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原先尋常如往日。
列文將紙筆塞回側背包,結束今日的匯報任務。人群四散繼續他們各自的路線,鄰近下班時間,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向外移動,他從長廊的雕窗往外望,稍堆起雲層但不至於有隨時落雨的憂慮。他在朝向廳堂前門的方向看見熟悉人影。
青年揚起笑容,朝安甯大力擺擺手,三步併作兩步跑上前。
「午安,好巧!」雖然在典廳遇到同事不算什麼太碰巧才會發生的事,但他沒管太多,「安甯下班了?要回去了嗎?」
「午安,列文。」
安甯循聲回望,看見高大開朗的同事朝自己而來,原先朝門口去的步伐喜悅地停住了。嬌小身軀避過逆流的人群,折返幾步便和對方相逢在門廊前、圓柱恰好遮擋出的陰影裡,「今天的工作已經做完了......想去買點樺樹汁。」
他偏了偏頭,目光往逐漸稀少的人潮而去,「你要、你要一起去嗎?」
「好哇?」
列文的回答很輕快,迅速得一副不論是去做什麼都會回答這個答案。然後他歪了歪頭。
「買飲料?還是樺樹汁有別的用途?」
不論哪個答案他都會同行的。早早下班的好日子,他很喜歡在太陽徹底落下以前四處逛逛。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口移步,雖然根本還還不確定出了門以後的路線。
「我還想去……我不知道,我想逛逛店家,可我不知道逛哪裡。上次的泥塑店?」
「買飲料,沒有喝過想試試。」
只是突然心血來潮,他解釋道,和列文並肩向外走。距離典廳不遠就有一間專賣樺樹液的小店,因應祭典活動做了額外的促銷宣傳。安甯在幾天前就想過去看看卻苦無時間,今天好不容易將工作提早做完了,還拉到朋友一起,「你喝過嗎?雖然那個好像是比較受女孩子歡迎。」
路過的時候匆匆一瞥,排隊的幾乎都是少女與婦人。
「我也想逛泥塑店......」他看了看身旁青年,思索著這算不算做一種同行邀約,還是列文的意思是買完飲料就要分別。不確定,但是安甯繼續嘗試,「泥塑店也能一起去嗎。」
「喝過,很像水但有一點點甜味,」列文用手指捏了很小很小一個縫,反正他覺得超級不甜,「多放幾天會變酸。據說樺樹汁很健康?」
「就是抓你一起去的意思。」
他咧開大大的笑臉,點點頭:「買完飲料一起去逛?」
掛著活動宣傳的飲料店很好找,他們接上隊伍尾端,人數不少,但飲料製作速度快,看上去不用等太久。
盯著列文縮得超級小的兩指距離,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地跟著瞇起,「營養價值挺高的吧,但是我怎麼聽說很甜......」
「而且聽起來好像綠色產品的廣告詞唷。」自然無添加什麼的,聽起來不會是很受歡迎的東西。然而兼具美味和健康的料理也是存在的,安甯打算不帶任何預期想像去嘗試它,但是先打聽一些感想倒也沒有關係。
幾句閑聊決定了接下來的行程,得到一起去泥塑店的答案之後顯得很期待,他在隊伍終於輪到自己時轉頭朝友人提議,「那我請你喝。」
然而隨著兩杯飲料一起送來的還有別的東西——
以細枝條纏繞而成、裝點花朵和幾片細長樹葉的花冠被店員笑容滿面遞上,原先差點就要直接戴到頭上去,被安甯茫然地避開了。
「誒......」樺樹的象徵文化意義是眾所周知的事,但是為什麼要給他?
