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短髮的女孩轉過頭來,將自己的手臂由他的手中抽開,推開一段距離。
「艾娜哪裡需要幫?」
好奇、親近、傾慕——或是其他任何能表示正面意涵的詞彙,賽西爾看過,在那個體育室,在那個艾娜與他搭話的下午,能夠形容她的神情的形容詞語,明明曾確實出現在她的眼中。
「她都被領養了。」
孩童們維持的沉默與困惑在這一刻突如其來被竊竊私語打破。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耳旁的底躁刮弄起來,氣流流過唇齒的摩擦音不必能夠聽清就足夠露骨。
一如平時按耐不住討論秘密與想法,又尚不足以認知在任何事發當場直接開始討論,所隱含的洩漏與堂而皇之,彷彿刻意讓當事人知曉的銳利絕對出於無心。
搔在誰的皮上,刺進柔軟的皮肉裡。
又或,那都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喧鬧嬉戲,日常搶玩具的拌嘴與相互指責,無關乎己,無關乎已發生的事。
賽西爾張開口,冷空氣伺機而動,一舉鑽入他的口中,冰寒深入他的氣管,將他的喉嚨凍得發冷縮緊。
該從哪裡解釋?
領養人是吸血鬼。
不可能,老師會保護我們。
老師們喊住他,叫他回到會所去。
什麼意思?
他們都是騙人的!他們養我們是為了吃我們!
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 能怎麼辦?能怎麼辦?
功能完好的喉嗓震動不了空氣,代表生者的濕潤吐息化為白霧,代替言語逸出他的嘴邊,他猛然將嘴狠狠閉起,不讓更多水氣具象。
不該說的話不會在空中凝成冰晶。
那些將全數封在在他的身體裡,比誰都能吞納。遠超出他所能承受地,盡數塞入腹中。
從此師長再不用為他的食量感到擔心。不用檢查他的碗與杯子是否淨空。
不用在孩子們都入睡後一遍遍循過他的床前。
不用把擔憂的擔憂的眼神往他身上逡巡,不用欲言又止。
不用試探性地探問「賽西爾,你……」,也不用在那之後如釋重負又自顧自心虛地堆起安撫的笑意。
環境中的嗡鳴總是會在太過安靜時從耳邊潛入,由血管中浮起,在腦際嗡嗡作響,耳根前額都因強迫共鳴而發痠。
寂靜的鳴響在忽視中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佔據所有聽覺、所有嗅覺、所有視覺,所有能接收到的外界的一切,破壞豐富多彩的感官,解構壓縮為單質的銳利頻率。
那天高懸的鏡頭拍下了他發抖的樣子,他自己關上辦公室旁的門,消失於受到監視的畫面裡。
門旁擺著的紙箱被他踢翻,裡頭備用的領養申請狀灑了一地。
陽光下,兒童姓名的欄位,被吞沒於窗框的陰影中。
他踏進光裡,一張張拾起被其他孩童看到可能會興奮不已的文件,拍掉灰塵,對齊邊角,疊好。
該要怎麼反抗,該要怎麼發出聲音,該要怎麼走出去,該要怎麼不被豢養,該要怎麼掙脫清晰畫下的規則、掙脫限制、掙脫注定、掙脫必定降臨的結局。
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在誰的身邊就在誰的身邊,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想聽什麼,想看什麼,想說什麼。
無機的死寂中,專注與嗡響必然相伴存在。然後一切的吵雜會被思考壓制過去,成為揮之不去的底噪,如幽靈、如鬼魅,追蹤無方,又無處不在。
閱讀快速凝聚專注力,於是震驚鬱悶與焦躁與受制於他也搞不清楚是什麼的什麼也能和尖銳的鳴響一同被壓制,然後就不再存在,從未存在。
壓制,然後就能適應;適應,然後就能麻木。
上天恩賜予以感受、避險、反應的敏銳知覺能夠過度受激而變得遲鈍,接著能夠忍受,忍受疼痛與不滿,直到成為習慣,直到覺知不了。
如果永遠離不開這裡怎麼辦?
