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溫攫獲冬季難得的水氣,化為潔白的細雪靜靜落下覆上大地,無聲將萬物鋪蓋。
草木葉緣在極低的氣溫中冰結為霜,落雪積在牆壁的溝槽曲處與窗緣,沾了灰塵,淤積成水,冷冷沿著外牆滴下,寒意被堅實的厚牆與玻璃阻隔,從來都透不入點著溫暖柴火的室內。
滴。
影片從最開頭開始播放,電流激發的影像晶格發出紅色、藍色與綠色的光芒,組合成畫質清晰的影像。
從聞聲轉來的側臉、到眉尾的挑起,從視線的移轉、到開闔的嘴唇、唇角的顫動,全數細緻可辨。
畫面中的孩子們在眨眼、說話,然後,說話、說話、說著同一個音,重複同一種挪動臉頰肌肉的方式——可惜這高解析度的影片,不知道是從哪個硬碟還是CD被擷取出來,以人類的雙眼得瞇起才能見到的細小傷痕,活生生令影像在同一格影格頓格跳動,破壞栩栩如生宛如眼前親見的錯覺。
影片還能播下去。
遠遠地,雪境中傳來歌聲——
將他們穿上身呀,聖母會看顧著你。
將他們握在手中呀,冰峰磨礪、聖座禦護,雪中劍抵禦我們的敵人。
出鞘!劍指女王前面的阻礙。一切、一切、一切,歸於女王,屬於聖母。
將他們吃下肚呀。
營養的、家常的、美味的——
——食物。
啊,所以一間良好的孤兒院所應當是什麼樣子?
足夠飽腹的食物,能夠保暖的衣物,得以安眠的軟床,師長們教導著對世界的正確認知,孩子們從同儕身上彼此學習該做與不該做的事。
對於沒有親人的孤兒而言,這些是多麼不可得而珍貴的體驗;可以在體制完好、經過認證的孤兒院裡成長,相較在天寒地凍的廣袤天地間獨自掙扎求生的乞兒們,又是多麼幸運。
院工悉心照料著院童,每天準時將孩子們從床上挖起,在對著姓名入座的餐桌上,為每個孩子一碗碗舀好刺蕁湯,再站到桌後,監督他們一個一個好好進食。
孤兒院接納所有失去父母的孩子。每個孩童初次入院時,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賜予名字,然後為了確保身體健康、正常成長,在之後的每半年再跟所有的孩子們一起進行例行體檢。
孩子們被包容、慈愛,充足的食物與暖衣環繞。
身為創始人的院長認得出每一個孩子,每個孩子的檢查報告也必定會呈上院長的辦公桌前,由院長一份份詳細審視。
人力充足且經過嚴格篩選的工作人員今天也按時播放了晨間音樂,一個個將洗漱完畢的孩子按照年齡列成長長的隊伍,來到乾淨明亮的醫務室。
視力、辨色力、牙齒、認知能力、聽力,當列在前方的孩童也離開列隊,賽西爾(Cecil)向前踏去,前一個抽完血的孩子在疼痛的餘悸中在一旁哇哇大哭。
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在戴著醫用口罩的姐姐前方坐下。
好似氧氣能夠壯膽,融於血的勇氣能夠就此浸潤他的肺臟,循環他的全身。
「不怕哦。」
隔著口罩,他只能看到在罩緣上方褐色的雙眼,姐姐對她露出笑容——他是推測的,畢竟隔著口罩,看不到,但那雙眼眼角確實有抬起來——拿出幾枝管子與針筒,將酒精棉片與透氣膠帶等抽血工具一併擺至桌面上。
他數著已經看習慣的器具,皺起眉,反覆抬眼檢查,突然抽回已經自動擺到軟墊上的手臂。
「怎麼了?」姐姐問。
「這跟之前不一樣。」他左手捏著右手手腕,這不代表他真的以為就可以不將自己的手交出去,而負責他的姐姐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又抬起眉毛。
「啊,你之前不是用這種針對嗎?是有蝴蝶造型的?」
