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距離目的地兩條街外的巷口。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明白,要見這片大陸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絕不能將自己七葷八素地折騰得狼狽不堪,費爾南多.辛南屈拾級而下,相較外頭行色匆匆的人們踏出的跫音凌亂,寬大道路兩側橫生枝節的巷弄內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依然故我閒庭信步,雨水附著髮間,衣料沾黏胸腹,踩進水坑時濺濕褲管,泥濘滲入鞋裡好比血液汙穢。
他對天氣本身並沒有明確的喜惡,對人亦無尊敬與不尊敬的分別,忘了帶傘、周遭缺乏遮蔽物,事先找好藉口,或許也是獻媚討好的一部分──以這乞丐般落魄的模樣穿梭衣香鬢影的城鎮,不過為防再度遭餓鬼纏身嘗試用些百拙千醜的手段騙他染毒聚賭罷了,獨自一人處理屍體既麻煩又費時,平日事務便已枯燥繁瑣,與其消耗精力在多餘且毫無意義的無機質上,他寧願對峙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的鄙夷而表演彆腳的知錯能改。
今日拜訪,無非和絕大部分時候的會議相同,彙報現況、傳遞情報、感謝閣下長期慷慨的投資贊助,僅此而已。費爾南多.辛南屈推開戰矛商團分部據點的大門,暖氣登時撲面而來,「您好,我和蘭沙閣下有約。」他開口,聲音已被泛潮的空氣磨得粗礪,話句末尾幾個音節幾乎要被吞進無垠的霧靄中,隨天光湮滅撲朔迷離。
接待處的工作人員並未上前,僅只是點頭朝進門的人致意。還未讓人往戰矛商團是否門面訓練不足上去猜想,就見另一名奶白金色長髮的男子從角落的房間走出,手上拿著一條毛巾走向入門的客人。戴維斯舉手熱情招呼道:「好久不見啦,辛南屈先生!」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怎麼不帶傘呢?」
他手握的那條布料明顯是要讓對方簡單打理所用,但戴維斯並未第一時間遞出。那雙若綠色的眼睛打量來客的視線顯得不大得體,不過眼底除了好奇的情緒以外並沒有任何負面的嘲弄或厭惡。他把視線從辛南屈身上移往對方身後,遺留在地毯上的濕痕一路迤邐,其中還有不少爛泥腳印。
「嗯……不好處理呢。」自言自語的低喃讓上一句問候對方的話語失去了被回答的機會,戴維斯再度看向造成這一地髒污的元兇,他舉起食指,嘴邊逸出淡笑。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失禮了,先生。」
語畢,只見使辛南屈滿身狼狽不堪的雨水肉眼可見的點滴聚攏至戴維斯的食指指尖,連同地毯上的濕溽也一併被無限清潔乾淨。待一切完成後,戴維斯的指尖上幾毫米處凝聚著一團不小的水球。
「好了。藍斯說讓你打理好了再過去找他呢,再整理一下吧。」戴維斯遞上另一手的毛巾,毛巾中似乎還包裹著其他長條型的物品,像是梳子、手鏡等物的形狀。戴維斯抬抬下巴示意對方稍後該往哪裡去,「你好了之後把東西交給那邊的工作人員,會客室的話、梯廳的樓梯直接走上去就可以了,左轉走到底會看到有個房間門前有石雕像,他在那裡等你。」
「我呢,去處理一下這個。」他微笑晃晃指尖,水球裡的碎石與塵埃混在其中作漩渦狀來回轉動。
男人只是自顧自地說話,哪怕對象緘默不語,他似乎也能自得其樂。費爾南多.辛南屈瞥了眼戴維斯醒目的髮色,只一如既往淡然地收回視線:「謝謝。抱歉。」那本平板且了無生氣的語調裹挾著面對陌生人赤裸而冷冽的疏離與戒備,簡單的「接過毛巾」的動作,由於他那以「鉤爪」形容異常貼切的手指變得仿若老鷹捕食,攻擊性盤旋上空,猛地擦過彼此的指尖後復歸平靜。既然這位先生和他見面的問候為「好久不見」且假設並無客套意味,那麼「遺忘」大抵也是理所應當──費爾南多.辛南屈的記性差得非比尋常,在人臉辨別上更是一騎絕塵,即便他搜索枯腸,仍舊抓不準對方所謂「好久」究竟潛伏於多遙遠的歲月。