難道是買兩杯附贈的禮品嗎,安甯一頭霧水,拿著花冠翻來覆去、看了看其他購買飲料的客人,頭上戴著類似裝飾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女性。他又看向列文,另一隻手拿著飲料顯得很是困惑。
「甜不甜是我口味問題,」突然想到一些因為自己加糖習慣誤會飲料甜度而受害的朋友,列文壓著點餐前一刻趕忙抬手澄清,「不用管我,但我的那杯想加點糖……」
「請我嗎,這麼好!」
高大青年笑瞇瞇地在他點餐中的朋友身後等待,順帶觀察周遭顧客。點了樺樹汁飲料的部分客人得到了編織花冠,這樣贈品似乎很受少女歡迎,直接戴於頭上在附近取景拍照。
新生之樹,自風雪冒芽的希望——回頭接下飲品時,他在安甯手裡看見同樣的花冠。
「這是活動附的贈品還是……」
不對。他停下話語,意識到奇怪之處。重新觀察拿到花冠的客人,列文驗證了怪異感的來源——
「店員以為你是女孩子?」
他脫口而出腦中推測,說完覺得不太對,卻也想不到其他措詞,畢竟確實如此。列文搔搔臉頰,還盯著那個花環,印象裡樺樹枝葉大多是祝福新生兒健康或懷孕相關的含義,至少大多是送給女性佩戴。
「可能是祝你書面報告生產順利吧。」純屬胡謅。
「我、我不是啊。」
被這麼一說雙頰立刻染上紅暈,被錯認性別的羞赧尷尬無論經歷多少次依然無比強烈,他姑且先將加了糖的飲料拿給列文,又按捺不住好奇、低頭擺弄起做工精美同時不失自然風格的花冠。
「書面報告的話......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麼困難唷。」
是不是應該給更需要的人呢,不過那麼好寫的東西不需要擔心吧。安甯猶豫片刻,像隻過度警戒的鹿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圍,而後嘗試將花冠放到頭上——
大小正好。
「不會特別想回去寫報告呢。」他說,「我還是想去逛泥塑店。」
「欸、寫報告一直都沒什麼困難啊。」列文的反應竟有隱約羨慕之意,繼續道,「很好看哦。那些奇幻故事裡精靈不分男女都會戴花冠葉冠的,安甯當一天精靈好了。」
「我才不要回去寫報告。」
他撇嘴,喝了口樺樹汁。多話的青年突然這麼安靜下來,目光轉向近乎透明的飲料液面,腳步都慢了下來。然後他吐出舌頭,眉頭用力皺起。
「……好甜!」
他這輩子沒嫌棄過任何飲料太甜,列文敢發誓,嗜甜如他怎麼會嫌棄飲料太甜!那糖漿簡直是整罐倒下去似的,甜膩至極,他皺著臉嚥下後,只啞聲哀嚎兩個字便忍不住彎腰咳嗽起來。
「誒,可能還是被退過兩三次啦。」
都是初學者時候的事了,安甯記得不是很清楚,多嘗試幾次掌握技巧之後一直都做得非常順利,不過和在校時繳交的書面報告確實相差甚遠,「寫不出來的話、下次可以來找我幫你寫唷。」
「誒,有那麼矮的精靈嗎?」
邊向對方開著玩笑,他喝下這輩子第一口樺樹汁,入喉時清淡、又泛出一絲微微的甜,但是兩者似乎沒有融合得很好,像幾乎沒有味道的糖水。怎麼說呢,有點奇怪。正想再喝幾口仔細感受,旁邊的同事像遭遇強烈打擊般突然嗆咳起來,安甯立刻湊了過去,「怎麼了?太甜?」
太甜?
他看了看自己的飲料杯,猶豫著遞過去,「還是......漱口?」
「謝了……」
他喝了一口現在簡直毫無味道的正常樺樹汁,稍微緩過來點。
「肯定是平常喝太甜現在被制裁了。」
自嘲一句,列文沒繼續喝那杯糖水,伸手往背包裡裡找小提袋裝飲料杯。
「我超討厭寫報告,打從學生時期起就這樣。下次卡關會找你求救的……我老是卡著期限前兩三天玩命趕報告。嗯?等我一下。」
他把飲料提袋往小臂一掛,將側背包拉到身前,花了點時間在背包裡解什麼東西。青年淺淺倒抽一口氣,拿出手掌大小的十字架掛墜。
已經不是十字形了。木塊斜向開裂,在長短杆交會處斷成兩半,看上去極為不吉利。白楊木材手雕而成的掛墜刻痕粗糙,且顯得已有些年代。列文張了張嘴,收攏手掌把兩塊殘骸合攏,但放開時仍舊散裂。
他應該說點什麼緩和氣氛。他很常向安甯開點隨意的小玩笑降低對方的緊張程度,其實這塊吊墜斷裂沒有看上去這麼嚴重,畢竟不是在教堂正式受過祝福的護符,但心底還是湧出一絲不明所以的冷意。
「……斷了。」他只乾巴巴地陳述。
乖乖地站在旁邊等待,安甯咬著吸管繼續喝自己寡淡的樺樹汁,聽見青年的驚呼聲之後好奇望去。
躺在列文掌心的是兩塊陳舊白楊木,不難看出原先的形狀和用途,截面處幾個細小木刺穿了出來,他伸手過去撥弄兩下,將可能戳進手裡的木屑拔掉了。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仰頭觀察著列文的表情,除了錯愕之外暫時看不出什麼打擊......也可能是還未反應過來,安甯不確定。有些人將象徵物的毀損視作不詳,他猜不出列文是哪一種,但是斷成那樣除了用膠水黏合之外沒有其他的修復辦法,思索片刻後嘗試安慰道,「如果是因為那是護符......我幫你做一個吧?」
「可能只是被壓到而已呢。」
「啊,不是……不算吧。以前一個小孩子送給我的,拿來掛著就掛了好幾年,只是突然有點錯愕而已。」
嘴角彎了彎,列文將十字架殘骸塞入口袋,三言兩語帶過。紀念意義在那個孩子的謝意,並非十字架本身,所以黏合起來就好了吧,他想著。
「不過你會做護符?好厲害。這倒沒有實際的什麼護佑效果,別擔心——」
街邊屋門一開,半桶水毫無預警潑出,戲劇性精準地全灑在他這無辜路人的褲管上。
「不喜歡寫報告也要被制裁嗎。」受害者發出無奈的結論。還是他真的開始倒楣了?
