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利照例在下午起床,旅館廚師似乎也習慣他總是睡到這麼晚,每次他下樓不到五分鐘,他的早午(午晚?)餐就會送到面前來。他吃飽後就會點一杯咖啡,然後開始寫稿。他很喜歡旅館使用的那種咖啡豆,那個微酸又帶點苦澀的香味足以撬開黏在一起的眼皮,光是嗅聞就能產生鼻腔裡長出味蕾的錯覺,令他著迷不已。可惜他不曾自己煮過咖啡,不然都想跟廚師買點咖啡豆了。
「羅德琳克走進那條狹窄的石磚過道,她不曉得為什麼在這樣──這什麼字?──的房子底下──」
雷迦不知何時出現在沛利背後,提著一個老舊的空水桶,看起來是準備去廚房做什麼,但又被沛利劈哩啪啦埋頭打字的樣子吸引過來。他的聲音卡頓在一個陌生的單字前,仔細辨認每一個字母,然後發現分開看都能發音,唯獨組合起來不行。就在他決定跳過那個單字繼續念下去以後,沛利搶先拉過旁邊的筆記本,遮住平板的螢幕畫面。
「請、請不要唸出來!」他的臉紅了,「那個字是『奢華』,形容那間房子看起來很華麗,很高貴的意思。」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唸他的螢幕呢?
雷迦對他的窘迫沒有任何愧疚,就像不會看人臉色的鄰居小孩繼續追問。
「羅德琳克是誰?」
「小說角色。」
「小說?」旅店老闆插話。他今天又從前檯翹班,溜到餐廳來閒聊。「我以為您是散文、遊記作家。」
「那是我主要使用的筆名。」沛利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坦白,最後他放棄抵抗。「我還有另一個筆名,寫恐怖小說。」
「喔?寫了什麼?」
「像是……『牆中』、『厄運丘』、『死亡殺手約克夏』……還有其他。」
「你是『黑手套』?」瓦克揚起嘴角,「哇哦──真讓我感到意外。我可是等你這系列的下一部作品等好久了!」
一旁的雷迦露出不解的表情,現在是什麼粉絲見面會嗎?昨天那個圖書館員也說自己是沛利的粉絲,這人還真的是大作家?
「那個叫做約克夏的狗布偶最後應該沒有真的在那場大火裡被燒掉吧?」
「恕我不便透露——敬請期待下一本新書。」沛利對這類問題駕輕就熟,四兩撥千金擋掉。
「所以羅德琳克在那棟『什華』(他還是發錯了音)的房子底下發現什麼了?」雷迦仍然不死心,又湊過來。沛利把平板抱到胸前,難得露出強硬態度。
「跟你講不就劇透了嗎?等我寫完再看!」
雷迦終於不再煩他,轉頭不知道從哪裏撈了一大袋洋芋片出來啃,還友好地分享給他。
「既然已經讓你們知道了,我想請問是否有什麼奇聞逸事,讓我可以作為參考素材。」沛利嘆口氣,乾脆順勢尋求助力。「上次瓦克先生說的那些挺不錯,我都紀錄起來了。」
「你突然這樣問,一時之間也很難想到耶。」雷迦眉頭皺起,努力翻找起記憶。
「我們這窮鄉僻壤,很多地方都沒受到開發,野生動物也多,其中不乏熊啊狼之類的猛獸,有不少人在這裡失蹤。」瓦克說。
「還有人說看過大腳怪呢。不只一個人說過。」雷迦點頭。
「我上次聽老喬說『應聲蟲』又出現了。記得在後山往西走段路有個廢棄礦場嗎?旁邊有條便道,現在還是有些人下山時會經過,只要一個人獨自走在那,偶爾就會聽到有人跟你打招呼的聲音——不過那也可能只是醉漢在胡言亂語。」
「我還聽過會坐在石臼上拿著掃把追人跑的老妖婆。」雷迦說,「她會吃小孩。」
