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本緩緩睜開眼，眼見一輪模糊的白熾圓圈，竟錯以為是久違的太陽。她還來不及欣喜，腥赤的紅光即層層疊疊浸透進來，洗去她心中微小的光點。

她所期待的艷陽藍天，仍沒有抵達。

她眨眨眼，試圖起身，低聲喊疼。一股重量便登時壓上她的身子，喚著她的名字，柔軟甜蜜熟悉的梔子花香。

「好痛！好痛痛痛痛痛等一下哇好痛──」

「哇啊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好擔心你今天沒醒來怎麼辦、沒完成新指令怎麼辦、會不會就這樣死掉。」糸屋的嗓音帶著點哭腔。

糸屋請保健老師過來察看，他簡單說明画本目前的傷勢。

「二級燒燙傷，面積挺大的。但只要好好照顧傷口，大約十個星期的時間，右手臂的功能就會慢慢恢復的。」

「單手可能不太方便換藥，我會教你的朋友換藥的方法，你只需要忍受一點不方便和非常人忍受的痛苦。」

「基於你的傷勢，你們可以在這裡再待一陣子。」

画本點點頭，輕聲說著謝謝老師。

眼角的餘光沒有錯過保健老師手腕上仔細包紮的繃帶，一股駭人的猜想在她心中逐漸形成。

保健室確實是十分適合執行指令的環境，縱使產生死傷推託給他人造成的傷害是再方便不過了。

第五日，鬼神瘋狂的遊戲的第五日，能存活至今的不是異常就絕非善類，包括她們自己在內，她是如此認為的。

看來這裡亦是不能久待了。

淺綠色簾子區隔出的空間裡，只餘下画本與糸屋兩人相對無言，紅光微微打亮她們的側臉。

画本低著首，眼睫的的陰影落進眼眸裡，燭火般顫動。

「……對不起，讓你生氣了，還讓你擔心。」

「我、我已經沒事了！看到画本さん好好的比什麼都好！」糸屋慌張地連忙搖著手。

……

一時衝動的擁抱也無法阻止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沉默，無聲在兩人之間如藤蔓滋長。

短暫青澀的十七歲，幼鳥初振翅的十七歲。做什麼都跌跌撞撞，稍有不慎一把摔進泥灘裡。擁抱著渾然不覺的迷惘與挫敗，獨自摸索著人與人如何靠近彼此的。

十七歲。

兩人心底都沒有把握，卻有著伸手的預感。

糸屋的指尖安撫似地輕觸臉頰，又摸了摸唇。

她的唇半張，又闔上，接著再度開啟。她緩緩地吸進一口氣，氣流拂過她的唇，流經她的氣管，充盈她的臟器。再緩緩吐出。

然後她再度起唇，試著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柔軟。

「……画本さん是什麼心情呢？你願意跟我說嗎？」

是什麼心情呢？願意說什麼呢？該如何回答呢？

画本將手輕輕置於胸口，彷彿如此便能觸及自己的內心。她感受著胸口的心跳，呼吸的起伏、指尖傳來的溫度，以及來自右臂不容忽視的劇痛。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抽絲剝繭心緒的混亂，努力試圖回應對方的詢問。

「……困惑的……焦慮的……恐懼的……不知道糸屋さん怎麼了……」

「擔心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你會不會從此離開我……」

「我一直在害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

她說著，緩慢地說著。那聲音彷彿一碰即碎。

袒露自己的感受對她如此陌生與艱難，她感覺自己像隻破綻百出的獸，一無藏身之處。她輕觸的手轉而按壓自己的胸口，彷彿在極力遏止逃跑的衝動。

脈搏的巨響在她耳邊搗鼓，她感覺自己快吐了。

儘管如此這仍然是她稚嫩的初啼。

「這樣啊，謝謝你，很開心可以聽到你的心聲哦。」

糸屋知道她的小鳥正奮力振翅。

「……那麼……糸屋さん呢？」

啊，還嘗試反過來關懷自己的感受呢。

「一開始是震驚，在你身上發生這種事，為你的遭遇難過。而後覺得沮喪，在你的身邊這麼多年，我卻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知道，什麼忙都幫不上，甚至不能給你安慰，自顧自地在你身旁嘻笑玩鬧。」