憑那頭金髮,他倒還記得前些時候那場參與人士各自心懷鬼胎的遊輪宴會,他為了解除性轉香水的效用,以女性身軀和戴維斯有過一夜的露水情緣,而作為女性的初體驗壓根與「舒服」沾不上邊,聒噪,腥臭,早洩,更難受的是彷彿壓迫著臟器的、令人作嘔的強烈異物感,讓他避無可避思及自己某段不甚光彩的時日,不算糟糕透頂,無法反芻回味,構不成商場中的談資,所有麻木不仁都將隨自己的失憶症消失殆盡。與戴維斯短暫重逢的此刻,他無比慶幸當初走錯門的是這位看似天真爛漫的紳士,他們在燈火通明下打過照面,對方卻絲毫未將費爾南多.辛南屈和「阿萊塔.沃爾頓」連繫到一塊兒,當然更沒有渾無意義的死纏爛打無理取鬧,百無聊賴的荒誕劇自此正式畫上波瀾不驚的句點,他無需支付任何成本,便能省去幾乎所有麻煩。
「阿萊塔.沃爾頓伯爵夫人讓我代她像您問好,戴維斯先生。」乍聽之下沒頭沒尾地隨口回覆後,他逕自走進一旁的提供賓客暫時休憩的房間,旋開風無限魔法瓶,熟練地打理起自己糾結的髮絲。生活中他總盡量避免仰賴生來註定無法擁有的事物,然而不得不承認,無限確實能在方方面面提升自己與他人的生活品質,況且眼下可沒有閒時間讓他拿梳子土法煉鋼──「效率」當前,「原則」竟是如此百無一用。
即便換了身乾淨衣物,也換不掉根植於他四肢百骸的陳朽霉味。戴維斯的指示簡潔明瞭,他上樓、左轉,旋即看見走廊底部那彷彿正張牙舞爪的石雕像。「蘭沙閣下。」他敲了敲門,背脊有意識地挺直了些許。藍斯頓.安吉洛.蘭沙,大陸首屈一指的商團「戰矛」的團長,與他僅有一牆之隔。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自站在窗邊凝望街道時,藍斯頓就已發現辛南屈在雨中步履穩健的身影。那步伐若是放在晴空萬里的天候裡倒還正常,但眼下烏雲蔽日雨勢不減反增,藍斯頓的腦海中已能浮現出對方狼狽不堪站在分部據點大門口的蹩腳模樣,甚至那泥濘腳印會沿路來到會客室門口……
唉。
他轉身用風無限拉動牆上曲柄的掛繩,向著因搖鈴聲前來的僕人交代,切莫讓他腦海中的這個畫面實現。隨後,他坐上沙發等待來客。
風向來會告訴他一切。在戰矛商團的領地裡,藍斯頓對他人的舉手投足皆能瞭若指掌。於是,在辛南屈敲響門板的同時,藍斯頓也驅動了風無限轉動門把。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門輕輕地開了。
藍斯頓仍坐在沙發上並未移動分毫,他亦無起身迎接之意,只待來客自行推門入內。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總落落大方地將自己的名諱擺在他人的上面,縱然不會強調卻也不使人忘記這點,步入任何群體、居於任何場域,僅僅是存在都能使空氣似輕撥細弦的微顫,他居高臨下,他不容忽視。
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睛盯著門口。
藍斯頓.安吉洛.蘭沙。費爾南多.辛南屈的目光經由那雙寶石般的瞳孔不明不白地散射,切割後的斷面光滑平整,好似一面面小鏡子,映出這沉滯空間裡的所有陳設:吊燈、掛畫收納櫃、藝術品、桌椅、靠枕、茶點、棋盤。那棋盤是時下最流行的海戰棋,他旁觀船員們玩過,茶樓酒肆皆存在它的身影,甚至有人將它帶上賭盤,並為此研究了花樣繁多的出老千方式。
「蘭沙閣下,久疏問候。」百無聊賴的開場白,他總是以這句話囊括所有不必要的繁冗客套。這世上大概沒人比他更了解時間:他的失憶循序漸進且明目張膽,每每那被他命名為「斷裂」的症狀一閃而逝,他便能明確計算自己殘餘記憶的區段,如今他的十二歲還有兩百三十六天,過去十一年又一百二十九天已不復存在,他活著,但自身半數以上的生命不屬於自己,「久」是「遺忘」的代名詞,故人生漫無邊際,萬壽無疆。
