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高的位階讓眼前的女士得以在院內頂著大黑帽作業,然而正因居於高位瑣事也不多,別開玩笑了她靠著本事得來的待遇是院所八卦鬥爭也搶不走的,閒得再怎麼明顯也會給自己沖泡一杯普洱嘲笑那些埋頭苦幹地畜生。
典院人士大多知道這位女士如果不招惹就無事,事實上洛絲認為這一切都被傳言誇大抹黑,她那一身模樣被抹了大把泥巴,甚至不會有人察覺。
就是這麼黑。
然而她手下一針一線縫紉出地花紋細膩豐富五彩繽紛,沒人知道她怎麼頂著帽子戴著墨鏡縫出這玩意兒,她就是能。
所以她正翹著小指捏起瓷杯啜飲普洱。
有一種墨菲定律,是當你準備開始享受,就會有什麼過來打破那份寧靜。
例如一隻飛得亂七八糟的小蛾。
「洛絲女士。」安甯從門口探出頭來,畏縮卻故作勇敢的模樣一如往常,睜得圓又大的眼睛裡流露出些許羞赧,逐漸傾斜直到半個身子都移至室內,「外套、外套勾破了。」
他手捧一件黑色舊外套,走路時幾乎無聲,以至於除了杯盞碰撞發出的清脆響動之外,只有安甯怯生生又不好意思的音調,繼續破壞這個本該平靜的時刻,「可以麻煩您嗎?」
說完,他乖巧地停在幾步之遙,以可憐又討好的神情看著她。
「咔!」陶瓷碰撞發出的聲音在寧靜辦公處響徹,杯盤明顯被情緒波及,像極了宇宙大爆炸。
沙啞的喉音在寂靜滾動喉,間有什麼抑制著爆發,在場每個人不清楚暴雪的頻率卻都能數準老女人忍耐的極限。
「麻煩?你也知道你多無知沒用,卻總想麻煩我。」很多新進的繡士都沒想過如此蒼老的聲音還能rap。 「噓!別說話,我不想聽你解釋。」
「只有男人能笨拙成這樣,到底來工作還是添麻煩?」細長的手指搶過外套,兩隻長臂展開布料,今日服裝搭配的黑帽上有根長羽毛,加上女士本身身高光是坐著都能掃到天花板的灰塵。「這真的不甘我的事,說真的我能放你去死。」
「方便當隨便,一個比一個沒用。」
安甯知道自己很沒用,但是他也確實不會縫補這種材質的衣服。
他乖巧地沒有說話,將自己的存在感縮小到幾乎融入空氣塵埃,或許在女士眼裡自己和灰塵真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忽略這些不談,女士獨具風格又無比熟悉的碎念幾乎成為安甯因為不懂得愛護外套而又將其弄破後的下意識習慣。
以結果論來說,外套每一次都修補得很好。
他眨眨眼睛,看著女士以熟練的技法捻起針線,穿梭在布料各處將其收攏,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想告訴女士自己真的沒有當成隨便,但還是算了。
全身黑的特性讓女士翻白眼的成效特別顯著,即使一切都發生在鏡片之後也足夠表達她的嫌棄,然而她指尖捏針縫補有多麼俐落又是另外一回事。
「嘖!你這次破這什麼鬼地方?」洛絲站起身頭頂差點撞到天花板,工作慣性讓她記得縮起肩膀彎下腰,她臉貼著布料透過洞孔瞪著對方。
「除非你拿外套摩擦生火去,不然怎麼硬生生穿了洞?」
「幸好這顏色的布料我還有不然誰救你?哼?」
巨大彎折的黑影拖著魚尾裙碎步移動,速度卻異常快速,她精準直走轉彎停下從抽屜抽出布料,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拿起大黑色布剪剪下適當布料再捏去補上洞口時嘴邊仍然不忘碎念。
「你得說話!小子!別當個啞巴!」她越縫越歇斯底里。「你知道該用什麼討好我。」
「SPEAK!」
「不知道勾到哪裡,可能是樹枝......」
安甯的聲音從一開始細小如幼崽,慢慢遞增成平時的音量,雖然還是顯得中氣不足,至少沒有飄乎或是發抖的問題。他眨了眨眼睛與女士對視,被她毫不遮掩的嫌棄弄得不好意思,又恐懼於對方過度強大的氣場,因此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應該做什麼。
「我最近做了很奇怪的夢,一片被埋在大雪裡的廢墟。」這場夢他暫時沒和任何人提過,因此回憶得有些吃力,將零碎片段相連本就不怎麼容易,夢境裡的畫面更是毫無邏輯,「大半的房屋倒了,那裡的建築是木頭和石塊做的,空氣裡有非常乾燥的味道。」
「還有一個人——應該是人——但是沒有呼吸。祂看著我,比任何生物......熊、野狼、或是其他東西都還要令我恐懼。」他盯著女士手中越發完整的外套,「我醒來之後,沒有聽見不存在的聲音。」