「因此就理所當然地讓我傷害你，我真的難以接受，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呢？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待在我身邊呢？像這樣心裡有好多的疑問。」

「画本さん並沒有做錯什麼哦，只是我獨自一人在煩惱著而已，煩惱得一時無法顧及你。」

「……」

「說點什麼吧，画本さん？」

「……對不起，我不太擅長說自己的事情。」

「沒關係，我知道的哦。」

「……對不起，我好像一直在道歉，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画本さん有什麼擔心的事嗎？」

画本坐在病床上，微微低著頭。將左側的低馬尾撥到胸前，不時以左手撥弄她的髮，柔軟的髮絲自指間流過，落在她胸前。

撥弄得她綁好的低馬尾都快散了。

「不完全是那樣……」

「我就只是不擅長，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對象。即使認識了你，因為沒有經驗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光只是看著你談笑就很滿足了。」

「如果說擔憂也是有的，我想要你對我的印象是可愛的，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模樣，也許就會覺得我既可憐又悲慘，我不喜歡這樣。」

她注視著被單上的一點。

我希望你覺得我是可愛的。

啊，就只是這樣嗎。只是出於她的笨拙，只是因為無聊得可愛的擔憂。

画本的自我評價實在異常低，低得放大所有自我揭露的恐懼，低得惹得知曉她憂慮的人輕聲發笑。

可是她的懼怕她的惶恐她的痛苦又是如此真確。

如此獨自對抗只有她一人知曉的恐懼。

「就算我知道了這件事，仍然認為你很可愛哦。」

糸屋自椅子上起身，走向病床上的画本，在她的左側坐下來。画本感覺到病床因重量而微微下陷，令人安心得心沉澱下來。

冬日的荒原逐漸息止了混亂的風暴。

「我……可能不是你想像的樣子哦。」

「啊，關於這一點我也是一樣的呢。」

画本看了對方一眼。

「我很擅長傾聽，也很擅長照顧人，我喜歡承接他人的需要。」

「因為我渴望被需要，想要感覺自己是有價值的、可以被信任的、可以被依靠的。」

「我假裝成我很擅長的樣子，給予鼓勵、安慰和支持，在有時甚至不小心在人們落難時感到欣喜。」

「怎麼樣？很糟糕的吧？」

糸屋在自嘲地笑了笑。

画本抿著唇，輕輕地搖頭。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帶給了人溫暖，對當事人來說一定是有意義的……比如我……」

她一點也不介意這樣的糸屋，只要是糸屋，只要是糸屋都好。

她就是破開冬日的最初那一道陽光，從此這道光所指引的即是她前進的方向。

「画本さん，我們來做指令吧。」

糸屋僅是輕輕一笑，她湊近画本，耳語著今日的指令，画本瞬間面色通紅。

「我會做指令的，你不需要讓我傷害你，我也會完成指令的。」

領結抽開絲滑的聲響，衣料摩擦粗糙的聲響，衣物落地時紮實的聲響。水手服、百褶裙，皮鞋的碰撞帶點響亮，內衣有輕微的金屬清亮，底褲柔軟輕盈而近乎無聲。

画本不敢看。

那一身重量又壓上了床，奪過画本的被單，將之披在身上，做出指令的要求。

「來，画本さん，幫我拍照吧。」

「等一下這裡可是保健室……」

「不要緊，沒有人會看見的。」

保健室的病床以兩人來說，實在是過於擁擠，也使得如今的狀況過於親密了。

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好讓出更大的空間給糸屋，也避免進一步的意外接觸。

她顫抖著接過糸屋的手機，緊閉著雙眼，對著糸屋的方向，胡亂按下拍照鍵，喀擦喀擦的聲響不絕於耳。她的眼底還殘留著那片血月之下仍雪白的原野，被風雪掩蓋得模糊。

喀擦。

「對不起，讓你不安了，還對你發脾氣。」

喀擦。

「我不會因為這點事就離開你的哦。」

喀擦。

「真是的，睜開眼睛拍也可以，我不介意的。」糸屋失笑道。

可是画本很介意的。

糸屋取過自己的手機，確認照片符合指令的標準。她看著糊得看不清人樣甚至自己根本沒入鏡的照片笑出來，一張張地刪去。

「啊，這張應該可以了。來，輪到画本さん了。」

糸屋邊說邊將衣物一一穿回。

画本困窘得不行，她的手放在胸前的領結，就是遲遲未動作。

以往堅持完成指令的是她，現在拖延指令的也是她。唯獨這次的指令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啊，你現在手不方便，我來幫你脫吧。画本さん，可以嗎？」

