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獵魔人扛著武器於蒼茫暮色搜索，行經翼人身旁時僅是不友善予以警戒一瞥，他們低頭追逐血跡足印，漫不經心談話。

「我真的覺得那隻黑狼有鬼，我從他身上感知到魔力。」一名獨眼男子舉著法杖說。

「我不知道啦，但我想打開他脖子上的小布袋看看裏頭都裝些什麼……就當作為獵殺怪物前的暖身？」表情不正經的金髮男子笑嘻嘻，唇畔笑意與刀鋒冷光一同令人不寒而慄。

「別說了，今天是滿月，殺完黑狼確認後就繼續找怪物吧。」嚴肅表情的灰髮老者尋得落下的淺淺狼腳印，伸手朝獨眼男子招招手。

獨眼魔法師嘴裡喃唸咒語，伸掌凝聚魔力粒子按向地面，大地撼動，地面震出波形，鳥獸驚慌逃散。藏匿黑影竄出，飛快奔入林間深處。

「快追上！」獵魔人們紛紛提起武器，連忙追著黑狼而去。

腥甜氣息引起正於林地穿梭的嗜血梟青年注意。
正當他停下腳步試圖察看氣味來源時，就這樣和跨出叢間的三名獵魔者打了個照面。

由於青年的張望動作，獵人先是朝他投過示警的眼神，而後才繼續他們談論獵物的話題。

——黑狼、布袋

清楚聽見兩個關鍵字的維爾還來不及出聲詢問，就為魔法師的法術惹得差一些跌跤。好不容易站穩腳步，獵者卻早如箭矢般飛快隨獵物而去。

現場除了他，誰也沒留下。

「啊……真是的。」懊惱的揉揉眉間，維爾跟著氣味追了過去。

暮色更為深沉，暗橘濃紫天際飄著疏落灰雲，晦暗林地景物輪廓更顯得模糊難辨。野獸鮮血一路引著翼人走進林間深處，血跡從大面積漸漸轉為斑塊，最後僅剩半片小指甲大的血珠。

血跡盡頭是一整塊深黑狼皮平鋪地面，一旁散落著眼熟的布包與黑狼的頸鍊，或許對方認識的黑狼已慘遭殺害。

但血腥味卻不是從狼皮散出。地面人行腳步雜沓，地面有著焦痕與刀劍劈砍痕跡，看來發生過一場混戰，而打鬥痕跡一路延伸到接近全黑的林子裡。

濃濃血腥氣正是從那裏傳來。

一看見黑狼毛皮平攤在地，翼人便立即衝了過去。但他很快就察覺，眼前的不過是塊早經剝製處理過的獸皮。

「為什麼這東西會……」拾起散落的頸圈和熟悉的布袋，維爾蹙了蹙眉。接著他把頸鍊放入袋內收好，掃視遍地混亂後毫不猶豫地踏入黝暗深林。

即便可能捲入危險，他也想知道那匹親人黑狼的下落。

前方地面變得坑坑疤疤，阻礙難行，隆起地層破裂，不難想像那個魔法師大概又用上了不少地屬大型魔法「整地」。

而魔法師斷裂的法杖躍入視野，臨時墓碑般直直插進地面。不遠處有著痛苦倒臥的術士，只見他手腳往奇怪方向扭曲著，滿臉痛苦抽搐。

灰髮長者坐臥樹下，額角滲血昏迷過去，一隻腳踝擰轉一圈。

使刀的金髮獵魔人面朝下俯臥爬行，手臂與腳同樣被暴力扭成不正常角度，嘴裡慌忙喃唸聖經，狂妄臉龐再也擠不出笑。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囈語般反覆訴說恐懼。

銀製武器四散，地面有著大量鮮血，但看起來都不是三個獵魔人受傷滲出的血液。

林間空無一物，未知暗影潛行。沒有啼鳴夜鳥，生靈因畏懼屏息，周遭死寂一片。僅剩吹拂夜風，枝葉窸窣如海潮響聲。

未知疑懼醞釀著。

「……你沒事吧！」
如此慘狀映入眼簾，維爾連忙趕向匍匐的人身旁關切。畢竟再怎麼擔心黑狼，這些獵者也算不上自己的敵人。
無暇顧及林間的動靜，他摸索身上，將僅存的藥水湊到男人嘴邊。