「以前上課的老師會做。後來成為我的指導教授,就學了一些。」
見列文沒有將它與某些不祥預示連結在一起,他也就跟著放鬆下來,雖然擁有紀念價值的物件損毀很可惜,至少不會被過度擴大成沒有根據支持的徵兆。那是不理智的。他想,在同行友人整理好之後隨著邁開步伐——
不祥的徵兆似乎顯現了。
「唔......寫報告的護符我可能不會做。」安甯低頭看著那截被浸濕的褲管,掏出紙巾蹲過去嘗試吸水,無奈範圍雖小濕卻是已經濕透了。一包面紙全部貢獻在上面,他仰起頭朝列文露出無奈的表情,「還好只是水。」
「我自己來……!」
列文跟著蹲下來,拿過幾張紙巾跟著吸水,但成效不彰,他無奈地拍拍全濕的布料。
「算啦,走走路自己會乾。」
小腿有點冷但不礙事,他們充滿阻礙的下班逛街計畫繼續進行——雖說此時他還不至於認為今天充滿阻礙——街邊小小的泥塑店映入眼簾,列文推開風鈴叮噹作響的木門,偏頭示意安甯先進門,自己跟了進去。
店內放滿實木的展櫃與桌面,陳列各式泥塑,方正的牛皮紙色卡片用手寫標上品名與價格、卡在小方木塊製成的名片架上。
「啊哈,有狗!」
眼尖的狗派人士在窗邊長桌各式各樣的動物中快速找到犬類雕塑,欣喜地招手要安甯過來看看。
第一次踏進被極力推薦的泥塑店,安甯立刻被琳瑯滿目的作品吸引,大到牆壁掛著的陶泥面具、小至門邊矮櫃上的迷你人偶,放眼望去就沒看見重複的造型。還來不及細看,列文的呼聲就強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啊,哪裏?」
順著同伴的招呼看見的是......狗嗎......
四條腿和長尾巴,還有犬齒和垂著的獸耳,就是有些過於寫實到無法與泥塑本身的風格達成平衡,總之安甯看出了那大概可能應該是狗,但是風格迥異到與旁邊其他栩栩如生的動物彷彿是出自不同人之手——也或許真是由不同的藝術家製作——他露出禮貌的微笑,朝等待著自己回應的青年點頭。
「真的是狗唷,好厲害。」
安甯頓了頓,「找得好快!」
「他看起來很少做小狗雕塑。」列文找了長桌的整排商品,也沒看到別的,「我大學時規定要修一節陶藝或木雕,然後發現自己立體雕塑類完全不行,交過期末作業後便沒碰了。用買的比較快樂一點!」
「話說安甯學什麼的?怎麼有做護符……還是這只是老師的個人興趣?」
他轉移陣地到掛畫造型的浮雕前。那一系列作品是深色的雕塑土做出小型雕花畫框,內部的畫像以浮雕呈現,上方展示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明暗光影。似乎很適合放工作室,他盤算著,掛在門口或門邊都行。
列文朝著前來的店員指指其中一幅街景浮雕詢問。店員拿起浮雕,翻到背面看了眼。
「這幅已經有客人預訂了。」店員向他展示背面貼上的小紅點貼紙。
青年遲疑半晌,又指向隔壁的林景圖:「那這個?」
「……不好意思,也被訂走了。」
「上面這個鹿……」
店員看起來不太好意思:「這個也……真的很抱歉,店裡有時會仍然展示著被買下但還沒拿走的作品,有些是太大件,或者從網路上下單的。」
「唔,算是宗教研究。」粗略掃過桌面其他作品,確實沒再見到能夠聯想到犬科的作品,或許是賣掉了、也可能剛好不在這一批次裡,「以前修過一堂北歐巫術的課......教授的技能還蠻多的。」
「人也有點奇怪。」