「真是不得了呢──看來可以加進我的素材庫。」沛利打開新頁面,手指開始飛快打字。
「還有森林裸男,會一邊大吼大叫,然後一絲不掛在冰天雪地的原野裡狂奔。」
「你確定那不是喝醉的樵夫或獵人?他沒凍死嗎?」
說到這個,沛利也覺得雷迦對寒冷的耐受程度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在室內就算了,當所有人都待在外面時,他仍然可以只穿著那件棒球夾克跟一件看起來也很薄的破爛T恤,並且衣襟大開,讓冷風直接灌進去。相較之下,廚師和旅館老闆,其他客人顯然正常多了,他們雖然在室內穿著比較輕便,但也沒到雷迦那麼單薄。
「不是醉鬼啦。」雷迦表情寫著『你怎麼會把那東西跟醉漢搞混』,擺了擺手。「醉鬼頂多就是在原地發神經,人類是很難在喝醉狀態下光腳在雪裡快速走路,你現在可以出去門口走一趟就知道,只要雪到小腿的高度,就連清醒人類都很難像在平地一樣行走。」
「但我也聽說有一種雪地失溫後的反常脱衣現象,嚴重凍傷患者會因為感受寒冷的神經壞死而覺得身體像在燃燒一樣灼熱,進而脫光自己衣服胡亂四處尋找任何讓自己能夠降溫的事物,最後凍死。」沛利回想自己以前聽過的知識。
「那個我當然知道。這裡可見多了。」雷迦不屑地哼了聲,「但那些森林裸男,屁股上長著鹿尾,腳掌是鹿蹄。這就不可能是人了吧?」
「說得也是呢⋯⋯」沛利若有所思,「不過你們這裡也太多怪東西了吧?其他地區都沒像你們這樣多的傳說。」
「鏡湖這裡偏遠又無趣,你要當成真有或當成大家瞎掰的都行。反正我自己是還沒親眼見過。」
「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了怎麼辦?」
「——不怎麼辦。」
雷迦露出笑容,他的虎牙很尖,笑起來特別明顯。不知怎地讓沛利產生鯊魚的聯想。
「所有會動的,都是畜生。畜生自然都會被人拿來使用,就可以成為狩獵對象。」
雷迦用手比出一把槍的手勢,對著沛利的額頭。
「砰。」
——遵從了崔絲娜的願望,那個男人被打開胸腔,如被塞滿香料的豬般攤開在桌檯上。崔絲娜端坐在長餐桌的主位,宛若女王,這場盛宴為她而擺。面具殺手用侍者的禮儀為她送上一只托盤,展示其上的美麗骨瓷餐盤與精緻水晶柄刀叉,誠摯邀請她共進晚餐。
「……你都在看什麼嚇人的東西?」
奧斯塔似乎終於從忙碌的下午暫時告一段落,從背後冒出來好奇探頭看。
「書架上拿的。」
不久前新來的假圖書館員──誨廳執行官諾里斯今天被打發去當門口櫃檯人員,只是圖書館依舊門可羅雀。由於實在過於無聊,諾里斯乾脆也找了本書看。沒想到在書架上竟然找到了一系列恐怖小說,那是他身為執行官單調機械的人生裡為數不多的喜好。
與在誨廳裡每日嚴謹的日課、訓練截然不同,執行官的隱蔽調查生活只能以無所事事形容。整天下來諾里斯只看到零星鎮民進來,借點食譜、修繕指南、言情小說……等,他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這一整間圖書館會只有一個館員了。
偏鄉圖書館員的忙碌主要來自藏品的整理建檔、保養、採購、行政……諸多雜事。民眾服務反而是其次,再者,鎮上的人似乎都對閱讀興致不高。於是圖書館員奧斯塔在鏡湖鎮簡直是快樂似神仙,這座窄小又堆滿書的空間就是他的樂園,他的天堂,他的夢中情屋。如果有人問奧斯塔已經達成夢想了沒有,他想他應該會說自己死而無憾。
