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見家的緣廊有滿地月光,耀的金眸襯托著夜色發亮。
「古幡君,語言是會消失的。」
耀說。他偏低的嗓音被四處遊走的氣流吹開。夜風灌入那具削瘦身軀與浴衣間的空隙,衣袖翻掀間,耀的存在感連同音量一併擴散。
「在故鄉……我是說,成為妖蛆以前的那個人的故鄉……那裡的方言對現代人來說已經很難懂了。但這對人類來說是不斷反覆的歷史,是吧?強權使用的語言會吞食弱小文明,在我們出生不久前,最後一名使用瓦波語的美洲女性方逝世,而即便是日本,各地方言也正往標準語統一。可是我想,古幡君的『聲音』不會消失的。」
「既然是,正確的……這樣的聲音,是不會消滅的。」
--直到這一刻,古幡貫志才恍然明白:一個人的強大並非奠基於軀幹四肢、拳頭能揮出幾百磅力道,亦非建構於財富權勢一類的社會標準,而是更基礎、更簡單的、作用於聲帶上的震動。
那是信念的力量。
04.海/
潮水聲拍打著頰畔。
浪花反覆吞蝕海陸交界,水壓捲動砂礫製造出的沙沙聲響震得耀的視界微幅搖晃,但也可能是他腳底下踩著的沙灘不怎麼平緩所造成的錯覺。
海、海水、海洋,佔據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的弱鹼性水體,一切碳基生命的起源處,耀過去只能從書籍閱讀的名詞如今是肌膚實際體驗的觸感。水面以下冰冷、水面以上有太陽曬出的暖意,聞起來濕鹹,偶爾滑入口腔內則變得苦澀。
海面比東京任何一條河、任何一座湖都來得遼闊,而草帽篩落的日光也比東京任何一處來得刺眼鮮明。
睫毛沾附的水珠熠熠反射光線像在幫世界鑲鑽,讓耀不禁瞇起眼。
就在那一瞬,尖叫聲竄入耳內。
耀原以為他又回到了那座滿盈淒叫的庭院,然而尖叫旋即褪去,在沙灘上奔跑發出嬉鬧聲的幾個孩子撲向母親,更之後是他兩位友人帶著曬紅的臂膀往這邊靠過來。
他們舉高了手邊的零食,從形狀來看屬於很適合這個時間點的冰棒。胸臆間的燒灼感一下子冷卻,耀吁出一口氣。
……他確實是,離開那幢閉塞可憐的屋子了呢。
於是在古幡貫志和逸見蓮發出喊聲之前,耀率先揚起了手。
至於知道自己不自覺露出了笑容,則是逸見蓮把照片上傳到IG後的事了。
01.神龕之下/
「砰」的一聲,面部承受的衝擊力之大震得貫志倒退幾步,而後視界一亮、有什麼鈍物噴撞到地板,貫志這才明白方才一擊間他的面金給打飛了。
沒料到貫志的護具會在劍道比試間鬆脫,逸見蓮的竹劍放棄連擊有些尷尬地止於虛空,他隔著護具咂嘴:「也太危險了吧你--哇喔!」
貫志幾個箭步對準蓮的右腹就是一技漂亮的打擊,蓮立刻哇哇大叫我都讓你了你趁人之危算什麼君子,但貫志也沒能得意太久,他轉身後的連擊沒得手,極近距離下他和蓮無法揮劍只能碰撞著身體交鍔。
劍鍔與劍鍔嗑碰,彼此展示力量要壓倒敵手。
貫志心想等會蓮肯定又會抱怨,因為交鍔對體重輕的逸見蓮來說十足惡夢。
警署其他同僚有些正在收拾離開道場,有些正在看他們好戲。
今日一貫是他和蓮的「輸家就請一攤」對決日,雖然貫志不認為這種賭局有什麼意思,但整個賭約勾不到賭博罪的邊緣,蓮又樂在其中,貫志也就這麼奉陪下去。
不過,今天不太一樣。
貫志分心瞥了神龕一眼。他今天有想贏的理由。
可能神武天皇對他的劍施加了力量,原本實力與他在伯仲之間的蓮連續吃下三個敗仗,到最後癱軟在木頭地板上揮手:「阿貫你今天未免太較真了吧,這我可奉陪不來,我不玩了!」
「……劍道場上哪有什麼玩不玩的。」調勻呼吸間,貫志出借單手將對方從地板拉起。貫志把蓮的毛巾連同話題話題一併擲過去,「我說蓮,這次換個約吧。」