回憶著老教授放在現在依然會被稱作失序和荒謬的行為,安甯是有點懷念那一段被論文與各式田調塞滿的日子,但是絕不會想要再重新經歷。跟著列文朝店內其他地方移動,在目睹連續幾次的購買失敗之後,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大著膽子輕拽友人的袖子,「要不我們下次再買呢......」
「說不定下次會有黃金獵犬的泥塑。」
剛才那隻看起來其實比較像臘腸。
「你們的課程也太有趣?要是以前我學校有,我肯定要去旁聽一下。」修課倒不用了,宗教研究聽起來是會寫論文寫到崩潰的科系。
列文終是放下了指作品的手,給了店員一抹「那麼沒有要買了」的笑容,毫無收穫地走出店門。
他今天好像實在不順遂,正想著,一輛行得歪歪扭扭的腳踏車擦過先跨出門的青年身邊,明顯是孩子偷騎大人的車款,車把手勾到樺樹汁的袋子並生生從他小臂上扯落,甜膩的氣味隨著杯體開裂撒在街上,車輛半掛著破塑膠袋揚長而去。列文安靜注視左手手背遭提袋扯出的一片紅痕和外套袖子上亂七八糟的擦撞痕跡,這回連驚呼或苦笑或一點吐槽之類也沒有,甩甩手便放了下來。
「……我該感謝那個小孩不是扯到我的背包嗎。」
不然現在會滿街散落的文書與他七零八落的筆記本,悲劇畫面浮現腦中,驀地還有了慶幸之感。
「我等等要回一趟工作室,安甯要不要上來坐坐?」
「但是期末考試要自己設計護符,很麻煩。」跟著列文走出店外,安甯才想起忘記去問店員能不能訂製昆蟲造型的泥塑,剛才看了一圈似乎也沒發現類似風格的作品,「你的十字......!」
橫衝直撞的腳踏車同時撞散後續話語,隨著破碎的飲料杯滾落地面,空氣中瀰漫的甜膩飲料味道極其明顯,震驚之餘他連忙檢查友人傷勢,看見一片不輕不重的紅痕擦傷之後也不知道該做何評價。
「好唷,那就打擾了。」
走過去兩指捏起殘骸扔到街邊的垃圾桶,安甯嘗試安慰今日諸事不順的同伴,略顯笨拙地開起自己不擅長的玩笑,「不過我今天沒有準備馬鈴薯。」
「沒受傷、沒受傷。」
列文伸手拍了拍安甯肩膀,這日說是倒楣,倒也沒有發生多麼嚴重的災難,所以他對於同伴笨拙的玩笑話還是樂得笑了,一部分是安甯那副不擅長但努力擠出一句的模樣太有趣。
「我一天沒吃馬鈴薯不會死的,放心!你剛說我的十字怎麼了?」
兩人穿越街口,往上回出門遛狗的路線逆行,不出多遠便看見熟悉的木板樓梯,他率先踩上有些吱嘎抗議聲的階梯開門開燈,進屋便把背包掛上椅背,抽了數張紙巾攤放桌面,將口袋裡的十字擺好。安甯的飲料杯看上去還有一些,因此列文只倒了自己一杯茶,但留著那瓶紅茶在桌面可以隨時取用。
「唔,我說你的十字架如果修不好的話,我還是幫你做一個護符吧。」
安甯坐在自己經常棲息的那張椅子,支著臉頰看列文在堆疊無數雜物用具的工作室穿梭自如,又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飲料和茶杯,變魔術似的。他稍微坐近了點,仔細端詳紙巾上的木塊殘骸,又伸手小心地撥弄幾下,「這也是白楊木吧?」
「那我給你做一個效果差不多的......這裡有雕刻刀和木片嗎?」
不知道修復畫作的時候會不會用到這樣的工具,安甯提起的時候心底不太踏實,想想又覺得沒事,回家做一個再帶來花不了多長時間,況且自己的畫還在這裡。
「那……麻煩你了?我有工具,等會。」
雕刻刀好找,有開刃或尖銳的工具都會收在固定位置,這是他擺放工具的原則之一,避免受傷。亂歸亂,暗地裡有一套該如何放置的原則。列文從筆刀類的抽屜格抽出兩支雕刻刀,那一格裡頭工具不少,尖端朝內,但能夠從握柄字樣和顏色輕鬆找到木材用雕刻刀。
至於木片比較麻煩點,在雜物堆後方的竹簍裝了一些。