「關於目前耶恩雪山的探勘進度。」他就這麼站在入口的牆邊,連開門見山都稱不上地從行囊中拿出一疊上頭墨跡因雨水而暈染得幾乎無法辨識的泛黃紙張,「首先,我們仍未確切掌握廢棄礦坑的具體位置。但我們找到了前人運送礦物下山的痕跡……」戰矛商團的團長,是他少數記得清的「臉譜」之一,或許是傷疤落在了不甚尋常的位置,使他總算能認得五官的一部分。那雙眼像暗潮洶湧的海,像一入水便會被吞噬殆盡的渦潮,疤痕最怵目驚心的位置沒入其中,而那顆眼珠今日仍生機勃勃地打量著他的行為舉止。他不緊不慢地將資料翻到下一頁,「接下來……」
藍斯頓好整以暇地拿起桌前的咖啡淺嘗,若無旁人,神色自如。
自辛南屈進了會客室向他問候而他點頭應允後,藍斯頓的目光略作打量便意興闌珊地從來客身上移開,再也沒有看向對方一眼,甚至全然無意憐憫無意賜予人上前坐下的權利。
他就這樣讓辛南屈乾癟地站在牆邊向他報告進度。
當辛南屈的報告進行到一個段落時,藍斯頓亦確認了這其中都沒有他期望的情報,他便再無聆聽下去的意願。微蹙的雙眉間失望之情已溢於言表,藍斯頓在對方接續開口的同時抬起空的手做了個示意動作。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那並不是簡單的制止動作。轉瞬間,無形的風無限如大手掐其頸項喉間,扼殺了辛南屈嘴邊所有枯索平板的陳述。
「探勘行動是我在各個碼頭向海中垂下的釣線。」藍斯頓放下手中瓷杯,他終於抬起蔚藍的雙目與辛南屈直截了當對視。頃刻間兩人的距離彷若不是半間會客室,而是極近,近得哪怕隔著層層迷霧也能清清楚楚看見那雙藍眼睛。
「……因此依潮水流向,難免無法避免其糾纏打結。」
他隱忍地命令道:「過來。」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只有耳上的銀鏈因對方出閘般的蠻橫舉止稍微動了動。包括藍斯頓.安吉洛.蘭沙,這群令人望而卻步的達官貴人總不愛聽他把話說完:誰在哪安插了眼線、放出了風聲、隔三差五翻牌侍寢般揀著玩味,他又何嘗不知?金錢、情報、通敵、挑撥離間,他清楚他們現階段想要什麼,而人類往往需利益交換方可達成目的,誰都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誰都無法單憑一己之力叱吒風雲,因此面對強者隱忍退讓,面對弱者強取豪奪,偶爾道貌岸然,偶爾居高臨下;藍斯頓.安吉洛.蘭沙是個有權有勢的聰明人,遍布整座大陸的「戰矛」據點和廣闊人脈使他幾乎手眼通天,選擇以具威脅性卻不傷及性命的方式打斷了為「俯首稱臣」加油添醋抑或偷工減料的冗贅鋪陳,無疑是此時此刻打斷狀似毫無意義的彙報的最佳程序。
可惜「費爾南多.辛南屈」的價值在對方印象中,顯然遠不及大商團團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限」來得寶貴,他從善如流上前,自行囊中拿出事先準備的防水袋,裡頭只裝著一張隨意撕下的紙頁碎片,正面零散地寫著「公爵」、「謹遵」、「貿易」等字眼,背面大片空白上的字跡與正面如出一轍,只留了一段簡潔明瞭的文字:
「這是您要的東西。」
浪費時間。費爾南多.辛南屈將紙片擱置桌邊,「我先告辭了。」
──這些時間,夠他將「現實」導向「情報」了。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這也不是我要的東西。」藍斯頓只瞥了眼辛南屈放置桌上的紙片,他的視線隨即轉回對方身上,乍看冷涼無情的藍色眼睛若再多加留心觀察片刻,便會將之重新定義為安閒沉靜。海洋並不伺機吞噬,而是長久包容孕育著萬物。他輕嘆口氣,語氣並不顯責備,「許久不見,你的木訥還真是絲毫不減。」
「過來坐下。還告辭呢,你要走去哪裡。」
藍斯頓隨手揀起棋盤上散落的棋子重新排列,他解釋道:「探勘行動是我在各個碼頭向海中垂下的釣線。但是若要將那位公爵的勢力連根拔起光靠這樣是不夠的,必須在目標的周身佈下無形卻緊密的漁網。你能理解嗎?」