奧斯塔湊近翻看了一下封面。
「是『黑手套』啊,他的書對我來說有點太過刺激,我沒有每本都看過。」
「還可以。只是用來打發時間而已。」
諾里斯才從書裡抬起頭看向他,那頭金髮在燈光下像綢緞般熠熠發亮,翠綠的眼睛則是讓他聯想到短暫夏季裡,佈滿湖面的蓊鬱植物。奧斯塔竟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自那天的混亂中他還沒仔細看過對方長相,現在在室內溫暖日光燈的照射下,諾里斯那精緻無比的臉讓他深感震懾。他還沒看過有誰長的如此像活過來的古典雕像或是大師名匠所繪製的美人,所有五官比例完美,形狀精巧細膩。他的皮膚也跟大理石那樣光滑細緻。當他靜止不動的時候,隨便哪裡都可以成為一幅該收藏入庫的畫作。
「啊對啦!」奧斯塔猛然一拍大腿,「昨天晚上睡覺前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這樣不行。」奧斯塔細細端詳執行官,「你長得比我們的修女還漂亮,她已經算是全鎮上最美的人了。」他苦惱地按著自己下巴,「你的臉太引人注目。這樣到哪大家都會注意你,會妨礙調查吧。」
諾里斯挑眉看著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什麼問題。
「如果霧就像你說的那樣狡猾,鎮上突然出現生面孔─還是樞秘院的人,不引起警覺才奇怪。你還是要有點圖書館員的樣子比較自然。」
奧斯塔想起了什麼,跑到辦公桌後方開始翻箱倒櫃。
過一會兒,他從一個塞滿古代硬幣與首飾的抽屜裡挖出個精緻的小木盒,不知道是哪種木頭,長方形的,大約比手掌還要長些。上面有著像是家族徽記的雕花圖案,勉強辨識可能是四種動物的頭顱,一頭馴鹿,一頭螺角羚羊,一頭四角羊,一頭盤羊。
「這是老師的眼鏡,應該是裝飾用的配件所以沒有度數。」
奧斯塔打開盒子,裡面放著一副樣式古典的眉框眼鏡,鏡框和鏡架由玳瑁寶石製成,在光線下呈現半透明的蠟質光澤。
他把盒子遞給諾里斯。
「你戴著吧,多少遮住你的臉。或許也能有點書卷氣息而不是哪個伸展台上的超模之類的。」
諾里斯依言將眼鏡戴上。
以他的年紀來說,樣式有些過於成熟穩重,但這副又精緻工藝和搭配得宜的貴重材料製作而成的眼鏡在他臉上卻又不會讓人感到突兀。那白皙無瑕的臉孔現在被厚重鏡片擋住,由於眼鏡的款式比較有些年代,好像起了點作用。
「太完美了!你就保持這個不講話的樣子!大家就會把你當成宅男。」
奧斯塔對自己的傑作相當滿意,就差沒跳起來歡呼。
諾里斯挑眉。
「我們出門吧!」
「去哪?」
奧斯塔換上鎮民常見的那種寬鬆毛衣和羽絨外套,並把門口的牌子轉到『暫時離開』那面去。他看起來有點興奮。
「到酒館啊。所有偵探小說都會到酒館蒐集情報!」
當然,在任何偵查、推理領域,圖書館員都是不折不扣的門外漢。人不會因為看過一大堆推理小說就突然變成專業警探。不過諾里斯懶得阻止他的躍躍欲試。
「奧斯塔!什麼風把你吹來?」
他倆踏進酒館的時候,引起一陣騷動。看來圖書館員雖然不常在此露臉,但也算小有名氣。
畢竟在一個晚上把在場所有人贏到差點沒褲子穿的傢伙,不被記住也難。
「你老是宅在你那廁所一樣大的倉庫,再不出來曬曬太陽都要發霉了吧。」
鎮民多是些大老粗,講話粗俗又無禮,不過習慣以後奧斯塔可以辨識出裡頭的熱情,他們其實沒什麼惡意,就是習慣這種直來直往。久了竟也令他覺得有些可愛。