「對,白楊木。也有人用白楊木的樹葉做吧?但樹葉我倒是真的沒有了,雖然蠻漂……」
——巨大的響聲打斷一切。
坍方不是就一聲巨響,它是眾多掉落物撞擊、滾落、解體混成的噪音,凌亂且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收納箱、紙筒、雜物堆、藥水瓶、零件收納盒,物品往地上雜落,散開,撞下更多物品。
工作室沉落回死寂之中。
列文人不在崩塌區內,而是從另一區回頭。這畫面因此顯得弔詭:沒有人站在那裡。書櫃牆附近沒有站人,卻莫名其妙自己倒了一大片。但他只是伸手,緩慢地捂住臉。
「……該死。」
短暫卻顯得漫長的沉默後,男子從緊咬的牙間吐出不像他會說出的字詞,隨後無力地蹲在地上。
「該死。」他低聲說了第二次。
但說罷列文又爬起身,上前開始動手整理,就彷彿沒事人,彷彿山崩的不是他的工作室,彷彿摔壞的不是他的器材和藥劑,他拉起翻倒出大半的收納箱,堆入原先使用標籤紙做記號過、燕尾夾夾住、此時四散的資料,從裡頭抬首,露出自嘲式的笑容。
他語氣輕快,道:「抱歉了,幫我一下吧。」
安甯剛從座位上站起、伸出的手正要去接雕刻刀。
連串不間歇的碰撞聲從視線盲區傳來,他順著列文死灰一樣的眼神朝後看,一眼便知友人的崩潰是從何而來。事實上,坍塌陷落的區域與周圍附近堆積的物品乍看之下沒有太多分別,在安甯眼裡都屬於需要重新更動歸納的程度,然而藝文工作者對環境的熟知與了解是旁人無法想像的,這麼一陣小型崩盤影響到的部分或許遠遠大於所見。
「沒、沒事。我幫你。」
他看見列文縮成一顆橘色馬鈴薯,抿了抿唇吞下無用的安慰,蹲到一旁幫忙撿出散落的瓶罐紙筒,幾張被資料夾封好的文件從底部抽了出來,竟然一點沒有壓皺。他不得不佩服列文的收納技術,沒開始動手都不知道原來裡頭藏著這麼多東西。
不清楚列文是如何分類這些五花八門的雜物,安甯便只單純將東西拿起來稍做檢查、確認並無損壞之後放到一邊,按著自己的方式大概歸納。藥水瓶和顏料、文件袋和書本、紙筒和......看起來像是加法爾的玩具,但應該不是。
安甯將它放到未知的那一堆裡。
沈默的收拾工作正在進行,幾次抬眸偷看列文的表情,想要判斷這會不會同時是壓垮大狗的最後一根稻草,分心的後果便是移動時一不小心拌了腳,重心不穩朝後方的書櫃撲去。他驚呼一聲,反射性伸手朝前支撐、卻沒想手裡觸碰的物品被向後一推,幾聲悶響之後半身趴進一塊突然出現的空間裡。
「列文......?」
他不敢再動,怕人家的工作室被自己拆了。
列文的善後行動有妥善的順序,雖然動作上不明顯,但從率先歸位的物品可以觀察出來。首先是最上層與最快需要拯救的,比如紙張和打翻的液體;然後是大件物品,分類出來後災情變得相對可控,也避免下方脆弱物品被重壓太久;接著小心抽出其中相較脆弱的,往先前大致歸類好的箱子裡收;最後是散落但只是消耗品或不易毀損的小物。
他收得投入,神色看不出多少異常,像只是在做習以為常的事。但事實上列文的工作室沒怎麼如今天這般突然坍塌過。他擦去淌一地的藥劑。
「什麼事?」
收拾東西會發出不少聲響,他沒有第一時間聽出機關啟動的聲響,直到尋求救聲走去才意識到發生什麼。
「……啊啊,你蠻厲害的?」青年低頭望向半個人摔進「書櫃裡頭」的同伴微微一笑,伸手拉起對方,「你找到工作室暗門了。」
「奇怪,我沒怎麼誤觸過……沒事沒事,你沒拆了這裡。」