「……哈?」
渾身蒸著熱汗又氣喘吁吁讓蓮模樣頗狼狽,但他接過毛巾立刻抹了把臉把面容和髮型整理乾淨。「待我想想,你要換成什麼?」
「好問題--我說,我們找時間去海邊走走吧。」
「嘎?」
02.陽光遍灑的季節/
「所以,耀姐沒IG帳號?」
「咦?」
懷裡抱著的五十鈴開始嚙啃起他的手臂讓耀一時分心沒能接腔,耳邊就聽見喀擦幾聲,逸見家的小巫女開啟手機連拍模式一口氣攝下幾張再簡單後製一下上傳到IG平台。
「哦!表情不錯。」
小巫女翻過手機畫面給耀查看,只見八幡神社公關帳號多了幾張巫女照,其中一張正是剛才攝下的畫面,五十鈴和耀都被近鏡頭收錄,樹蔭篩落的光線在耀的臉上、身上形成美麗的光飾,hashtag倒是很一般地宣傳八月底八幡神社大祭。
腦中雖有肖像權的常識不過耀還不能流利運用,他短暫順了順五十鈴的皮毛,深吸一口氣,「做為神職人員,對神社有敬意是好事,嗯。」
「欸,比起蓮哥我很收斂了哦!」
這麼說的小巫女鼓起臉頰,卻還是老實地將耀的照片自八幡神社帳號刪除。她接著調出蓮的IG畫面,只見滿滿的自拍照、奢侈品消費照、風景照夾帶著頗有詩意hashtag,估計是追蹤人數的那個數字則是八幡神社的兩倍。
這讓耀不由得抬頭看了站在不遠處交談的古幡貫志和逸見蓮一眼,他們和耀隔了數十尺的石地板站在對面樹林下,距離不足以把他們的交談聲遞送過來,唯獨戶外蒸騰的暑氣平等壟罩整座神社。
「我爸啊……」
小巫女接著說。
她企圖將五十鈴從耀的懷中攬過來,直到五十鈴因為不舒服一溜煙跑了,她對著五十鈴竄逃的方向放聲大笑。
「大祭不是有巨型燈籠遊行嗎?那是我爸的成品,我爸還會擔任抬轎手,每年喔!所以呢,我的暑假記憶就是八幡神社大祭、燈籠和祭典音樂,啊,獅子舞上次辦是幾年前的事情啊……」
逸見家暑假限定的小巫女是和逸見家遠房到讓人懷疑是否還有血緣關係的遠房親戚,差不多中學生年紀,作為巫女的資歷卻比神社內其他人都資深許多。
「……喜歡嗎?這樣的暑假記憶?」總覺得對方話語懸而未決,於是半晌後,耀試著接話:「一直待在同個地方,會想離開嗎?」
「唔,老實說還滿羨慕班上同學舉家去哪玩,就算不出國只是去海邊走走也好啊……不過呢,我不是想要一個人,而是和爸爸一起去。既然爸爸喜歡的是八幡神社這裡,我就順其自然吧!」
「啊,差不多是準備茶點的時間了,耀姐!」
語罷,小巫女自戶外椅一躍而下。
她揮手招呼著耀跟隨她返回社務所一邊說著「等等幫妳辦個IG吧這樣妳順手了才能接管神社帳號啊」,耀則最後一次轉頭回望古幡貫志和逸見蓮。
對著自方才就眉頭深鎖的兩人,耀忍不住想:不曉得他們在說些什麼呢。
逸見蓮什麼都沒說。
正確來說是古幡貫志說個不停,蓮完全找不到插嘴時機。古幡貫志一談正事就話癆的個性十年如一日,逸見蓮也只能耐著性子聽下去,他聽貫志說他前陣子參加了商店街的摸彩活動,手運還不錯--雖然物理上該歸功於五十鈴的貓掌--一張摸彩券就直接摸走本次大獎:臨海城市的旅館招待券兩張。
「小弟你帶個伴過去吧。」
「……這我就心領了。」
面對熱情的工作人員,貫志當時如是答道。
貫志這老實人本打算將這兩張招待券轉讓給他人,不過一搜尋旅館評價卻發現兩則無法忽視的情報:一是那片渡假地今年接連有旅客失蹤,二是那間旅館固定會邀請二線藝人表演,而今夏駐館演出的是--
見古幡貫志面不改色吐出光愛這兩個字,蓮面頰抽搐一下。「什麼亂七八糟的鬼名字,等等,我有不妙的預感,你可別說這又是……」
貫志把手機遞給蓮,果不其然,上頭與遊客一齊笑得燦爛、睫毛還貼滿碎鑽的那張臉屬於他們一度失蹤的小學同學,逸見蓮飆出一串髒話痛罵那群怪物未免太融入社會了吧!