他點點頭。
口罩上方的眉眼緩和過來。姊姊又輕輕揚起語調,在與年齡較小的孩子說話時,他們一向認為這能讓孩子放鬆心情。
「之前那種有蝴蝶形狀的是給小孩子用的,你看看,現在這個針筒比之前的粗對嗎?換這種針筒抽血,代表你已經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他沒乖乖放回自己的手。
顯然這等勸誘對一個孩子來說並沒有用。
「變成大人有什麼好?而且比較粗的針會比較痛?」
「你會怕痛嗎?賽西爾。不怕痛的人非常勇敢唷。」
他又吸一口氣,當然是為了凜然回答。「怕。」
痛就是痛,他才不要。
「那麼……這樣。」
「我教你。」姐姐牽起他的手,將掌根及手指一起握住。
他的手背又再次貼到枕手的軟墊上,皮面的襯墊在寒冷的季節中有點冰涼,後方的院工上前從後方扶住他的肩膀令他不能亂動,止血帶勒住他的上臂,他的指尖開始變麻。
「轉過去,賽西爾。」她說。
酒精的味道飄散在空中,濕濕冷冷的觸感抹過他的膚表。
𓆰 賽西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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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後來他的手臂如常被貼上止血的紗布,動作熟練的醫護姐姐細心交代多久之後才能將棉花拿掉,細嫩的年輕皮肉很快就會癒合,絕對不會留下針孔痕跡。
繡著荊棘與葉紋的白色衫袍被摺疊堆擠在手肘,他坐在抽血區鄰近休息區擺上的幾張矮凳子上,按著自己的手,愣愣望著分配至自己眼前的、漂浮著洋蔥白菜與花椰菜的奶油刺蕁湯。
「你最好快點吃掉。」悶悶地,旁邊的男孩突然開口,專注地一下下舀起屬於自己的那碗濃湯送入口中,又舔舔嘴唇補充。
「動作太慢、吃不完餐點,可能會讓被領養的順位延後。」
男孩子看起來比他年紀還大了一些,不過,鑒於天生的食量不大反映在營養的攝取量,營養的攝取量又反映在身形的自然邏輯上,即使在同齡中,他也永遠是看起來偏矮的那個。
印象中,這個和他搭話的男孩叫作拜特(Bert)。「為什麼?」賽西爾問。
拜特為他的回答瞪大了眼,放下湯匙,依循被教導過的禮儀匆匆咀嚼嘴裡的湯料,將洋蔥吞落後才開口。
「什麼?你沒聽說?」
「戴恩(Dane)說的啊。他們前幾天發現,大家吃飯多快、吃了多少,老師們都有紀錄。所以肯定是食量越好的人,越有機會被好人家領養!」
男孩得意地將今早才聽來的情報以彷彿是自己探到的大秘密那樣一字一句煞有其事轉述,他不是最後知道的,這個事實令他的心情好上不少,語調也跟著高揚。
這個舉動吸引一旁看顧著所有在場孩童的院工瞟來警告一眼,拜特立刻低下頭,佯裝正在舀起最後一口湯。監督的視線移開,他又悄悄扮演起大方的情報分享站,壓低的聲量壓不住語氣中的興奮。
「大家都在猜,吃下什麼東西可以得到最高的評價,你竟然不曉得?」
這句話裡足以形成疑問的矛盾與瑕疵太多,又在渴望完整家庭的孤兒心中,關於如何才能被早早領養的傳言院童間總是流傳迭代得過於快速。
上個月還是「能夠喝下最多牛奶的孩子最招人喜歡」,這周就成了「能夠得到老師秘密評分的最高數字的人會優先被領養」。
版本五花八門,逐時飛速更新,稍稍一不留意,可能就要讓人錯失了被帶走的機會。
所以賽西爾看著碗裡的蔬菜,提不起興致。
「被領養有什麼好?」
