shu總是關心我,會幫我熱敷,還會幫我按腿,最近真的都不怎麼痛了。」
Mysta側過身靠著Shu的肩膀,聞著對方身上的青草氣息,明明不怎麼出門的人卻有草木的香氣,而且不知怎麼的,總有種懷念的感覺。
「不要再自責了。」Mysta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但他就是想說。
有股衝動像是來自靈魂深處,迫切地想告訴眼前的人,這不是你的錯。
Shu頓了一會,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回抱著他。沈默在相擁的兩人間蔓延了很長時間,直到Mysta覺得肩膀開始有點痠了,才聽到對方小小聲的回應:「嗯。」
「嗯什麼?」
「⋯⋯不自責了。」
「當然,本來就不是你的問題嘛!」
Shu苦笑看著正在叨叨絮絮的人,眼前重疊了那倒臥血泊中的身影。
這一切因他而起。
感受著懷中的溫暖,不自覺想起當初那逐漸冰冷的小小身軀,刺痛著提醒他不再重蹈覆轍。
不會的,不會的,Shu輕聲地喃喃自語。
這雙手,這個人,這次他已經牢牢抓緊了。
發現這篇庫存放很久ㄌ
不算BE吧
哇嗚謝謝噗幣
本來的噗幣已經要沒了 是即時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