如果得要離開這裡怎麼辦?
如果這一切一直運轉下去怎麼辦?
如果這裡一切都被毀壞了怎麼辦?
文字透過視覺的接觸,進入意識中被處理。
需要被處理的資訊將他拖入另一種世界的汪洋裡,浮浮沉沉,沉沉浮。
無邊無際。
只有抵在書頁邊緣,未等視線滑行至最後一行就已經拈起書角的指尖,會因習慣性的擠壓與受力留下印痕,在未曾真正意識到時泛起麻刺。
𓆰 賽西爾 🐚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書裡會有答案。
書裡會有更多答案。
於是他學會,即使在孤兒院突然吵雜起來的下午,依然用雙眼刮著紙面。
「你們是什麼人!」
「聽著,故事很簡單。有需求,有買賣,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
「而為了維持市場的健康,壟斷,是恰恰最不該做的事。你們不這麼認為嗎?」
腦內啡浸過他的腦子,那扇未確實黏妥氣密材質而意讓孩童能推動的門,現在被騷動與驚呼鑽過門縫,然後是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被撕碎的聲響。
樹木的生長速度與花草不同,花草的生長速度也與昆蟲不同。
牛、羊、豬、人,即使是同樣能視能聞能嗅能喊痛的動物們,擁有的生命長度也並不相同。
「多可愛的孩子們啊,我就想啊,或許我也可以在東嶺再開一間孤兒院,幫幫柔弱無依的孩童,做做善事。」
「——可是你們敬愛的園長說了:『不,不行。』」
「不覺得很不公平?」
驚嚎吞沒宣講的片段,主講者興致高昂發表演說。呼嚎潑在牆上、潑在門上,液體落地。
「飢腸轆轆的,餓得頭腦發暈的,客人們怎麼辦呢?是不是很可憐?」
「那就像是聖母像吧,你們應當看過。一面白衣披紗、懷抱花束,一面舉起刀刃,對著吸血鬼嬰孩尖刃相向。」
「顧著一邊,就對另一邊殘忍。多不公平。但你們不會這麼做的,是不是?」
「你們啊,如此大愛。照顧孩子,餵養血族,給予溫飽。」
嗡。
腥氣鑽進來了,尖叫鑽進來了,黏在喉間、黏在耳蝸,賽西爾抱著書,滑下桌子,縮到桌面下。
「於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馬以草料為主食,人類呼吸主要是需要氧氣,噬血毒蛋白能破壞分解一般病毒,櫻桃生長於寒冷地帶。
「我只好把客人都帶過來了。」
很吵。
什麼大家多喝一點今天沒喝飽都不許走。
什麼把最高級的都拉過來先咬老的開開胃。
什麼一隻五百萬末伊耶高級吃到飽誰都別客氣。
叫嚷、哭號、笑聲。
演說者高呼,然後變成驚嚎。啊,你們?
歡呼與驚叫與奔逃的腳步與摔上牆面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很吵。
有什麼人撞上備用資料室的門,撞彎了門板,門框歪曲變形,摔進來。
這陣吵鬧什麼時候才會平息下來?
那些嗤笑的氣若游絲的缺乏熱度的綿長的如死物的的異物從擬態的鼻腔嘶嘶噴出氣,那些氣繞啊繞啊纏著構不成白霧的話啊看到的隨便吃不是你說的嗎有什麼可驚訝,那些話鑽透已經沾過腥血的黏滑的膩膚的牽出嘖聲的牙尖嘴唇手指毫無留戀地俐落地劃開割破撕碎氣管鮮血落地。
還沒呢。還沒呢。血沫還在喉前咻咻地冒。已經有年紀的人類就不用帶回去養了,活體現宰最新鮮。
他將手上的書本翻過下一頁。書頁上寫著:選擇意味自由。
那麼,能夠決定坐在哪個角落看書算不算自由?