「你……」拜特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怎麼會忘了,賽西爾一直都問一些讓人很難回答的問題,很難聊。德克蘭(Declan)也這麼說。
如果他今天成功說服了賽西爾他肯定要跟德克蘭炫耀一個早上。
「……怎麼不好?被領養的話,新爸爸新媽媽會買好吃的給我們耶。」
「比刺蕁湯好吃?」
「比刺蕁湯好吃。肯定。」拜特信誓旦旦,氣勢絕對不能在這裡虛陷下去。
賽西爾至此終於放開按在左臂上的右掌。時間到了,他拿起湯匙,撈起一口。
聽起來確實挺讓人心動。
刺蕁湯的作法是,將幼嫩的刺蕁棘株從根部砍下,整束丟入溫水中軟化。
等到刺蕁泡軟,膨脹變大,此時就能輕鬆將邊緣的鋸齒尖刺刮除,再在滾水中煮沸去除毒素。
奶油、洋蔥、馬鈴薯、大蒜、蘿蔔、甜菜,加入耐寒的蔬果後緩慢熬煮至冒泡,帶著新鮮清甜香氣、營養滿分的刺蕁湯就這麼做好了。
煮滾的過程必不可少,若要織作院童身上的刺蕁纖維衫袍,亦需要小心煮滾老莖和枝幹的粗纖維後才可開始紡織。
授衣聖祝,長袍披身,碧國人都知道那象徵成長過程必有聖母守祐在側。
賽西爾總是在思考。
樹木的生長速度與花草不同,花草的生長速度也與昆蟲不同。
牛、羊、豬、人,即使是同樣能視能聞能嗅能喊痛的動物們,擁有的生命長度也並不相同。
為什麼呢?這不公平。
就如,為什麼孤兒院的每扇門都很重很重,從老師辦公室側門到這裡的門板卻異常輕盈。
如果文字真的無法被書寫,人類是怎麼將它們印在書上,第一個人又是為什麼會想到要用文字的方式記錄想法?
他蓋上手上的精裝書本,背靠著書櫃支撐自己,抱著以孩童而言過分沉重的硬質書本顫顫巍巍起身,踮著腳,把書推回他伸長了手才能放回的空位內。
這裡是某天他在被老師叫進辦公室對於他的進餐速度關愛一番時,他無意間發現的。
他只是想要知道門後面有什麼,門以他的力氣就能推開在他的期待裡,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下午時段,其他人都在彼此玩鬧取樂、丟球奔跑的時間,這裡是他一個人待著囫圇搜刮讀得懂的、讀不懂的知識進入腦中的寶貴時光。
馬以草料為主食,人類呼吸主要是需要氧氣,噬血毒蛋白能破壞分解一般病毒,櫻桃生長於寒冷地帶。
陽光從窗框中灑進來,地板、桌面、空氣中揚起的塵埃,小小的書室染滿了溫和的金黃色。這裡的書本數量,比全部的孩童擁有的閱讀練習本加起來還多。
他不喜歡櫃子最上層的蜘蛛,因為第一次他差點被嚇得摔下來、差點叫出聲、差點驚動辦公室的老師們。
他也不喜歡蜘蛛結起的網,網子輕輕垂落,跟灰塵一起無聲將書本鋪蓋,以時間為憑的封蠟,他無法在可以完全恢復原狀的前提下將書取走。
他在玩樂時間結束前溜回運動室,悄悄坐在靠近牆壁的一邊,看著幾個院童你追我跑。他們張開雙臂,你是蝴蝶、我是鳥,喔,我飛得比你高,我贏了,嘿,這不公平。
「嗨。」
他聞聲抬頭。艾娜(Alna)站到他身邊,彎下腰與他說話時,單手壓著自己的辮子與領口,避免頭髮晃下來。
在她的身後,四五個坐在一起的孩子們有的直視、有的偷瞄,無一例外地通通看向他的方向,帶著好奇與疑惑,一點點沒能自己踏出腳步的畏縮,些許期待著後續的欣喜。
「我想跟你聊天,加入我們嗎?」艾娜也有一雙褐色的眼睛,眼角也會彎彎地笑。
這一切都由裝設在運動室置物櫃上的攝影鏡頭如實記錄。
『 再重複一次,曲堤西。 』
「學齡前的孩子是可以穿耳洞的,只要留意以下幾點:一、確認孩子本人的意願,而非被家長或其他人強迫;二、注意衛生與安全,需要以乾淨的工具進行穿耳,並進行適當的護理程序,以避免感染,並避免孩子會過敏的耳環材質;三、確保孩子明白穿耳與保養可能產生疼痛,而孩子需要承受這個過程。」