「喝下，這是治療藥水。」

「啊！天使？是天使！上帝派遣使徒前來迎接他忠實的僕人們進入神的國度？」金色亂髮的人神情異樣，瞪大雙眼映出翼人輪廓，他咧開嘴瘋癲一笑，伸手掣著人衣袖，邊嗆著喝下幾口治療藥劑。

隨著藥劑發揮效用，獵魔人直起身坐好，朝友善翼人大大綻開舒心笑臉。此刻，他用於偵測魔物的小胸針細微嗡嗡響，金屬震動的高頻聲響煞白那張臉。

匍匐潛行暗影中的怪物自樹叢後撲出，一掌攫獲救助傷患的翼人，將人惡狠狠摁上樹幹。樹葉震得紛飛，藏匿鳥獸四散逃命，那名金髮獵魔人同樣拔腿就逃──

那些人用一把匕首破壞他的化形。

他逃竄到一半便從毛皮中猝不及防滾出，術法遭到破壞，靈魂被暴力剝離，而他像破洞水袋般滲漏魔力與血液，那玩意兒比銀製武器還要惡毒。或許匕首上頭銘刻著除魔咒語，或許附著難解詛咒，或許正是用來對付怪物的專門武器。

混亂中，初升銀白滿月刺眼無比，他開始劇烈形變。反應快的灰髮長者早一步抄起武器攻擊，也早所有人一步被他放倒。更多的銀製武器如雨點落下，血肉疼痛燒灼，幾乎熔斷他的理智。

擰斷小鳥脖子般，他抓著那些獵魔人手腳轉動，並在差點失控咬斷那些脆弱脖頸前退進樹叢裡。他聽見腳步聲，決定靜靜觀望，等待傷口稍稍凝固。而灌藥水動作幾乎再度挑斷他的理智，他氣得要發狂，血液同樣狂暴湧出破口。

同夥？為什麼那些壞人可以受到救助？

不准，不要，不可以，不要更多的疼痛。就只因為他是怪物所以活該被這樣對待？

是，就只因為他是怪物所以活該被這樣對待。

憎惡、仇恨、岩漿沸騰般的怒意幾乎要撐破胸臆──如果他要死在這裡，這裡任何一個人他都不要放過，最好通通拽著進逝者的國度。

困獸奮力一搏，將救治傷患的翼人按上樹幹，熔岩般燃燒的金眸灼灼放光，黑夜裡燦亮無比。漆黑怪物皺起鼻吻露出一口森白尖牙，朝獵魔人同夥恫嚇般咆嘯，接著又一把將人摔到地面。

壞蛋！通通是壞蛋！

即便夜色不影響視線，但投注在傷患的心力使他疏於防備。沒能做出抵抗，翼人就這樣被蠻力甩向樹幹。

「咳啊、」強烈的衝擊使酸澀的胃液隨空氣一同湧上，但扼著頸部與胸腔的巨大獸掌卻沒給他重新吞入氧氣的空間，維爾總覺得胸口與喉嚨就像燒起來那般疼痛。他掙扎著抓上黑毛手臂，與那雙燦金的眼對上了視線。

而後天旋地轉，地表的泥石在眼前瞬間放大——

啪喀、

耳邊響起清脆的裂骨聲。

「——！——！！」
夾雜著嘯聲和痛喊，嗜血梟悽慘的叫了出來。
他翻過身子試圖避免傷處繼續摩擦地面，隨手帶上的那只小布袋也因而砸向地面，裡頭的東西差一些就要滾落出去。

害他鼻腔充斥血液的砍傷漸漸復原，他取回大半嗅覺同時意識到那氣味熟悉。

翼人青年和善輕笑活生生自腦海深處躍出──是維爾。

彷彿被雷電法術劈中，漆黑巨獸動也不動，僵立原處，罪疚感使他渾身莫名所以疼痛緊縮。慘忍的世界靈將生著美麗羽翼的青年帶回到他面前，讓他親手狠狠傷害對方。而他驀地回顧一地暴行，受傷人們扭曲疼痛的臉龐與手腳。