「……可以。」

她明白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她緊閉著雙眼，被溫煦的梔子花香氣所覆蓋。一陣陣從容的吐息搔著她的鼻尖，對方的指尖在她身上肆意遊走，惹得她不得不隱忍住哀鳴，而她卻找不著反抗的理由。

她的臉頰同她的傷口一般燃燒起來。

「既然說喜歡我，就多讓我知道你的事情吧。」

領結、水手服、百褶裙、鞋子、絲襪……

糸屋的指尖輕輕勾起底褲邊緣，緩緩沿著大腿褪下，自白皙的足尖輕輕挑落。

最終只餘下包紮妥當的燒傷的右臂。

　「……」

画本眼眶發熱，感覺自己羞恥得快哭出來。

糸屋替對方披上了被單。儘管該執行的指令仍必須遵從，被單依然可提供少許的安全感，現在的画本連替自己遮擋的能力也全無。

「掃具櫃裡的事，別說你忘了啊。」

糸屋拿起画本的手機，對準裸身的画本。

「那件事就別提了吧……」

画本別過頭。

「怎麼可以這樣，那可是你難能可貴的告白，我會好好珍藏在心裡的。」

喀擦。

「糸屋さん──」

指令一完成，画本便馬上取回手機，以被單將自己裹緊，將失速的心跳盡藏於之下，只露出一張漲紅的臉。

「差不多也該叫我でぃどちゃん了吧，あわちゃん？」

糸屋笑瞇瞇地說，與她以往熟悉的笑容略有不同，卻還是同樣地目眩神迷。

「糸屋さん──」

「怎麼了，あわ？」

「糸屋さん──────！！！」

儘管那輪淌血的滿月仍高掛於空。

儘管這場荒誕的遊戲看不見盡頭。

儘管於画本而言說出自己的想法艱困又彆扭。

糸屋喜歡現在的小鳥，會笑、會哭、會生氣、會彆扭、會漲紅著臉大叫。擁抱著恐懼也要顫抖著張開口，披戴著不堪也想踏出前進的腳步，情感稍微變得自由而豐富，輕輕凌空而起的，她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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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唐突留言……但真的好想恭喜画本跟糸屋修成正果……！追連載到現在真是忍不住想灑花！
能夠在殘酷的指令下，慢慢揭開彼此隱藏的傷口，並且看到對方不同以往的一面、承認脆弱與傷痛，最終接受彼此，互相傾訴情意(雖然某人好像已經先告白過了)並且更進一步稱呼名字，整個過程都安排得好好……！
画本中也好細膩在鋪陳少女間的情感，而且文字都很溫和細緻，許多比喻手法都有如看到畫中的景色，一如閱讀下來雖然有角色的苦澀在裡面，但閱覽體驗非常的舒暢，很喜歡画本中的文字！可以把少女稚嫩又偶爾堅強、需要依存的情感表達得好好，真的好青春！
最後互相拍照真的……描述讓人好害羞啊，明明沒有多做什麼XD但是卻有一種棉花糖般的滋滋甜味，以及柔軟親暱的氛圍，真的是、感謝招待！

yukiruri158: 謝謝琉璃中的關注與回饋，謝謝你追了一路不成熟的連載，收到的當下好開心 qq

我好著迷青春期少女的故事。著迷於處於小孩和大人階段的夾縫間獨有的煩惱，搖擺不定的自我，摸索著人我的距離，徬徨著不可知的未來；著迷於少女間親密得難以界定的曖昧情感

處於此階段的兩人，看似親密卻存在著距離。在血月事件的極端壓力下，性格與關係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隨著官方放出的指令，兩人的關係也朝著不曾預想的方向前進，這就是企劃有趣的地方吧

去年才開始嘗試寫文，寫的過程中幾度自我懷疑，不確定是否能好好呈現想寫的變化和氛圍。可以收到琉璃中的回覆是很大的鼓勵，真的非常謝謝你的閱讀和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