能夠決定要跟誰待在一起算不算自由?
能夠決定把核桃分給誰算不算自由?
能夠禱告時決定跟聖母說什麼話算不算自由?
聖母會聽嗎?
聖母一定要聽嗎?
聖母有不聽的自由嗎?
聽了就一定得照做嗎?
他可以選擇一直閱讀就能聽不見。
他可以選擇一直閱讀就能聞不到。
他可以選擇一直閱讀,一直閱讀,一直閱讀,他的眼前就能夠……
是他選了縮在桌子底下他就能不出去,這應該就是自由。
為什麼一定得感到飢餓?為什麼非得要進食才能活著?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哪本書看過,人多久沒吃東西就會死掉。
為什麼會有這種限制?
憑什麼有這種限制?
有限制算不算自由?
向日葵、竹節蟲、刺蕁、蚯蚓、馬匹,不進食就會死的時限也不一樣。
吸血鬼好像可以更久更久。
為什麼會這樣?
在時間面前,為什麼還有誰比誰自由?
那不公平。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賽西爾被從桌下一把拉出來的時候,猛然抽了一口氣。
像是所有的待機中的生理機能在這一刻才突然轉醒開始運作那樣,空氣裡不完全散去的血腥在時間的作用下轉化為發酸的氣味,他這才恍然覺得噁心,氣管在低溫的冰寒中緊縮。
沒有被真正緊抱的書本從他的手中滑落,摔在地面上,撞擊聲喚醒他的聽覺。
被大腦阻斷許久的所有知覺訊息一口氣湧入,他晃著腦袋意圖釐清條理跟緣由,混亂中下意識抬頭望向將自己拉出原位的人,低頭看著掉落的書本,又抬頭,暫時沒想起來該去撿,或是抽回手,或是尖叫,或是逃跑的任何必要。
抓著他的人由上而下睨著從角落拉出來的小東西,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同樣穿著黑色的衣袍,同樣在端詳他。
吵人的嗡鳴,深邃的眼窩痕跡,濕潤的吐息化為白霧,代替言語逸出他們的唇角。
𓆰 賽西爾 🐚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決定好了?沒決定好。黑衣服的人鬆手的一瞬間,他以為會被摸摸臉頰,下意識先瞇起了眼。
主動遮蔽視野的黑暗中,唰唰——是什麼的摩擦聲。
他立刻睜開眼看。
那個人在畫畫,原來有東西可以順著手的動作留下痕跡?
畫勾起了一個圈,那是、那不是、那是、那是文字——
冰寒的冷氣撫在他的臉頰上,甦醒的觸覺讓他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低溫令他感到冷靜,過往的思緒從未如此刻這麼清晰,即使那只是一種感覺,無法量化、無法說明、無法定義,他就是知道。
他有想要的。
可以書寫的筆被塞入他的手中,他沒有什麼不滿意。
他伸著手腕,顫抖地舉在空中,寫落——
低溫攫獲冬季難得的水氣,化為潔白的細雪靜靜落下覆上大地,無聲將萬物鋪蓋。
所以他不用再想起刺蕁湯,不用再想起運動室。
不用也不會再想起應當禱告的那些時刻,不會想起關閉的門,不會想起香水百合煙硝與尖叫,想起姓名為 ABCDE 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被凍得早就失覺的指掌無法細緻感知釋然或興奮,追尋過久的東西握於手裡,早就發麻、早就遲鈍,早就不足以再刺激出矛盾的快感或內疚或同情或不安,僅剩終於與應得壓在掌中,壓出印痕,遲早會消退的印痕。
跨過推翻至地面的聖母殘像,沒人牽引的幼童撲摔在地,沾得滿臉冰雪。
沒半個人養小孩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雜談】
終於寫完了小鬼線最後一篇,連雜談都 CD 了一下才吐出來,我終於也站上起點線我好興奮啊我好興奮啊啊啊啊!!
