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弗爾博瓦路 74 號。
來到碧鐸已經幾週了,莫穆索總算把店裡的環境整理乾淨,內梅特留下來的櫃檯和櫥櫃都還能用,因此也不打算替換掉。這裡離市區有段距離,開車至少也要半小時,對莫穆索來說正剛好,他可不想備受矚目。在來到這個國家之前早就從內梅特口中得知,這裡是不歡迎血族的,甚至不准人民包庇他們,還會組織性地獵殺,看來過了這麼多年,似乎是越演越烈。
很有趣呢。
除了冷以外——這對血族來說無所謂,還有對他這種以人血為食的生物的敵意,莫穆索挺喜歡碧國的,這裡不像其他西歐國家一樣充斥著科技和資訊,甚至有許多他出生那年代會有的鄉村風景,實在讓人懷念。
粉塵霉味已經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木頭香氣和薰衣草蠟燭的氣味,莫穆索雖然不喜歡開窗通風,但內梅特曾經叮囑他說要為客人著想,要是味道不好聞是沒有人會上門的。到底是誰的嗅覺更好哇?
比較好展示的古董被他一一陳列出來,莫穆索心情愜意地坐在櫃檯裡輕輕地撥著吉他弦,雖然還沒正式開張,不過店門口也沒有鎖上,在月光高照的時候從店裡傳來悠悠的琴聲。
數拍的節奏戛然而止,但僅是幾秒,隨後又換上了更悠遠緩慢的曲子。
推開店門的不速之客身著一襲長白袍,就算不是聖座的標準制服也足以表明他的身分。
這位來自樞密院的客人沉默的環顧四周,接著便自主地參觀起來。
他在莫穆索的各式收藏間停留查看,指尖時而滑過展示櫃,金屬在碰觸塗過亞麻仁油與蜂蠟的木頭上時發出些許令人分心的摩擦聲。
「何時會開門。」
低沉的聲音道,那找不著雙眼的面具望向對方。
「⋯哎呀、歡迎光臨。」紫眸抬眼,手指彈奏琴弦的動作沒有停止,而隨著新面孔的到來轉了一首清幽的曲調。一身潔白映入眼簾,讓莫穆索若有所思地淺笑:「還需要一週呢⋯,不過客人您可以先看看現有的,或是⋯想要找什麼,敝人能替您找找。」
莫穆索不確定這名樞密院人員是怎麼樣的職位,但無論如何普通的院士都不至於會將自己以金屬面具、以及手套包覆皮膚,在廣藿香氣的背後還有一絲別的氣味——莫穆索是辨別得出誰殺過人的,因此體內躁動的血液告訴自己,這個人很危險。但這讓他興奮不已。
「不用麻煩。」
男人站到莫穆索面前,陰影與他交融在一塊,似墨水傾倒向身後延伸而去。越是留在這裡,那些泛黃的記憶越是懇求著主人的翻閱——
「安浮,幫幫我,也許你還能發現值錢的玩意兒。」嬌小的手被父親牽著,兩人一起將曾是古董店的木房打理乾淨,粉塵掉落在男孩的皮革靴與襯衣上,他記得他為此感到氣惱。但父親沒有欺騙他,那一天他在這棟家庭的財產裡尋見不少寶物,一塊孔雀礦、繪有雪山與部分親人的紙捲與一本房屋主人的日記。
——阿,是的,日記本,一項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物品,只因他已經離去已久。那位罪人無法寄出的信封與書頁以麻繩纏繞在一起,在數年的時間裡描寫他緬懷的愛妻與兒子,卻把最後一頁留給了來自夜裡的摯友。
「雖然已經廢置數年,這裡是某人曾經的遺產。」
安浮.拉斯羅普對莫穆索說。
「我只是有興趣誰會買下它。」
莫穆索的眼睛轉了一圈,當然也停下了彈奏的動作。樞密院男子的聲音聽起來不超過四十歲,因此不可能見過這裡開張的時候——內梅特早就在五十年前離開碧鐸了。據房仲人員說,在自己之前也不曾有過別人買下,也就是說,弗爾博瓦路 74 號,一直會是那人的後代的財產⋯⋯
高挑纖細的身材放下深色的古典吉他,離開了櫃檯,緩慢地走到對方面前,過程中視線沒有離開過男子。
「⋯您見過它的前身嗎?敝人在搬過來前看過一次⋯房屋主人很愛惜這棟房子呢,用的裝修都是好的,⋯當然敝人也留下來繼續使用了。」
「它要重新開張,想必⋯您會感到高興?」莫穆索神不知鬼不覺地掏出了一個木頭雕刻的小狗擺飾,並放到男子面前。