他將佈好的棋盤推向辛南屈。
「那位公爵身邊任何一個有名有姓的人態度都會比我方才還要來得傲慢,雖然你不卑不亢的模樣我相當賞識,但你真的要像剛才那樣打算一走了之嗎?」
是,他還真想這樣一走了之。確實,這四年來他於各方面都收受了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的恩惠,他白手起家,攀龍附鳳在所難免,但不論光鮮亮麗抑或淫汙穢臭,不可否認的是過去的他憑藉「天賦」建立起的強大人脈網,至今仍無所謂他滿身罵名,明裡暗裡支撐著他腰板脖硬地行遍山川湖海;換言之,眼前這位閣下的贊助對他來說無關痛癢──留也好,不留也罷,他雖非無法為五斗米折腰之士,卻也非能容許自己屈居人下之卒,從知道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究竟處於這棟建築物的何種高度俯視自己開始,他便明白他們之間那一紙書約很可能在今日遭某一方碾為齏粉,而不用借藍斯頓.安吉洛.蘭沙之手,他同樣能讓那名公爵垮台得無知無覺:寄生、苟且、偷盜、欺瞞,若人生二十年只空餘一腔孤勇,任誰都走不到這一步。
「傲慢的人我見多了。」門把觸手可及,他筆直望著商團團長好一陣,終是上前拉開椅子落坐,「您所言固然不無道理,但成本太高。不如從關鍵點上作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 Lance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傲慢的人你見的當然多了,想必我也是其中一個。你我起點畢竟不同,在這方面或許我的見識遠不及你。」藍斯頓滿不在乎的聳肩,垂眸佈置另一盤給自己的海戰棋,「那麼你應當也見過不少權貴與富豪在步入中晚年後一改往昔,對孤兒院等慈善事業投入大筆贊助資金甚或親自領養——你知道為什麼嗎?」
完成後,他抬起臉,與棋盤對面肖似的藍色眼睛四目相對,卻映射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我沒有要和你談論什麼當年給予你的恩惠,現在我所給你的幫助大抵杯水車薪,無關緊要。只不過,你今天既然來到這裡、如今你也走到這個高度,我認為你該試著把目光再放得更遠一些。」
藍斯頓拾起桌上的骰子,遞給對方。
「漁翁得利之後呢?即便敵方兩敗俱傷,終有東山再起時,亦有其他漁者在旁虎視眈眈。雖說付出的成本高,但到手的籌碼也更多了不是嗎。」
「來吧。」
「因為問心有愧。」比起意圖流芳百世,更多的是怕死,怕「寧可信其有」,為了贖罪,為了去往一無所有的「天堂」,費爾南多.辛南屈答道。自己的第一盤海戰棋對手竟是藍斯頓.安吉洛.蘭沙,他不甚熟練地安排起自己的棋盤,態勢卻隨意得彷彿只是將棋子灑落後依最基礎的規則扶正並修潤;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從未考慮過布局四年以上的長期戰線,在和人做交易時,能夠經此獲得恆久的有效收益方為上上之策,然而他並非渾無先見之明,而是無奈自身記憶情況無法負荷這般龐鉅的光陰歲月,他往往需迫使自己將思緒調整至正常商賈的高度,可一旦稍不留神,也往往容易露出馬腳。
他時日無多,而藍斯頓.安吉洛.蘭沙或許能夠與天同壽。他們之間最根本的差距,從來不是航行海上的資歷。
「您指教的是。」既然對方有意讓他先行,他便不客氣地拿起骰子,「那麼,您認為的最佳方案具體為何?」
藍斯頓拿起散落的骰子丟擲。帷幕揭開。
「廢棄礦坑的真正位址很重要嗎?我知道它已近在眼前,再給你一點時間你就能找到答案。但有的時候你得明白,人們要的並不是真相,只要在對的時間點、對的地方點燃引信,就得由你想要的目標為此付出代價。」他不厭其煩,旁敲側擊。對聰明人他向來不喜歡一語道破謎底,似乎那樣就會少了人生很大的樂趣,有時他們給他的回答與思考方式更隨著不著痕跡流逝的時間,有了藍斯頓自主想像外的實質性發展或進步。
