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表現的很好欺負，否則校園裡的鬣狗會依循血腥氣而來。他現在對轉角有陰影了，一青的步伐謹慎，腳步聲在走廊間迴響，他也不應該單獨行動，但跟人共處有義務幫忙完成指令。
一青不想要那樣，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所以轉身並露出笑容。
「是你啊，純生。」
「一青，你……」純生看著對方頭上的紗布一時愣神，但在聽見不遠處傳來騷動時，眼明手快的將一青拉進走廊轉角，看著幾個學生追逐遠去。
這個地方已經不再安全，方才第一天，純生已經嗅到校園角落傳來腐敗的血腥味，久久無法散去，而純生以為一青不會以身犯險。
「你怎麼受傷了？」他壓低聲音說道：「還好嗎？」
一青被扯著手，他下意識勾了勾唇角。純生意外的神情娛樂到他，直到腳步聲遠去，他才大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為什麼我不會受傷？」上樂一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路過的爛人教師拿去撞了幾下，真的很痛啊。」
幾個呼吸後，他才恢復正常的語速，只是有如被逼瘋似、語氣冷漠地有些嚇人。
「……我懂了。」純生沒有說好或不好，一青宣洩而出的情緒讓他找不到一處落點，於是他便如同旁觀者，迅速的在兩人間找到合適的疏離感。
沉默蔓延得讓人心慌，他聽見遠處的喊叫聲。
「好吧，」純生再次開口，這次他試著以朋友的角度展露蹩腳的關心：「那你……多注意安全，畢竟已經有人死亡了。」
「你親眼看見有人死了？」他仍然帶著譏諷，相較前一天，校園裡少去許多人，一青不知道那些人是躲起來還是死了，他更傾向後者，卻從未見到屍體。他才會大意，額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純生，你做了什麼來讓自己活下去？」
不做指令的話會死，他警惕並恐懼這個規則，所以如驚弓之鳥般張牙舞爪。
「我聞得到血腥味。」他說，那種味道他一輩子不會遺忘，大量鮮血刺鼻的氣味，腐朽的身體組織，即使還未發出濃烈的惡臭，純生不會認錯。
純生只是那樣說，隨後輕巧的揭過話題，回答一青下一個提問：「我把認識的女生關進櫥櫃裡了。」
鈴木咲茉此刻是否很害怕呢？答案是肯定的，但阿部純生仍舊離開那陳舊的教室，若鐵櫃旁有人，會惹人生疑的。
「你認為這是對她好？還是又想發揮善良的個性。」二十小時的密閉環境足以讓人失了理智，比起說好的痛楚，更容易留下陰影和恐懼症。
「真是偽善。」
一青理所當然地認為阿部純生試圖拯救她，就像對方總願意為自己包紮。未經設想的善意是多餘又無用的，卻無法徹底幫人擺脫困境，給予希望的同時還以更多的絕望，不如最開始就冷眼旁觀。
「……至少比受傷來得好。」他捨棄多餘的辯解，只是單純按照自己的理念反駁：「更何況你情我願的，有何不可？」
阿部純生與上樂一青對視著，他沒有因為過去的情誼退讓，卻也並未怒火中燒，只是平穩的敘述著。
「若互相幫助算是偽善，那我應該將她的頭顱打破？」他猜想或許一青會憤慨的反駁，在壓抑的情況下任誰的情緒都是一點就燃，成為劍拔弩張的辯論會：「人都是偽善的，一青，活在社會裡沒有人能展現真性情。」
「你打破她的頭顱不是更好嗎！」
一青的聲音因為提高音量而變得嘶啞，毫無平時充滿笑意的樣子，就像他對所有人做的那樣，阿部純生就像在諷刺他一直以來的作為，嘲笑為秘密而竊喜的自己。
「人們既骯髒又不誠實，或許我們從來就不該出生，才不會在這所學校互相廝殺，說是幫助？醒醒吧，你只會毀了自己。」
從來就沒有人真心希望被傷害，只是活著的感覺太美好，疼痛是最好的提醒。
「會更好嗎？」純生似笑非笑，他站在轉角的陰影處，讓人分不清面上的情緒：「就像你一樣嗎？一青。」
純生的眼神落在地上，往日乾淨的學校地板此刻佈滿鞋印與麵包碎屑，還有紅日照映下無法辯駁是污漬還是血滴的圓點，他的本意並非刺痛上樂一青，但他沒有辦法向對方坦承自己的想法。
他害怕被反駁、被批評，正如此刻，他仍舊試圖維護自己，那像是某種生物本能。
純生陷入沉默，為自己尖銳的話語，所以最後他只是輕聲說道：「但或許你說得對。」
「我不該出生在世界上。」
他沒有說出聲音。
他沒有讀懂純生的意思，就連最後的唇語都沒有，一青沒吃過苦，在富足的家庭長大，即使走歪了也能有許多機會被拉回來，他生來就與那些掙扎求生的人不同。
他不需要為了存活而時刻努力。
「……你在嘲笑我愚蠢嗎？」一青問，他確實自以為主角，但當純生退讓，他又無法確定對方的語意，只看懂出生二字，在嘆息中放緩語速：「或許人都有罪。」