「不,不管是它從前的輝煌還是那位都不是我熟識的。」
安浮垂眼,保持同樣的姿態看著檯面上的雕刻犬,狗倒是比起人或血族能夠給予更多好感,眼前的人在揣摩他的想法。
「等你正式營業,我會再來打擾。」
✾ 前畑千代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那就⋯恭候您的大駕光臨。」莫穆索勾著笑意,目送樞密院男子離開。那隻木雕犬依然被擱置在檯子上,他用手指撫摸著上頭的刻紋,接著想到什麼似地轉頭回到了櫃檯裡,從櫃子拿出雕刻工具,回憶著那個人的面具,刻出了他的模樣。
*
一週後,古董店如期開張了,儘管這裡離市區有段距離,碧鐸的人們還是因為好奇心驅使而前來,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來販售家中古董的人,為此換取一些零用金。不過,到了深夜就幾乎不再出現人類的影子,有正常作息的人都不會在這種時間出門,莫穆索就這麼坐在門邊的小凳子上,為自己的吉他換弦,且等待著約定好會來的人。
待安浮真正出現在莫穆索眼前已然是凌晨二時,有太多事物能耽擱這位指揮席,但他的到來仍然為男人的臉龐上增添了一抹笑容。
「這時候獨自坐在街道上是尋死,你不知道嗎。」善意的提醒後,安浮踏入了古董店。
相較於上次寥寥可數的藏品,他這次花了更多時間細查已經完整的售物們。
但如同推測,與聖座相比沒有什麼新奇的,也毫無目的性可言。
安浮抬起頭。金屬間的漆黑真正凝視之處該是那個男人。
在與安浮初次見面後,莫穆索也不是沒有打探對方的身分和消息,知道了他是一名指揮席,也知道了名字,更知道了他是⋯⋯有些東西還是不要那麼早讓你們明白的好,無論如何,這確實讓莫穆索更加地對安浮有所好奇。
他跟著指揮席大人進了房內,把換好弦的吉他放置在架上。這把馬丁是莫穆索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帶回來的,全世界也只有限量幾把,大概是這整間古董店排名前幾價值不斐的物品,卻被他使用的像是只有一百歐元那樣不起眼,大概也只有專家才認得出來了。
「⋯稍早客人不少,⋯不過現在清閒,您能安心逛逛也好。」莫穆索抿抿嘴,把上次拿出來的木雕犬(還附贈了更小型的)一併塞進安浮手裡。
「您上次忘了帶走,這是敝人的小心意。」
放在掌心上的是一大一小的木雕聖伯納犬,打磨略顯粗糙,卻把形體模擬的很好,看得出製作者已經練習了好一段時間,只是不知道贈禮的意義為何。
「我有一些問題想問你。」小一點的雕刻犬被金屬給包覆,再隨主人的動作在指節間翻轉遊玩。
「⋯你叫甚麼?」
「⋯敝人嗎?叫莫穆索。」看安浮拿著小狗把玩,雕刻的作者也感到些許滿足。
「您是來自聖座的人吧,⋯這裡也只有您各位會穿成一身雪白了。」他還是裝做自己對安浮甚麼也不了解地反問。
「莫穆索,以這些收藏的價值你能選擇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比到這裡經營來的輕鬆,為甚麼選擇碧鐸。」安浮以另一個提問打斷莫穆索。雕刻犬在他的一處指節持平了幾秒,再繼續翻動。
莫穆索的牙在嘴裡咬緊了一會。這個男人也在戒備他,可想而知的。
「⋯為什麼不呢?據敝人所知,貝施科涅茨的鐵路交通很發達,資源也豐富。⋯首都這裡,不也有流通許多舶來品嗎?」
「一言以蔽之,這兒⋯很適合人居住和生活。」
「很充分的理由。」安浮不避諱的說,這是一場審問。
他抬眼所見、所聽、所聞,都為那詭譎的日記一角所左右,試探著被封存在時間裡的歷史,只要眼前的他也傲慢的願意參與這場遊戲。
「你認識房屋的主人嗎?」
一來一往的攻防戰,彼此都帶有保留,莫穆索感到欣喜,這種緊張感和皮肉的痛相比是另一種層次的刺激感。
「⋯確實哦,是一位老先生。」莫穆索微笑,他也的確沒說謊,只是說了一半罷了。主動提起的話,似乎比被指揮席大人審問還來的能主導話題吧?