他想知道沒見面的這段期間,辛南屈有些什麼樣的改變。
藍斯頓望著對方垂眸排列棋子,罕見的若有所思。過往的數次見面讓他知道辛南屈在辨識人臉上有困難,而今細思,對方身上的問題——或說是祕密——並不僅止於此。
過目即忘已無可厚非,恐怕將記憶設法保存下來也不過是將一朝悵然若失的期限延長至一生的範圍。
「你……有寫日記的習慣嗎?」他最終問。
- Lance
5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第一回合:辛南屈先攻=====
「攻擊A5。」總之先試著攻擊一回吧,他想。旁觀和實戰截然不同,在不熟悉的情況下,還是暫且擱置無限能力為好。
對於礦坑的疑問,他並未打算立即回答,而是先給出了另一個問題的答覆:「沒有。」和他有一定交情的對象便知道,他的記憶力超乎常人地糟糕,奉承他的人說他貴人多忘事,對他頤指氣使的人譏他狗眼看人低,不只一人建議他書寫日記,他也曾從善如流,從事過這無謂行為一陣,但一是自己的失憶狀況並沒有糟糕到影響事業,一是紙張在海上容易受潮,他既不願耗費珍貴的無限資源保存這種縱使不閱讀也不會造成困擾的無謂文件,也不想請託船員替自己辦這類大材小用的雜事,沒多久便放棄了。
「我試過,但沒有必要。」為防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為了這收效甚微的話題長篇大論,他稍作遲疑後補上一句。天生臉盲自不用提,五官辨識於他而言難如登天,人像畫技在船員擅自舉辦的繪畫比賽中更是抽象得出類拔萃,公布作品的瞬間,船匠特倫特毫不收斂地罵了一句髒話,船醫以利亞.弗拉格尼表示他大為震撼,沉默地賞析許久後,相當委婉地評價道:
「四肢健全,有頭有臉,但顏面障礙……」
「長成這樣根本殘廢吧!」好不容易從驚駭情緒中緩過神來的特倫特突然拍桌而起,「這次主題是自畫像,你有認真審題嗎?你這人渣長這樣?啊?」
「嗯。」他認為自己盡力了,這評價擲地有聲,合情合理。
這般雞毛蒜皮的瑣事,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特倫特差點沒衝出評委席揍他。
「A5沒有船。使用望遠鏡偵查A1。」
藍斯頓觀察著辛南屈的表情,即便意識到對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著墨,藍斯頓仍抓著話語的尾巴接續道:「每天發生了什麼那些零碎的生活瑣事當然沒有必要,我說的是商務會談與決策,甚至是敵對者的動向等等。所以,為什麼不?」
「A1沒有船。」
雖然這起因於自己話少而經常造成他人誤解,可他仍舊厭惡對方的追問,厭惡自己必須為追根究柢般的虛耗行徑不斷補述:一旦補述到過飽和,所有資訊都將成為累墜,人與人壓根不用對彼此了解到如此深刻的程度,他明白自己在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眼中佔多少斤兩,至少「費爾南多.辛南屈為何不寫日記」並非對方應當介入的事情,他們不該浪費時間,探討這毫無效益的問題。
「我的記憶力沒有差到會忘記那些內容。」他敲了敲骰面,兩顆骰子仍停留於對方適才擲出的數字3。「還有其他問題嗎?閣下。」
「哈哈!」藍斯頓不慌不忙地聳肩道:「暫時沒有了。」
他與對方的數次談話交流總畫不出一個流暢完整的圓,當其在軌道上重複來回塗抹,經年後成為厚重的年輪卻仍導不出正確的方向。藍斯頓並不是不懂得掌握分寸,他只是有足夠的耐心,以及他從來不會因自己以外的人事物去放棄他的目標。
藍斯頓隨手一指,散落的骰子在無限的作用下重新被整齊擺放。「使用風無限偵查D3。」