「你也是，我也好，誰能從罪裡逃脫出來呢？」他的手腕上顯示著拾的分數，人不可能為了他人奉獻自己的全部，除非為某人而死，當死亡化成分數時，終於能將情感轉換為可計量的單位。
「但我們仍然得活下去。」
他回答那句無聲的話，毫不避諱的。
純生失笑：「我何時嘲笑過你了。」
察覺到失態後，他迅速收斂笑容，方才失笑的瞬間，阿部純生宛如回到國中時，能輕易的笑著調侃朋友，可現在的情況並不該如此。
更何況純生知曉，自一青沒有讀出唇語起，二人便走上不相同的未來，而純生不會再次傾訴，他辦不到。
「你認為什麼是罪？一青。」純生的腕上綁著繃帶，將血淋淋的數字掩蓋在層層白紗之中，形同掩耳盜鈴，卻仍固執的要一個答案：「人性？法律？惡意？」
純生陡然成為那個咄咄逼人的惡者，他佇立在原地，感覺地板正在逐漸的傾斜，自以為是的想法，最終無法受到認同。
他手腕上的刺痛提醒著他，那是他的罪孽。
「罪是……」是明知錯誤卻故意犯錯，他們割了手、劃破手指，用共同的秘密取得信任與友誼，不，他才沒有錯，如果不這樣，上樂一青就不能信任他人，也無法接受他人的信服，於是他們無法得救。
「是因殺人受法律制裁，如果我們犯罪被正義窺見，那一輩子就毀了。」
他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出真心話，他的前言不搭後語，驟然失了分寸。
「如果是這樣的話，」純生猜不透一青的想法，他總是在試圖揣測對方的思維，無一例外的每次都失敗，或許他終究沒有覺察到問題出在己身，只是再次重複：「如果是這樣的話。」
「一青，你就記得，我是個罪人。」
他說：「縱使這裡沒有法律。」
等到能夠離開學校的時刻到來，他們的罪行會回歸大眾的視野，誰也無法逃離既定的事實，然而前提是能延續生存。
「你……只要你不留下證據，誰能認定你是罪人？」他在唆使人犯罪，一青明白這個事實，但阿部純生也是他的棋子，縱使對方游離在外，但只要一青請求，對方從來沒有拒絕過，即使不認可他的想法，更多時候他會因為一青不理解的理由而給予幫助，「如果我們天生有罪，那麼承認罪，並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純生必須活下來，「那麼，我們就能信而得救不是嗎？」宗教必然是那樣的，與法律不完全一致，甚至要求善待敵人。
「我正在贖罪，一青，我正在。」他笑著搖了搖頭，似逐漸低垂的枯葉，毫無生機：「但我無法相信救贖。」
什麼是救贖？什麼是贖罪？
贖罪不過是人自以為是的行徑，傷害他人以後，天真的認為些許補償就是「贖罪」，而遭受到的不幸就是「報應」，而後如同全新的人，已經經歷苦難與考驗，向死而生的更生人。
「那聽起來，」他的嗓音嘶啞而飄渺，好似隨時會消失在風裡：「像是個夢。」
阿部純生無法獲得救贖。
我能成為你的救贖嗎？
一青沒有問出口，那過於直接又不負責任，他認為純生並不真正希望有人救贖自己，他們無法改變彼此，所以為了不被視為夢境，一青走上前，抱住了純生。
「夢與現實，只取決於人的判斷。」
現實可以是夢，而夢也能被當作現實，只是人傾向將夢當成無法到達的烏托邦。
「你想要醒來嗎？」他直視著黑眸。
純生沒有拒絕擁抱，卻抗拒著回答問題。
「我……」他猶豫片刻，只能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我會在之後告訴你的。」
無論是清醒與否，又或是何謂自身的罪孽，純生有著太多事情不曾告訴一青，他無法判斷兩人情誼的韌度，害怕將秘密就像滾落的巨石般摧毀一切。
他輕輕擁上一青的背脊，直到他們重新分開，而映在地面上的影子，恍若不曾交集過的兩棵樹木。
「我等著你。」
擁抱很短暫，一青沒有留戀。彷彿用一個又一個的約定就能使友人不會死去，少年人總輕易撞得頭破血流，他們本該平凡生活，又平庸地死去，或者隨時光過去不再熟稔，成為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之後，你會告訴我全部。」
「好，我答應你。」
純生聽見內心的聲音紛雜而充斥著否決，但他牢牢握緊上樂一青給出的繩索，自天堂垂落地獄的繩索。
他們簡單的相互道別，純生走下階梯，鑰匙在口袋中叮噹作響，他在走出一段距離後回首望去，一青在二樓的身影，如同血海深處綻放的一枝靑芽。
人在溺水時不願錯過任何浮木，可若眼前只有一枝橄欖葉，純生寧可讓其繼續飄蕩，直到被方舟上的諾亞拾起。
因為那是別人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