「這裡從前也是一家古董店,⋯您想知道的是這個吧?」
「這簡易的事實從偉納先生那裏就能得知。」安浮的聲調緩慢下來,對於莫穆索的出擊感到乏味。特爾倫.偉納是他委託的房仲——當然他會知道這棟房子的過去。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舊地重遊嗎,拉斯羅普的故人。」
既然對方含糊其辭,安浮也大膽的假設。
「⋯恩、⋯是敝人的錯覺嗎?還是您對敝人的敵意很重呢。」莫穆索走進櫃台裡悠悠地坐下,也不是第一次被質疑目的和身分了,只不過安浮·拉斯羅普究竟決定要如何處置自己,倒是有些棘手。
只是用那雙金屬手套往臉上來一拳的話,那當然求之不得了。
「⋯敝人認識前屋主拉斯羅普先生是事實⋯」蒼白的臉蛋被手支撐著,泰然自若地回應。
「但是,您究竟想從敝人身上知道甚麼呢?」紫色的雙眼就這麼盯著金屬面具,彷彿能看穿那層金屬,直視安浮的真容一般。
「⋯是阿,談論他令人心生厭倦不是嗎,不過輪到你了。」安浮將木雕犬分別放置在櫃檯上,對齊莫穆索的心臟。
「告訴我,你犯過與他同等的罪孽,還是你便是罪孽之源?」
這座覆滿霜雪的銀白之地看不見一點瑕疵,它是完美的,就該如此。於是人們開始懂得將那些慾望與錯誤隱藏,又或抹除。
若莫穆索與拉斯羅普——祖父有關,那他只是無辜的一般人,還是戴罪者之一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審判價值。」
「所以欺騙我沒有好處,莫穆索。」
內梅特·拉斯羅普並沒有那麼大的志向,那麼一次的定罪,只是因為他發現隔壁鄰居是來自夜裡的種族——他的國家最恨之入骨的吸血鬼罷了。內梅特以自己與對方十年來的交情和看法來採取行動,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如此就是個錯誤。在週遭人的眼裡他是個包庇血族的罪人,如今,就連他的後代也引以為恥。
莫穆索沒什麼好替摯友說話的,唯獨安浮咄咄逼人的語氣令他難得的感到疲憊,他可不想一到這裡就被捉起來啊,根本還沒幾個人給他來幾個美好拳頭。
「⋯⋯敝人實在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有人說您講話太拐彎抹角嗎?」
「甚麼叫做罪孽?如果您指的是⋯敝人不清楚貴國宗教文化的禁忌或是儀式等等⋯?您倒是可以教教敝人。否則總有一天⋯會在這裡出洋相對吧?」
安浮望著眼前的人,那樣不遺餘力的卑微與困惑,著實令他不得不沉默。他可以繼續嘗試調查莫穆索,但那得被推遲至很遠以後,誨廳的資源該用在已知的威脅上,而且調查一位良好隱藏過去的人沒有意義。
「⋯血族,或是包庇他們的人,這是我的意思。」
「那位拉斯羅普先生就犯了這樣的罪刑,希望你不會愚蠢至此。」
白色的身影往後退開,不忘帶走櫃台上的兩只雕刻犬。
「愉快的夜晚,莫穆索。」
「⋯您也是,晚安。」在安浮的身影離去並靠上門後,莫穆索才喃喃道:「拉斯羅普先生。」
明明都是拉斯羅普,卻完全和內梅特不一樣嘛。莫穆索咯咯笑了兩聲,儘管如此安浮還是拿走了小狗,讓他感到滿足,人類總是容易信任狗果然沒錯。或許自己應該也裝成乖巧的狗兒,好讓指揮席大人明白他完全無害就萬事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