費爾南多.辛南屈不慌不忙揭了棋盤。原來風無限該在這時候用嗎?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起擱置咖啡杯旁的茶匙,這才開始思索遊戲內設置「無限」的意義。對那些受到龍王親眷的人們而言──這佔了這片大陸絕大多數的人口比例──「無限」如它代代流傳之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那讓人動動指尖就彷彿能呼風喚雨的、和呼吸及心跳同樣習以為常的事物,於他卻是此生或將不斷進行的賠本生意。他清楚自己在小錢上早打壞了數不清多少塊算盤、吝嗇程度人盡皆知,但大眾所謂的理所當然,他卻得往帳上多添一筆花銷,才能堪堪搆著「入境隨俗」的邊。
即便生來為神所虧欠,他也曾一心向神。在自己瀕死的過往中,哪怕禮拜的垂眸合掌並非獻上忠誠與虔敬,當年幼的他立於教堂內聆聽聖歌、張口唱出早已刻骨銘心的讚美的詩,他總有那麼幾個瞬間,相信龍王終有一日,會為他降下遲來的祝福:祝你誕生,祝你平凡,祝你完滿。
「使用望遠鏡偵查C7。」
真是方便,不是嗎?他看著被風無限重新歸位的骰子,明白裡頭永遠不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藍斯頓.安吉洛.蘭沙和他,雙方於彼此而言,大抵連「生命中的過客」都排不上號,階級不同、價值觀不同、行事風格不同,雖能達到同一目的,這些年來過程始終免不了唇槍舌劍。面對這位閣下,他還是太沉不住氣,十次會面有七次不歡而散,兩次忍讓妥協,一次為其他要事耽擱而乾脆取消,二人皆非情緒顯山露水之人,他向來面無表情,而藍斯頓.安吉洛.蘭沙偶爾甚至能笑著送他離開。承認自己的失敗並不可恥,可失敗的滋味,無論嘗多少次都辛辣得難以下嚥。
- Lance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C7沒有船。」他看也沒看便笑吟吟地答道。那是種若隱若現,極其斯文又帶點促狹的笑意。
藍斯頓的目光並不在棋盤上,他自始至終都用那雙深藍色的眼眸凝視著對手。辛南屈的臉上鮮少有表情,但也並不是完全無法從中讀出任何訊息,甚至可以說藍斯頓更善於判斷這類人,畢竟他的大副恩佐便是最好的老師可供他練習。
世界從不足以支付過於昂貴的願景。他能看出辛南屈在尋求些什麼,儘管他仍不確定是何物。兩人的合作不過是漫漫旅途中短暫目的地一致而組合的臨時隊伍,當能被瓜分的利益耗盡,他會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與對方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直到彼此的腳印都看不到為止。
不過,還在合作的當下,藍斯頓向來也是傾盡全力的。
他重新開了個還未談及的話題。
「既然你的記憶力如你所言不虛,那麼關於那位公爵近日檯面下的行動,你是否有深入調查?」
回歸正事──嗎?即便和「戰矛」往來多年,他仍偶爾覺得自己和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無話可談。「攻擊J7。」就如自己此時此刻漫無目的地攻擊和偵查,他總以為自己總算得到了這名大人物想要的東西,可事實上他似乎從未給過令對方滿意的答覆,而相對地,對方除了錢,也從未給過他任何東西。當然,他不曾懷疑過自身價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面對特定對象時,該將自己置於何地:他本身就是一枚鉅額籌碼,可惜這會還遠不及親自上賭桌的時候。
⠀⠀「審視」只是一種動作。再卑賤的人,也有審視他者的權利。
「『募款』。」他打開糖罐,撈了幾顆方糖扔進瓷杯裡,「您見多識廣,我便不多加贅述。公爵準備帶著那些『善款』『出海』,前往『地圖之外的已知之地』──您想必已知曉公爵的計畫,手上也早有計畫名單了吧?」