「同期的藤井剛好調派到那邊的警署,我向他確認過了,加上不確定是否該列入失蹤案的失聯人數為三,光今年就三起案件。打鐵趁熱,下周末我們不是排休,就去現場調查一下吧?」
「你說的我明白,但,這實在很難辦。」蓮雙手抱胸,敲指發出呻吟。貫志問他有何難處,蓮立刻拔高音量:「大祭啊大祭。」
恰好一陣狂風襲來,八幡神社飄揚的立旗劈哩啪啦作響將話題扯回現實。
神樂殿新塗的油漆味挾入風中刺激他倆鼻腔。神職人員正密鑼緊鼓進行儀式排練,而社務所還在跟政府申請路權、規劃補給點以及向町民自治會協調人力,八幡神社內除了他倆沒半個閒人,畢竟再過兩周就是一年一度的大祭。
貫志鎖緊的眉頭鬆開。
「我自然沒忘了八幡神社大祭,但茲事體大,我先向宮司調度了。咳,宮司倒挺爽快,『那今年殺獅子就交給蓮和你們了,在外別忘了練舞』,唔,宮司說蓮以前跳過應該沒忘了舞步,此話當真?」
「嘎?」
逸見蓮張大了嘴。
殺獅子都停辦多久了他怎沒聽誰說要復辦。逸見蓮心想,這肯定是宮司不爽逸見家和町民最為繁忙的時期他還能渡假的小家子氣報復,只是這幽微的人性要解釋給古幡貫志明白說不定比解釋月球引力帶來的潮汐變化還困難。
見貫志攤開獅子舞抄本認真研究起來,逸見蓮保證這傢伙絕對低估了整場殺獅子儀式有多費勁,與其一邊渡假一邊排練,他不如拿把木刀往古幡貫志後頸敲下去讓對方一路睡過大祭更直接。
只不過蓮幻想中的刀還沒揮下,他們家的巫女就往兩人方向吆喝:今天的茶點準備好了。
「逸見君,怎麼了嗎?」
「等下再讓阿貫解釋吧。」
估計他的表情有些難看,耀貼近他的身側慰問,這距離正巧方便讓蓮把那頭乾淨整齊的黑髮揉亂,於是耀發出不知所措的聲音左搖右晃閃過幾次攻擊後躲去貫志身後。
哈哈。
蓮發出暢快的笑聲。「等阿貫解釋吧,這可會讓你很驚喜。」
逸見蓮對耀眨了眨眼睛……他心中不由得計較起究竟是耀還是古幡貫志給他添的麻煩更多,但橫豎算來算去這兩位欠他的帳都要算成同一本,他最後放棄計算了。
神社古井冰鎮過的西瓜特別沁涼甘甜,浮誇一點還能炫耀這有八幡神加持--而這次,蓮還真希望軍神能順手幫他們一把。蓮慣例以二拜二拍手一拜以表敬意,對著本日的下午茶,蓮嘆了一口氣。
「我開動了。」
03.海.之二/
「阿貫,我開始懷疑你這趟圖謀不軌了。」
「怎麼說?」
老舊電風扇發出吱嘎聲旋轉,送出的氣流疲軟無力。
這間坐落於海濱的雜貨店除了冷凍櫃玻璃門透出一點寒意以外整座空間不論設備還是空氣全數蒸著熱騰騰的暑氣,蓮和貫志很快就想返回有大片遮陽傘的戲水區。
他們跟耀說好要買的冰棒口味選擇不多,除了普通的草莓、巧克力和牛奶,就是季節限定的西瓜、檸檬跟彈珠汽水。
貫志抱了三瓶礦泉水隨口問蓮要不要拿西瓜口味,蓮馬上回以他上禮拜嗑西瓜嗑到快吐了,然後拿了四根彈珠汽水口味的冰棒,還沒結帳就先解開一根咬起來。
「你偵查能力失靈了嗎?耀今天穿的可是新衣服喔?」
「唔,是嗎?在我眼裡女裝都沒兩樣……」
「哈,我看你連男裝也分不出來吧,滿腦子只記得通緝犯的臉!」說完這句,蓮攬過貫志的肩催促他這裡熱死了快結帳離開。「見到耀之前先想好五句漂亮話吧,這是男人的基本禮儀。」
「這麼說來是我孤陋寡聞了,不如蓮示範一次給我看看?」
「還不簡單……欸,你這什麼小學生抄作業嗎?」
「哈哈。」
貫志笑得愉快。
假如真如蓮所言耀對這趟旅行有所期待,接下來讓耀這次不虛此行,那也不賴。
05.半途/
導航系統上,標示車輛位置的箭頭一路沿海岸線蜿蜒。
濱海公路將海跟山分隔開來,往旅館途中三人行經一座大橋,擔任駕駛的逸見蓮提議他們休息一下吧就在路邊下車,兀自倚靠水泥護欄深呼吸狀似暈車。