此篇簡單銜接從賽覺察了自己所在的處境及到被札撿走之前發生的事,好不容易看見了真實的一角,又因為那真實本身不是一個僅有六歲的孩子所能撼動,因此他又只能閉嘴。
保持沉默、關閉知覺,不去感受、不去想像,那就不會覺得被困住、不會覺得窒息,在欺騙自己大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明明有著敏銳的知覺卻偏偏不去感知自己的情緒,反正不去感覺就不存在,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一切,能夠掌握的就是最想要擁有的……哎,跟哪個家長也太像了吧,又憑實力當父子。
ꉈꀧ꒒꒒ꁄꍈꍈꀧ꒦ꉈ ꉣꅔꎡꅔꁕꁄ - Trepanation於是這裡也連回了這首歌,就目前釋出的資訊切一點點小鬼的視角來講講,反正我們後面肯定還有得唉。(好)
也許我們一直盲目,但獵鷹的眼睛反射著光芒。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嗎?你想念你在這裡失去的嗎?明明是個過度機敏到要被降級的孩子,卻選擇不看不聽不說,自己一個人演
三隻猴子(……)。
他以為自己沒在看,那些畫面單單反射在孩子的眼上,真的沒被腦子處理,所以沒有其他感想嗎?不好說。
只能說無論是艾娜被領養走的事實、作為食物被養的命運、眼前的屍體,他確實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嗎?——「對。」
你想念你在這裡失去的嗎?——「不。」
兩個問題上孩子與札希會有著相同的答案。
聰明得幾乎可以說是通靈aka偷看劇本的小鬼從第一眼就意識到札希不是人,而札希要帶他走。
會怎麼樣嗎?不會怎樣。
這是他要的嗎?是他要的。
他想要自由、他想要離開、他不想被困在網上,即使網的主人早就不在,徒留的什麼也足以限制他。
他會想念,他會愧疚,他知道是自己的反抗促成了艾娜的結局,那使他無法承受,又同時明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那其實不能算他的錯——但那些都無法阻止他的自我苛責,然後,一併把這些都封緘起來,成為輕飄飄的「不」、「不會想起」。
跟札希相同的答案也是因為同樣的心理學大失敗
在孤兒院毀掉的當天賽西爾就這麼躲在桌下,一點聲音不敢出,也不敢移動,不知道躲了多久,躲得雙眼發乾腦袋發暈。
他不是等死的類型,如果沒有跟札相遇,最後他在餓得要受不了的時候也會自己掙扎著跑出去逃命吧。
只是從此之後一個六歲的小小孩該怎麼活下去?自己一個真的就不會遇到更多危險?等待著他的肯定是更加危機四伏的命運。
所以,哎,被魔王撿走是不是還挺爽的。(你)
因為節奏關係沒有放入,當賽讀完了札的字,後來札把筆交給賽讓他寫,賽第一次握筆,在札的面前寫下的單字是 ‘free’。
究竟是想要自由,還是剛學的單字想馬上熟悉,還是對於自己這商品的身份的反抗因此免費放送呢……誰知道。
正巧札是個「你要什麼我就偏不給什麼」的類型,看到這個 free 字:「哦想要自由啊,不准,你歸我了」。
這陰錯陽差我自己太喜歡。
沒人牽引的孩子啊,會在雪地裡跌倒。
不過不用擔心吧,從此之後,有人牽著他了。
(然後就沒牽好)(就
走丟)(欸)
最後唉個一句終於寫到了這裡好爽!!!接下來就是父子開開心心的幸福快樂生活了(要確定)
兩個人日常相處的醍醐味就是心理學永遠不會骰過我真開心……(好)
【家長】
只有免費(Free)得到還沒失去過所以還不知道要牽好(幹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