完全做了「怪物」會做的事呢。

他得補救，如果他還能做出補救。高大怪物再度邁開步，朝翼人奔去，一面朝人伸出那對巨大的指掌。

並未意識到那動作看起來並不輕柔溫和，也沒想過會不會引起誤會──那是，彷彿要繼續撕裂對方般的恐怖畫面。

由於自身對疼痛有一定的耐受度，讓維爾得以在這場單方面暴力中不至驚慌過度。
他抓穩小布袋正準備爬往林地尋求遮蔽物，卻注意到黑色野獸的攻勢停了下來。

逃跑時一味的背向追擊是很危險的，維爾邊拉開雙方距離，邊扭頭察看襲擊者的狀況。
不巧就這麼目擊了帶血利爪朝自己伸來的景象——

「！！」見狀翼人緊閉起眼，蜷縮著身子準備迎接攻擊。

緊閉雙眼是為了避免看見可怖怪物，蜷縮身軀是為了保護柔軟腹部以免被怪物撕裂臟器產生致命傷，淋漓盡致展現畏懼模樣。

那個鐵灰毛皮的狼人是怎麼使用的呢？他回想那聲帶柔軟與放鬆的力度，想像沉浸水波間，喉間咕嚕滾出音節，像深水底冒出的一顆細緻微泡。

長久箝制自身的虛幻泡影裂解，幾個音符滑順竄出──只要能夠說話，他便能補救。

請幫幫我。

他向世界靈、周遭生靈祈請，低沉古精靈語呢喃如暗流深沉湧動，而千萬存有慷慨響應。亮藍魔力光點凝聚，在掌間凝聚翻湧泉水般的治癒光流。

那燦金獸眼同樣盈著晃蕩的水波藍。

漆黑陰影與螢藍亮光同時落在翼人臉龐，夾雜光與熱的大掌輕柔覆上那淺棕腦袋瓜。來自世界靈的饋贈流轉，緩慢充盈翼人身軀，療癒著對方身上的傷勢。

他幾乎不曾使用師傅教導的治癒法術，只因他的傷勢總恢復得很快。隨意向世界靈祈求什麼，是不是會相對被奪去什麼呢？畏懼著厄運，他每回使用都只為了他人。

對方手裡緊攥的小皮袋映入眼底，內心歉疚得發疼。翼人青年純然揣著善意而來，為自己也為那些他並不認識的獵魔人。

治療好之後就逃跑吧，他不想做為怪物被維爾認出。

緊閉雙眼的前一秒，維爾還正思考自己能維持理智多久。不料疼痛並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一股溫柔輕輕覆上了自己的腦袋。
「……？」

察覺身上的傷勢正逐漸被治癒，維爾疑惑的睜開眼，轉向那匹黑毛狼人。

「你……」他正想出聲，又自行打住了疑問。

黑毛，狼，以及手中的小布袋。

零碎的斷片連成了線索，翼人凝視那雙映著水藍的金色眼瞳，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是你嗎？」

漆黑怪物並未回答，哀傷透亮的獸眼如實映出翼人的面容。

治療魔法是他所習得法術中最疏於練習的一款，儘管只是身為引導自然之流的管道，他仍容易因控制魔力的方式不夠精細，用力過猛或虛耗魔力導致法術無法平衡施展。

或許是首次作為狼人使用魔法，或許是帶傷身軀與激動情緒使他控制魔力更失準，起初如涓涓細流的療癒光漸漸轉為洪水猛獸，灌得人彷彿要從內裡撐破。

巨大身軀插滿武器，刺得像隻豪豬，血液與魔力自破口流洩。渾身破破爛爛的怪物似是不在意，像是毛間沾上草屑那般自若。僅剩那暴力治療方式透露出他內心的動盪混亂。

確認的字句並未得到回應，維爾只能從獸人映染水色、彷彿落淚的眼中讀出憂傷。但或許是他呼喚導致，黑狼本應療癒的魔力轉為猛烈起來，強烈而暴力的增生和縫補加諸於活生生的肉體簡直是種折磨。

維爾感到一陣反胃和頭痛，忍不住伸手掐緊那隻覆在自己頭上的臂腕。

「快停下……！」嗜血梟嘶吼道。

魔力耗去大半，他同樣有些頭昏眼花起來，視野裡有雜亂光點與重疊的影。嘶吼與掐上手臂的力道警醒，他才意識到眼前翼人像是要迸裂開的皮製水袋。

他怎麼能繼續傷害他呢？

折騰人的藍光熄滅，隱隱潮水聲退去，夾雜疲憊喘息的古精靈語收尾。既無法陣，也無魔法師俐落收尾的餘裕。過量魔力消耗與治癒傷口大小不成正比，使用治癒法術時，他並不是那麼有效率的魔法應用者。瞳仁籠罩的泉藍退散，露出原本燦若日陽的金色獸眼。