「那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次。」
「拜託!你這麼矮,不可能是樹枝!」省略不計那些矮樹叢,因為那些嫩枝太過細嫩脆弱,就和這孩子一樣。
「祂看著你,小傢伙。」洛絲將補上的布料用絲線拼接好,邊緣與舊布料完整密合毫無痕跡,就像受傷後沒有留疤新長的皮膚,如果再講究一點她甚至能為補上的新布料增添做舊感,沒人能發現這件外套破過無數次。「這是好事,至少祂看著你。」
「並且祂讓你知道祂的存在。」黑色帽子凸顯了女士任何頭部動作,她再次展開布料給對方看。「真正令人害怕的是那些隱藏氣息的存在,你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扼殺。」
「你該不會以為你擁有過人敏銳的洞察力吧?」洛絲單隻手掌就能撐住那件小外套的布料與重量,黑影籠罩上雪白指著某處。「是祂讓你明白...」
「你的無知。」
指尖那片白完美融入其中,那個被白色填補的黑洞。
也是有很矮的樹啊。安甯咕噥。
「祂為什麼要看著我?」他不認為哀憐聖母、或是其他什麼會注意到自己這麼一個渺小的存有,比起備受垂憐與感召、安甯目前最大的想法大概是感謝祂讓自己睡了真正意義上有始有終的好覺。這些在女士面前是絕不能提及的,否則免不了又要挨唸。
「您知道什麼嗎,女士。」
青年睜大的圓眼睛裡盛滿求知慾,如果不是當下的氣氛不適合,甚至有種掏出筆記本來速記的衝動。他看了看被女士縫補得差不多的外套,「如果我這麼無知,不能領會祂的意思......」
「祂為什麼一直讓我做同樣的夢。」
「蛤?」女士使用四隻表現出了她的緊皺的眉頭,黑色框架誇張的移動方式讓人們根本不用看到她的表情。「就是因為怎麼重複你都沒察覺,祂才他媽的要一直重複啊!」
「你就是無知祂才要像個媽對你再三叮嚀啊!」
女士嘆了口氣將外套直接甩到男孩頭頂,高度差讓布料有時間與空間展開,像個降落傘也像個捕獸網。「不是每個幫助你的存在都善良,包括我。」
「我跟祂沒什麼不同,因為我們都在為你這小麻煩重複做同件事。」洛絲語氣越來越平靜,似乎什麼安撫了她的情緒,巨大的手影落在那被雪白布料覆蓋的頂端。男孩對於無知的解決辦法就是求知欲嗎?她其實沒有很在乎對方的處境,真的不甘她的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認為就目前結果來說,嗯?行的!洛絲女士會解決這東西的小洞的!」
「知道要恐懼,卻沒有任何改變。」黑色指尖慢慢緊縮。
「不只無知還無能。」
「可是祂只看著,我、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安甯的勇氣在某些時刻來得毫無道理,頂著外套和頭頂上的施壓,理直氣壯(伴隨著偶爾幾個音節的飄忽)地替自己辯駁。
先知與預言乃至於整個信仰驗證對他來說如同紙上的學科名詞,如此一來才需要研究紀錄與探索,這是整個求學歷程中安甯認知到的,知識躍然於書本、而解構是另外的領域。他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降臨入夢的神祇絕對良善——同樣地,洛絲女士亦然——但是安甯不在乎這些,他以故事包裝告解,也確實沒有打算更進一步。
至少之前是這樣的。
「我會嘗試把那些洞補好,雖然之前總是失敗了。」將外套撈進懷裡抱好,無能幼崽回到脆弱無辜的模樣,「那麼洛絲女士,這個故事還可以嗎。」
儘管那些手指沒有真的碰觸到布料,畢竟平常布料包裹全身由四肢撐起,當支點只有頭部時重量會超乎想像;洛絲一度以為需要自己拈起布料一角讓男孩吸口氣,還好男孩沒笨到毫無反應。
「別再問我任何事了。」女士覺得自己應該表達很清楚,顯然對方無法察覺那麼她也沒必要私行教育,畢竟真的不甘她的事!但她還是忍不住碎唸,低喃的嗓音就像被名為歲月的列車輾過音軌明顯卻奇特。「樹枝不會有意識地去勾著你,傻瓜。」
女士眼角瞥到茶杯頓時又心煩意亂,對方那無辜大眼怎麼看怎麼煩,她暴起將對方踢出辦公室,廳外都能聽到在廊間迴盪地撕裂怒吼。
「下次再來打擾我喝下午茶,就把你的外套做成小肩包!」
「持續受傷關注得是更先進的醫療,而非改善害死自己的行為,太棒了。」如果真要說這位小傢伙在光譜上是粉色,羔羊被獵捕剖開肉花上偏淺的肉色。偏甜不能經常食用的下午茶點心,當然它本來就不受洛絲女士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