「如果需要協助,請隨時詢問我。」
『 聽到沒,小鬼。 』
漆黑的人影將手指從平板上移開,藉著孩童遠遠不及的年齡優勢,居高臨下望著不知道從城堡的哪個角落挖出一枚銀質星形耳墜的孩子。
賽西爾將墜子包進軟軟的掌中,輕輕握好。
電子擬合的爽朗男音繼續播送。
『 沒顧好發炎的話耳垂會爛掉,耳朵會掉下來。臉會有傷口,接著腦袋也會壞掉。 』
『 然後保養你得自己來,別指望曲堤西幫你做。 』
他從軟椅上半轉過上身,為了與身後啞聲的監護人直接對視而高仰起頭。在捨人找到的寶物上果決而隨便的王者餘裕得毫不可惜,在搞清處理方式後的每次重複詢問,臉上的表情皆無變動。
模擬的音聲在一大一小無言的互看中持續往下播放。
『 還有,你幹嘛不用夾的? 』
「嗯,我知道。」他用指尖摸著垂在掌外的耳鉤,特殊的彎曲弧線觸感明顯,他一次次從與墜尾相連的尾端,再摸到針尖。
「我想要這個。」
「穿在耳朵上就不會不見。」
「而且用夾的會一直痛,但是穿過去之後就不會痛了。」
如林如木的雙目低垂,無法看出對這個回答是贊同還是本就無法置評的不予置評。
家長將代替喉嗓的電子設備放在手邊,靠近他的背後,他乖乖轉回坐好,放鬆肩膀。
生者的熱度隔著暖暖的衣料貼上他的背部,透過鏡子,他看到老管家將針具及消毒棉片置於啞者攤開的掌中,他的啞巴面無表情,沒有彎起安撫性的笑。
酒精的味道飄散在空中,濕濕冷冷的觸感抹過他的膚表。
『 你要看著? 』
他們的視線透過鏡面的反射相碰。
「我要看。」他回答。
沒半個人養小孩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雜談】
明明一早就想好最晚這時候要說話,事到如今我竟緊張起來(事到如今)
大家好啊這裡是賽中aka人中,這次自帶一間孤兒院來玩……噢主線 04 大家都看到了,現在只剩半間孤兒院了(停止你的地獄)(結企了)(結企了)
趁此說明:
此留言角噗會出現的部分只有迷路交流,以及孩子的過去主線。
如果之後還有其他的意外,那就是我忍不住(……)
孩子的過去主線,即使不閱讀也不會影響札希部分的劇情發展。
孩子還沒長大,屬於 NPC 狀態,這裡本質上仍是屬於札的河道,大家循之前 & 自己平常喜歡的模式互動就好。
𓆰 賽西爾 🐚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想寫的東西太多怕手速來不及,也採無中之模式。
但若有什麼忍不住想說跟我說的,也請不要客氣私訊我或札中aka沒中即可,我會知道的。
所以,嘿對,沒人中其實是兩個人,沒中跟人中(……)
喔,喜歡的話養孩中也是可以分成養中跟孩中啦(好了啦)
雖然企劃期間角色跟中之一直沒有正式露面,但是有隨轉噗隨整理飄來河道的我始終偷窺著……(危)
在此也謝謝有闖迷路交流的各位中之,希望突然切換帳號沒有嚇到你們。
我很快樂 : D
最後終於能夠玩一個想玩很久的——
你沒中
你人中
我人中……
對我有人中
你沒……喔你有
(喔)
【家長雜談】
一個帶了整個國,一個帶了一座孤兒院,不愧是父子,靠實力不靠血緣。接下來就是慢慢拆解背景,以及拆解日子將會發生什麼碰撞的旅程了。
偷偷在此稱讚人中aka孩中aka賽中的文字有太多脈絡可循,太多呼應太多有趣的似曾相似,希望閱讀的人也有好好感受到這兩個彆扭傢伙含蓄思維在文字或圖像裡所帶來的細節與樂趣,以及他們日後的成長或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