大掌挪移，帶著緊掐自己的指爪移動。兩手伸到維爾脅下，像是舉起洋娃娃般將人從地面輕而易舉拉起。

維爾好小好輕，好脆弱。

和目前兩米多的高大身形比起，或許誰在他眼中都嬌小玲瓏，一捏就碎。漆黑毛絨指掌伸向後背，順著翼人暖棕羽翼撫去，很輕將翅膀拉展開，確認沒有半點傷口後，他這才停下擅自碰觸人的動作。

好了，現在他該怎麼辦？

弄壞人再治好人，想逃離但已經被指認，處境尷尬得令他想把維爾敲昏再逃逸，接著否認一切。

「對、對不起。」他還是道了歉，因為不這樣做他心裡會更難受。與人時道語完全迥異的聲線低沉粗啞，如野獸仿人聲道語而笨拙。

五臟六腑就像被人拿棍棒胡亂攪拌過，疼痛和噁心感讓維爾光是支撐雙腿就要花盡力氣。雖說多虧如此消去了失控的可能，卻也因而沒能對狼人一連串檢視自己的行為做出反應。被還予自由後，他疲倦看著傷痕累累的黑狼，張口試圖安撫——

「……咕嗚、」累積的不適終於到達臨界點，維爾猛地撇開頭，狼狽地吐了一地酸水。

直到再也吐不出東西，他才對一旁關注著自己的狼人擺擺手。
「抱歉……我沒事……」維爾喘了喘，抹去嘴邊酸液。

「……你那些傷……還有獵人……發生什麼事情了……？」

怎麼會是抱歉呢？

下意識想迴避對方痛苦的模樣，那自己一手造成的惡果，他短暫撇開視線。但他有什麼資格逃避呢？金黃視線僵硬轉回，好好將那份痛苦納入視野，用內疚感好好懲罰自己。

不能再有下次，受傷不是失去控制的藉口。

至於最後那個問題好像，有那麼點太可愛了──獵魔人殺怪物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狼人沒馬上開口回答，僅彎身撿起自己的黑狼毛皮、小布袋和散落的物品，接著順手拔掉幾支插在身上的武器。靜默片刻，他才悠悠開口。

「也、沒有發生……捨麼事，」還不太習慣以狼人狀態道語，遲鈍獸舌使發音略為含糊。

「怪物被殺，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淡淡說，從布袋挖出一個小木杯。獸掌覆於空杯杯緣，裡頭翻湧水聲，轉瞬滿盛清泉。

「水。」他把水遞給小小的維爾，讓人喝點水休息，或洗漱嘴裡酸液。

此刻森林靜謐，再無紛亂。

維爾點頭接下水，卻暫時沒有飲用的念頭。他只是粗喘了幾下，將肺部的酸腐氣息換過才開口說道：「……你是因為被攻擊才反擊的吧……」

確實廣義來說，狼人是種怪物。
但若是以此為基準，身為嗜血梟的自己又何嘗不是？
難道沒被獵魔人攻擊，僅因自己擁有人類的外貌嗎？
如果非人即怪物，那麼現今的非人種族又該被稱為什麼？

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

「你才不是怪物。」

「……在遇見你之前，我聽到他們說了……」
「追逐黑狼只是因為好奇牠袋子裡有什麼。」

他忽然感到有些憤怒，卻無從宣洩。

「……這種行為才更加的……像怪物吧。」

不，我是喔。他想──

我、我是吧？

有人為自己說話、感到憤怒是多麼奇怪的事，他安靜瞪大獸眼。

而且是剛才被怪物折斷重要羽翼的翼人？

「……維爾、」自狼形收下對方的名，以不同樣貌首次唸出，每個音節都小心翼翼，甚至微微顫抖著。

「好像是很奇怪的人？」心裡有柔軟的部分被觸動。話語縱使彆扭，但他很高興，自己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若是人的模樣，他或許會彎起嘴，此刻他僅是微微咧開狼嘴，不明顯透出一絲笑意。無論他是何等樣貌，他都看見他、認出他，態度一致而溫暖。