- Lance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J7沒有東西。使用望遠鏡偵查C1。」藍斯頓沒有立刻回應辛南屈的問句,但那從容不迫的姿態使得答案顯而易見。他拿起擱置在桌邊角落的眼鏡戴上,被遺忘在一旁的紙片顫抖起來,陡然間無聲飛進了藍斯頓的手中。
他垂眸端詳。
紙頁上正反面的字跡別無二致,但藍斯頓仍一眼斷定出它們何者為真。他放下紙片,並未直言評價辛南屈交給他的情報有多少價值,只不過同時有一份文件從木櫃中飛出,緩緩飄落在桌上。
藍斯頓將其推向棋盤另一側的對手。
從此刻起,或許也是他並肩聯手的對象。
「聖魯特平洋與野海交界處那一帶,這幾年間在各方勢力的操弄下有越來越多海賊出沒,這些大大小小的浪潮此起彼伏地躁動,等待著公爵的必然是場毀天滅地的暴風雨。」
- Lance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藍斯頓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酌飲,片刻後又接續道:「嗯……但同時那些海賊絕大多數不過是各種欲望和自尊心的結合體罷了,再怎麼得意忘形地揮舞刀槍恐怕也成不了氣候。」
提及海賊的存在時,那雙深藍色的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戲謔與鄙棄。與生俱來高人一等的血統讓藍斯頓.安吉洛.蘭沙從來注定要走在那條世代累積資源、渠道與權力的大道上,每一步都還要築造自己向上的水晶階梯,讓他能以居高臨下的角度諦視芸芸眾生。
話鋒一轉,那眼神也旋即收起彷若從未有過。他示意辛南屈閱讀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邀請、一份試探。
「就像我垂下的釣線——這些都是可供你任意使用的跳板,為遙遠的目標嘗試耐心布陣吧,你知道該怎麼做。」
連腿都沒抬,哪像有尋求合作的意願?「C1沒有東西。」他知道貴族本性大多如此,以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的位高權重更是有足夠本錢為所欲為,但大可不必那麼花裡胡哨,一副連對方底細都還沒摸清就急於向暗戀之人求愛似的,得虧蘭沙閣下是個名不虛傳的高富帥,要換作那位其貌不揚的公爵,估計不用十天半月便能成為全大陸的笑柄。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枝筆,為自己面前騰出一個空間以閱覽文件。耐心、耐心,他沒那麼缺乏這種東西,可也沒那麼想為自己辯駁,他們從來不是彼此能夠推心置腹的對象,或許連眼神都充滿謊言。「其他『募款』涉及的關係人呢?您打算怎麼處理?」對海賊的厭恨倒是情真意切,可惜那群渣滓中不乏他的「友人」,對此他暫且壓下不提,提出另一個同樣盤根錯節的問題。所謂「擒賊先擒王」,然而麻煩在於群王聚首,這些王平時各自為政明爭暗鬥,當利益一致卻又能讓愛恨情仇與團結合作和平共處,實在稀奇。
- Lance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交給你全權處置,都是些公爵用完就丟的棋子罷了。」藍斯頓豪不在意地揮揮手。
「要想給那位公爵造成重大打擊從來不是難事,但我不可能讓他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我這些年來佈下的天羅地網,探勘行動只不過是其一,還有其他計畫做為最後的鋪陳,有一些可供你使用的跳板也是數年前就已準備完成的。」藍斯頓語畢沉默了一陣,留給辛南屈一些餘裕能閱讀文件,他將帷幕下的暗濤洶湧掀開一角,讓辛南屈得以驚鴻一眼。