他開始解釋隱藏在書櫃中的機關。看起來毫無二致的書櫃牆有其中一格裡側嵌上按鈕,要推動前方書籍到底並往上頂,才能推動暗門的下半部分,也就是書櫃格下方木面,安甯剛剛摔進去的位置。
而上半則要將那層書櫃往旁推,滑進實為空心的書櫃裝飾柱方向推,矮小的暗門出現在兩人面前。
「當時幫我裝潢工作室的朋友聽我想要大面書牆,就這麼設計了暗門,但不是什麼不能知道的秘密。」
他指指暗門內往上延伸的窄小階梯。
「要不要參觀?藏品室。」
安甯感覺自己像蘿蔔一樣被拔了出來。
可能勾到某處,右邊髮辮完全散了,幾縷髮絲黏在頰邊看著有些狼狽,茫然回到熟悉的工作室區域還明顯不在狀況,傻愣愣地「啊?」了一聲。
誰家工作室突然就有了暗門,他大概是想這麼說,最終妥協地笑了,指著頭髮上搖搖欲墜的皮筋,「你看,斷掉了。」
「兩個人一起倒楣的話會開心一點吧。」
說回書櫃內的通道,安甯無法想像盡頭會放有什麼樣的東西,值得被擺放在主人經常待著的地方、但是不需要一眼就見到呢。是畫作還是別的什麼 。
藏品室對於安甯來說是值錢有價之物的代名詞,列文這裡應該不至於出現應該上交的物件,那麼便是他個人的收藏了。
「這些東西不管了嗎?」看了看腳邊還未回復原狀(指先前那副凌亂但可能有序的模樣)的工具雜物,安甯顯得有些猶豫,但是既然主人這麼說便沒有拒絕的道理。只差沒把好奇寫在臉上,難得的機會是不會被放走的,「那參觀一下好了......」
裡面總不會是馬鈴薯倉庫之類的。
「哼哼……不要一起倒楣得好,再倒楣下去財務損失恐怕不小。」他吐了口氣,環顧工作室揚眉一笑。
「你沒有備用髮圈的話,我待會找個彈性綁繩給你。剩下的我晚上收拾就行,還有些分類歸位的工程呢。」
列文鑽進通道之中。僅僅一人寬的樓梯貼著書櫃後方向上,與工作室不同的是完全沒堆放雜物,地面是乾淨的深色木板。樓梯終點是一扇緊閉的房門,看上去比工作室大門還結實,邊緣有膠條密合,一旁甚至裝設了小型電子螢幕。
他在門外的小洗手台淨手,看著安甯也洗過後才推開門。
燈盞亮起。
是房屋的閣樓,天花板低,空間整潔明亮,裡有細微的機械運轉聲響,除濕機與空調在角落長時間開著,維持恆溫恆濕,窗戶配有可完全遮光的窗簾,此時被列文拉開,避免關門後的閣樓太顯密閉壓抑。作品大多在櫃裡,甚至幾格是擁有獨立溫濕調控的收藏櫃;幾幅畫像擺在櫃子外頭,巧妙避開陽光能直射的範圍。一側牆邊的聖母像特別惹眼,主因是畫像面部一道極長的撕裂口,牆上的留言板用圖釘標上十幾幅不同的聖母像或神情相似的肖像畫,還寫滿筆記。
未癒合的傷疤在此尤其刺眼。
「私人收藏、預計要保養或修復而寄放的藏品、正在研究的東西什麼的,我會收在這裡。隨便看看,但老樣子碰作品前戴下手套。」
「如果泥塑店裡的東西都沒有被預訂,那就也算是不小的財務支出唷?」
安甯隨著他鑽進窄門、好奇地打量與工作室內截然不同的整潔環境,也認真地洗過手擦乾,才小心探頭看進列文後方的神秘閣樓。和尋常閣樓相同,較低的天花板給整體空間帶來一點壓迫,卻被灑進陽光的窗很好地中和,不至於讓人感覺密閉恐慌。他於是放心進入,一眼就被牆邊醒目的聖母像給吸引了。
「這是......什麼?」
安甯不敢冒然靠得太近,站在幾步之外的距離仔細端詳,畫像破口斜切過聖母面部、乍看之下有些可怖,若是真正女性的面貌那幾乎能說是毀容的程度。
「是你正在修復的畫?」
見過幾次列文的工作現場,就算是昂貴的私人委託也少有將準備做得如此充分、卻似乎還未展開修復的狀況,安甯不算豐富的畫作鑑賞經驗無法看出這幅畫像是否有特殊之處,或是哪裡特別難修補——或許是臉?還是畫像撕開的角度?