「所以我來了。」奧斯塔佯裝發火,但大家都開始笑了起來,奧斯塔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把你們褲袋裡的銅板鈔票都清點一下吧,它們都是我的了!」
「今天不賭,我老婆說我再輸光酒錢就不給了。我請你喝一杯,不賭錢了。」
「好吧,看在你難得拔毛的份上。我放過你。」
一陣哄堂大笑後,他們注意到奧斯塔身後的頹長身影。
「你帶著什麼人?不會交女朋友了吧?」
「保險套買了沒啊?要不要給你幾個?」
「胡扯什麼啊,這是我的新同事。我特地帶來讓你們看看的。」奧斯塔示意諾里斯打招呼,後者不發一語,只是微微點頭。
「他叫諾里斯,人比較害羞不太愛說話,你們不要嚇他。」
起鬨的人們這才打消繼續和新面孔搭話的念頭,好奇地隔著奧斯塔打量他。
「當然當然,阿宅的好朋友當然也會是阿宅。」
「放心我們不會吃了他的!」
「男的也不是不能當女友吧?近水樓臺呢。」
「瓦列里你再繼續亂講話,我會拿酒瓶砸你的腦袋。」
奧斯塔警告。他的語氣已經沒有玩笑意味。雖然他自己對這類玩笑話已經免疫,但他不確定諾里斯會不會介意。他還得跟這人相處不知道要多久,可不想在這段期間裡過得尷尬無比。
旁邊其他人開始打圓場,也幫著轉移話題。
「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嗎?」
「新鮮事啊⋯⋯這破地方哪來那麼多新鮮事。」
「還真的有吧,多林家的母牛生了隻小牛犢,只有一隻眼睛。在額頭上。」
「你怎麼就不提謝爾蓋之前說在山上看到長兩支大角、像鹿骷髏的怪物?」
「謝爾蓋一天清醒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他肯定是醉到做白日夢,把鹿屍體當怪物。」
他們同時七嘴八舌,奧斯塔在旁邊津津有味聽著,他瞥了眼諾里斯,即使在如此混亂吵雜的環境裡,後者表情紋絲不動,奧斯塔幫他點的薑汁汽水仍握在他手裡,完全沒動。
其中一人突然重重把手裡啤酒杯往桌上一撞,換上神秘兮兮的語氣。
「你們有沒有聽過殺手『霧』?那個據說是吸血鬼的殺人魔。」
「維特,你又來了。」其他人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網路上有很多他的討論,大家都說,他會突然出現在某個地方,如果在哪個地方看到綁了繡球花藍色蝴蝶結緞帶,你就可以把想殺的人跟理由寫下來用緞帶綁好。如果『霧』接受委託,他會拿走紙條跟緞帶,換成一條紅色的緞帶。」
「通常他接受委託以後,那個要被殺的傢伙過幾天就會出現在新聞上或人間蒸發。不過要記得把酬勞放在紅緞帶下,要是賴帳或給得太少,『霧』會去把委託人的血吸乾。」
「──你看太多都市傳說了吧?那種網路流傳的東西你也信?」
眾人顯然已經對這名叫維特的男子非常了解,他神經兮兮,總是喜歡那些神秘事件,並孜孜不倦收集資料,追蹤那些『怪物』以及詭異事件。他在以前聲稱過自己目擊過很多未解生物,也常常遇到詭異的事情,鎮民們都不當一回事。
維特沉默許久,突然舉高左手,讓他們看見先前就一直握在手裡的物件。
那是一條鮮紅色的緞帶,紅得讓人感到不舒服,紅得像新鮮的血。
「他好像真的來我們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