藍斯頓垂眸手指反覆無聲地輕點著棋盤,他的棋路風格正如他這些年來的行事作風,「使用火無限,攻擊A2、B2、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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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公爵出海後預計用不了多久便會因為意料之外的『暴風雨』而返航,屆時便是請君入甕;又或者他很幸運的能九死一生,那麼他的運氣也就此耗盡,在目的地等待他的絕不會是他的人馬。第三種是機率最小的:這位公爵將被大海無情的吞噬殆盡。」藍斯頓微微一笑,「還有其他想問的嗎?如果沒有,我們可以回到方才關於廢棄礦坑的討論,我非常期待聆聽你的見解為何。」
「B2、C2擊中,船沉了。」
藍斯頓.安吉洛.蘭沙的構想,向來完美且毫無波瀾。人有分三六九等,從呱呱墜地起便被剖析了個七七八八,蘭沙閣下含著金湯匙出生,飽讀詩書,禮教周全,而他的家庭並不富裕,賺得的錢只夠維持生理需求,什麼瞞天過海借刀殺人趁火打劫暗渡陳倉的權謀大計,老實說饒是一腳已踏入商場,此時此刻正與一名貴族平起平坐地交談,米蘭達.崔斯特女公爵的教誨陰魂不散,肉體的記憶死纏爛打,他仍然無法參透那些於他原本市井小民的生活堪比侵門踏戶的紙上談兵。藍斯頓.安吉洛.蘭沙和他的出身宛如雲泥之差,在他看來,對方是個能大言不慚地說出「何不食肉糜」的傢伙,蝸居金字塔頂端久了,便愈發容易忽略底下的人民究竟是怎麼苟延殘喘的──蒙獲女公爵的照拂後,他曾有這麼一段如此氣焰囂張的時日。
他在文件上落了款。文字和話語都是虛浮的,既然蘭沙閣下認為自己有能力搞定這一切,他費爾南多.辛南屈便無需多言,畢竟他唯一的長才就是閉嘴做事,不按理出牌地蠻幹,在惹怒雇主與投資者的邊緣,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我以為您對礦坑不感興趣。」他隨意提了一句,「使用望遠鏡偵查I6。觀您適才的舉動,您莫不是早有耳聞其中的枯燥……請容我先入為主地臆測,您應當有所耳聞,閣下。」
藍斯頓微微挑起眉。船沉了雖是意料中的事,但對方沒有絲毫抵抗也不顯可惜,僅只是照本宣科告知結果,讓藍斯頓感到有趣。一般人很難將棋盤上的局勢置於度外,比起超然勝負這樣的答案,辛南屈似乎另有態度。勸酒是藍斯頓觀察他人的手段之一,而下棋亦是。
「I6沒有船。」藍斯頓回道:「我對礦坑確實沒有太大興趣,但我也不會讓我的驕傲忽略任何細節。這就和下棋一樣,」他手指向棋盤,「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他不會忘記。他不可能忘記自己曾經輸光所有,年少時的輕慢自滿讓他失足墜落於夾縫之中,正確與錯誤的選擇間出現了疑問的裂縫不斷擴大模糊了二者的界線將他吞噬其中。藍斯頓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建立起一個全新的自我,在這淵谷之中找到屬於他的答案。
「即便我有所耳聞,當我開口問你,就是想聽聽你的見解。如果你願意分享一二,我便會洗耳恭聽。」
洗耳恭聽──是嗎?既然如此,為何一開始那麼急著打斷他的話句?費爾南多.辛南屈瞇起眼來,姿態狀似隨意地靠著椅背,往桌上扔了兩個骰子。它們在棋盤上滾動、發出咯稜咯稜的響聲,平時在聲色場所,他總能憑這些響動推測骰子的數字,判斷對手是否出了老千,以及自己該不該出老千。人們總是容易對無能力者掉以輕心,可惜這並賭桌,非那般直白的賭桌,心理博弈總比金錢博弈來得傷心勞神。
「話必須說在前頭,蘭沙閣下:我是一名珠寶商。或許礦坑只是您的釣餌,但於我而言,那是我的謀生工具。」至少表面上是,且他對這份工作並無任何不滿,「使用風無限偵查G8──您還想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