話說回來,他似乎沒問過列文的信仰。
「你是信徒嗎?」
半蹲在地的青年扭過身,在聖母容顏之前莽撞地提出問題。
「那個啊。」
列文轉過身,站直的姿勢視線稍稍向下注視傷痕可怖的聖母。有種太居高臨下的罪惡感,他是醫者,祂是傷患,他是凡人,祂是聖母。他猶豫著張口,閉上,又張口。
「……我撕壞的。」
修復師說這種話挺荒唐,他垂下眼,又是停頓。
「小時候貪玩的意外,把整個畫連框給砸下來了,想去撿起來就……沒什麼,只不過破裂位置太刁鑽,唉,你知道嘛,有時糾結太久更難下手了。」
他俯身指著畫紙:「撕裂口在臉部,最精緻便是最難修復的地方,這張甚至微微側臉不對稱,不能參考著補細節。旁邊這些是找來的參考,有藏品,也有以前接手過的作品。」
「我家裡都是信徒哦,大概也算被護佑著長大?這幅是我父親書房裡放著的。……但我對所有信仰,大概差不多?我不排斥其他宗教。」
他知道安甯並不信仰聖母,儘管他們之間確切討論過神或宗教的次數屈指可數,但那是很直覺性的篤定。
「誒,這是你最後成為畫作修復師的原因嗎?」安甯見他俯身,便自然而然地盤腿坐下了,這樣的姿勢能更完整檢視那張聖母畫像與周圍畫作,於他而言圖像僅僅是圖像、無法與神祇信仰等精神依託相關聯,也同樣對列文的猶豫感到不解。
「糾結是......因為那是聖母?還是因為在臉上?」
「列文,我可以問嗎。」對聖母沒有太多想法,倒是每一次遇到她的信徒時總會好奇,他敏了抿唇朝對方看去,確認青年的臉上並無被冒犯的不悅才繼續,「為什麼聖母總是看著血族的嬰兒、而不是信仰她的人呢?」
安甯想起樓下未修復完成的畫,和夢裡無數次重複的景象,毫無疑問每一次祂總注視著他,和列文分享這些事的話會不會被當成瘋子?他不是很確定,因此這個問題失去對照、成為了一個頭尾不明的假設。
「聖母讓我覺得,她其實是會殺了她的信徒吧。」
「是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在這份工作裡也找到很多樂趣和能量……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列文跟著坐下來。
「即使這是一幅任何其他的畫作,任何一個人物,我也會為此糾結。不是聖像的關係。大概是……因為這是自身犯下的過錯,彌補便顯得困難而必須謹慎了些。」
「也確實有這是聖像的壓力,但坦白說不來自信仰,而是家族,」他淡然說著,發現自己對此已經能不起太大波瀾,「沒辦法了,我家裡真的很虔誠。」
對於連串有些尖銳的問題,他沒流露出任何一絲不悅,聽得十分平靜,溫柔的灰眼如洗。
「……蠻有趣的說法。」
列文嗓音無比沉靜。
「我從小跟著長輩進行著禱告,感受上更像單方面的祈願和感謝,我認為我沒有感知這些的靈知,不論哪位神祇。……哈哈,但今天倒很像被詛咒似地瘋狂倒楣,要說的話畫像破掉那天也挺慘的。這是被懲罰嗎?」
他確實感激於平安與吃食,這點無庸置疑,也是他仍保持祈禱習慣的原因。青年沒再注視破損的畫像,嘴角微彎,又插入一句玩笑:「但看來不小心算上你了——哦,你只是被我的工作室暗算。」
「我無法知曉聖母究竟眷顧著誰,或有誰能眷顧我,安甯,我不知道。」
但無妨的。厚實的手掌放在因濕水又風乾大半而起了皺摺的褲管,緩慢順著紋理推開。無妨的,他有天能修好破裂的畫作,走過這些傷疤而非終困於此。
「好消息是我還沒死——安甯,祂注視著你嗎?是在守護、呃、比如,提醒你有沒有帶傘那樣?」
「你家裡因為你小時候弄壞了一張畫像而責怪你嗎。」
相較於信仰、家庭是更少出現在閒聊中的話題,安甯因而無從想像身旁如暖陽熱烈卻不刺目的友人成長在何種環境。有些人性格中的特質是與生俱來的、有些則是源於童年,他想列文大概屬於前者,並不是今天恰好聊起才這麼覺得,更偏向幾次相處之下逐漸確信的認知。
「我家裡......不能說我家裡,我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周圍的親戚也很虔誠。」他邊說邊想著措辭,雙眼凝視聖母像斜切的那道裂口,姑且將其作為挖掘記憶時的定錨,「他們大概覺得我聽見的東西是惡魔的低語吧,不過外婆說我只是生病而已。」
「你看,那麼虔誠的家裡也會出現我這樣的人。」
切開的紙面隱約能見毛邊,較薄的一側微微捲起,大概是被緊急處理過、變形的程度並不大,本該是容易處理的毀損、卻因為人與情感的關係維持長達數年的傷。安甯見過毀壞更嚴重不可逆的圖畫,有些是浸濕了產生霉斑,有些斑駁得一碰就碎,或者是,如同自己帶來的那一幅連來歷都不明不白。
「可能你工作室裡的聖母像知道我來了,我是不信仰她的。」