貫志本想慰問,但還沒開口蓮就摀著嘴要他倆往別處去,考慮到對方顏面,貫志多補充一句「等會換我接手」便從善如流踱步到橋樑中央。
河道闢開視界,按地圖指示這條河源頭位於不遠處的山巒之間,貫志想像哪座湧泉泌出潺潺泉水劃開大地腹部再注入海。鼻腔捕捉到海口吹來的鹹味,貫志所在方位望去正巧能飽覽夕陽沉入海平線的景緻--雖說很遺憾他們等不到那時。距離今晚下榻的旅館倒數一小時車程,貫志插腰吐出口長氣。要是他們一下車就遇見那叫什麼光愛日出之君的駐館藝人,十之八九會馬上開戰。
貫志右手往前合攏擺了個劍道預備動作祈禱自己武運昌隆,就見耀朝他走來。
耀說蓮險些中暑,聞言貫志掠過耀往更後方看去,不知何時退至樹蔭底下的蓮豎起大拇指表示性命無虞,還用戰術手勢做了個半小時後啟程的指示,至於要貫志等會多買幾根冰棒的手語則被貫志用一句「少說垃圾話」的手勢給打發。
見耀歪著頭面帶擔憂,貫志拍了拍對方後背。「別操心,蓮那小子比表面上靠得住。」
「……古幡君很信任逸見君呢。」
「是經驗談。」
「呵呵。」
挾帶水氣的風將耀的笑聲吹開。
不同於這趟路程被曬得滿身大汗還換了衣服的貫志與蓮,耀肌膚不見曬紅,此刻脖頸間也沒有半滴汗珠,一張白皙的臉似乎不論何時何地都會維持這整潔模樣。
「人類的世界,萬事萬物都很曖昧呢。」
耀吁出一口氣。
貫志過了片刻才意會過來對方指的是海與河的交界。若換成白日尚能分辨偏灰的河川與大陸棚的區隔,不過現下這個時間點目光所及之處全數被鏽色光線塗染,看起來毫無二致。
「確實,像『傍晚』這個時間概念也很曖昧。」
「畢竟是逢魔時,呢。現界和異界的過渡時刻,之於人類難以度量吧。」
不知為何貫志突然憶起蓮以前說過常世國位於海的彼岸。「照耀你這說法,這橋樑也可以說成連接彼岸與此岸了。」
「……也是呢,不過……」
「即使如此,我也得將一切做個了斷。」
自海洋方向襲來的氣流吹亂了耀的髮絲,那道自額前往眼際斜削的疤痕被夕陽映得鮮紅。
面對一張彷彿隨時都能抽刃的、決絕的臉,有什麼堵塞在貫志胸口,過了片刻他才意識到那是所謂的慚愧,他再次更正印象:眼前這個人比他和蓮想像的都堅韌許多。
「是啊,做個了斷吧,然後……」
貫志接腔:「下次再訪此地,就是真正的渡假了。」
父親曾說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就別輕易向他人許下承諾。
但貫志認為與其裹足不前不如直接踏出一步再一步讓所有承諾實現。
而這句話回收到的是耀眨了眨沉澱著一抹血珀色的金瞳,他抿起下唇--…
06.就來個最棒的Triple play/
「阿貫,我開始佩服北海道獵人了。」
「怎麼說?」
「我說的不是為了娛樂狩獵的傢伙,而是捍衛農地或在冬季求生存而向大自然對抗的那些人,他們很崇高、很偉大、做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是獵戶的小孩肯定會想:待在溫暖舒適的屋子裡多好啊,怎麼神偏偏挑上我們處理這些狗屁倒灶的禍事。」
「蓮你後悔了嗎?」
「倒不至於,不過我想說那些蛆蟲要是撲通地一聲跪地求饒,阿貫肯定會開始考慮該從哪個角度原諒他們吧。」
「嗯,說得沒錯。」
「但換成我們撲通地一聲跪在地上也只會丟了小命啊。」
「我們現在撲通地一聲跪倒是直接溺水吧。」
「--吐槽的點是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