他將姿勢調整成更有安全感的屈膝環抱,沒有依靠物的繭出現在閣樓地板,頭上戴著不屬於自己身份的花冠,金棕色杏眼無比認真,「你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列文。」
「我會給你做護符,你想要什麼樣的護符嗎?」
「唔,能把畫修得完好如初的那種可能沒有......」他朝列文靦腆地笑笑,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回答最後的問題,「祂就算讓我帶傘,我身上也沒有傘唷......但是,對,祂看著我。」
可能也會殺了我。
「打我了。嗯,我父親非常生氣時會打我,可是沒打很多下,」列文伸出手搓搓暫時固定畫作的外框,素面的灰白色,像打了石膏或繃緊的繃帶,「他發現我的腳踩到碎玻璃後,把我帶去醫院縫線了。」
過了太久,他不曾談論過這件事情,也開始忘記疤痕確切的位置,因為長時間地存在,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而不再去認真細看過了。
「你從小就會聽到?」疑惑的問句沒有惡意,只是好奇。
弄壞東西被責罰他認為沒什麼,但是被當作聽見惡魔聲音的孩子……他默了默。
「……信仰誰沒有對錯的。」
該是怎麼樣的感受呢。不是指他聽不見的,而是聽得見的:質疑、困惑、恐懼、更多他不確定如何生出的無論原意為何都近乎帶來疼痛,列文將目光垂放,因不曉得自己此時的神色為何。
然後當他抬眸,正對上堅定的視線。
很難明說這一刻的畫面,輪廓秀氣的青年髮絲批散,頭戴花冠,目光筆直,錯亂地對上類似天使雕像那般形象、卻又色彩紛雜、蜷縮著薄而透光,他說,你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的,列文。
他想著,安甯的護符可能真的很有用,毫無根據地。
可能是安甯說得太認真了,當然列文沒有將死的恐懼或念頭,甚至看上去更脆弱的可不是自己。
「護符就、平平安安就可以了。」
他的願望很簡單,如同最廣泛售賣的平安符,萬用簡明的意義,像是所有節慶通用的賀卡,和日常的招呼語。實際也不簡單。
一如往常是太難的事情。對於時光,對於萬物,對於內心。
「放心,不需要什麼讓畫修復好的護符,有的話我真會失業——」他說著說著覺得自己的回話好笑,便揚臉笑出聲來,但下一句笑意盈滿的話音,近乎篤定,「我自己就會修好的。」
「至於傘,我隨時都可以借你。」
「從小就會。以前還不明白那是什麼,很容易出糗。」夾雜在人們交談與生活發出的響動之間、猝不及防時會突然冒出的話語,對尚且年幼的孩童來說還不是什麼需要避諱的東西,以至於朝無人的地方說話、或冒出突兀接續的語句,經常將氣氛搞得凝重又尷尬,「後來知道了,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其他人會那樣看我。」
「畢竟他們沒辦法確定我聽見什麼了。」
人對於自己不理解的總嚮往又恐懼,宗教也是如此。回想起童年難以評價的一切,安甯只覺得那是隔絕在氣泡之外的另一個世界,記憶是會隨時間淡化的東西,不要拿出來重新洗刷也就沒事了。
他垂眸看了看列文半乾的褲管,「所以你還受傷了嗎,踩在碎玻璃上?」
「那我真的得給你平平安安的護符了唷......」
「不過,就算有修復什麼的護符你也不會失業的。」
被同樣一句話逗笑了,安甯沒再將注意力放在聖母像,也不是瘡口還未癒合的童年,而是與自己一起坐在閣樓裡聊天的朋友,「護符是護符,還是得上手把畫修好才可以。」
他抬手觸碰頭上的花冠,順著樹藤編織的方向想將它摘下,「那之後的雨天都麻煩......誒?」
花冠在拿起的時候遭逢阻力,似乎是和什麼纏繞在一起,扯得頭皮有些疼。安甯看不見自己視線盲區發生的事,雙手嘗試撥弄片刻依舊不得要領,「列文,它好像不願意從我頭上下來。」
「嗯吶,對,我滿腦子只想著我得把圖撿起來,直接往都是碎玻璃的地上踩。沒事,現在還不是生龍活虎。」
他輕描淡寫帶過了話題。
「所以說,修復效果的護符還是我賺錢利器?真不錯、誒,你等等。」
列文爬起來,按住安甯拉扯花圈的手,確保他不要扯到頭髮。那外層較短的髮絲容易撥動,被造型不規則的枝葉卡在其中,一上拉就卡住不得動彈。
由能看見糾纏處的人來解輕鬆不少,稍稍弄開打結點後,捏住小束髮絲分次輕拉,逐一解去。
閣樓寧靜。得來不易的,平穩地可以原諒頭髮打結這點易解決的小災小難,可以一笑帶過往昔的悲傷讓它自然地模糊,這一天終究也會在時光裡緩慢褪色,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