他已經不在意了，無論是那些劣質的獵魔人玩笑或陰毒詭計。他拎起小布袋，輕巧捏出裡頭的所有物，「……只有小杯子、藥水、肉乾和……你的羽毛。」他抽出那根暖棕長羽，話聲有那麼點無奈。

他將肉乾遞給維爾，讓人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你給的已經吃完了，這是我做的……」一旁獵魔人疼痛呻吟一聲，他警戒投去一眼。

「去風景更好的地方說話吧。」遠離那些只會製造傷口和死亡的獵魔人。他提議，指指前方沒有森林遮蔭的小丘，靜靜灑落的銀白月光閃閃發亮。

被呼喚名字而抬起視線時，卻收到自己很奇怪的評價。維爾詫異張嘴回望，但還沒能追問對方為何會做此感想、也來不及接下肉乾，獵魔人的動靜就打斷了一切思緒。

跟著朝獵魔人的方向一望，維爾搜索了剛才所見的記憶，就印象斷定他們的傷勢雖重但不至於喪命。就算會痛上好陣子，但釐清事發原因的翼人並不打算對他們投注更多關心。

「好。」確認自己行動無礙後，他點頭起身追上黑色的背影。

晚風輕輕由開闊處吹來，刮過狼人身側再拂至維爾臉上。
——滿是血腥。

「你的傷……」維爾頓了頓，決定待腳步停下再繼續提問。

他將肉乾確實放進對方掌心，這才轉身走出深影重重的幽暗林間。高大暗影踏進銀白月輝，眾星矚目下的空曠草地。

拔取武器的動作仍持續著，最後僅剩一把正中腹部的匕首。翻湧熱血默默凝成血塊，除了微濕潤的水光外，在漆黑狼毛堆裡幾乎看不見創口位於何處，僅剩渾身包覆的濃重血腥揭露負傷的事實。

他揀了塊平坦岩石坐下，任飄散清雅花香的花叢淹過腳邊，若是白天，或許能看見綠茵草地與點綴其上的潔白花朵美麗綻放。

漆黑怪物深深吐出一口綿長的氣，疲倦無比癱坐。即使血液噴湧稍稍歇停，插著匕首的腹部卻仍毫無癒合的跡象，甚至仍有魔力從創口漫出。

「……維爾是不是說過、你的羽毛可以抵抗詛咒？」他突地開口，燦金眼瞳倦倦地，有些黯淡。

「要、怎麼……對已經生效的詛咒還有用嗎？」遲遲想到，他補上一句。

他不太理解詛咒，但他的直覺告訴他，在他漏乾最後一點魔力與血液之前，他似乎沒辦法自行拔出這把詛咒匕首。

四周的祥和寧靜與空氣中飄盪的腥血味詭異地共存著，維爾輕輕挨到同行者身旁，和發話的狼人對上了視線。

「已經生效？」翼人眨眨眼，垂下的目光注意到那柄在墨色毛皮中倒映月光的匕首。
「我不確定……但如果是持續作用中的詛咒，或許可以減輕效果。」維爾看著對方，以視線詢問自己能否嘗試移除。

原先柔軟黑色長毛凝著乾涸血塊，擦過翼人肩頭發出細碎粗糙刮擦聲，那龐大身軀靜靜轉向人，向人坦然敞開脆弱腹部。

就像前一小時被人用肉片誘拐那般毫無防備。

面對可怕的怪物，既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甚至還替自己說話的維爾不會傷害自己。

他想這樣相信。

「……那些人用肉乾騙我過去、」然後他也真的笨笨上當就是了，「然後用這個刺我肚子。」巨爪指了指腹部的匕首，緩慢解釋。

「不知道這個是什麼但、」話語短暫停頓，「這個很壞。」他太過疲憊，未多揀選詞彙，僅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接著他安靜，任人提供協助。

無論安慰，又或者是譴責那些獵人的話，他都說不出口。

在紅蜂鎮長大的翼人見過不少惡意，他明白有時傷害別人就是這樣毫無理由。為此就算罵得再兇，既無法改變現狀，也無法消去傷口……不過是種自我宣洩罷了。
於是他緊抿著唇，抬手握上那染血的刀柄——

「嗚！」
觸電般的疼痛火辣辣地扎入指尖，維爾本能彈開手。但在確認並未受到實質傷害後，他又再次握緊刀柄，平穩迅速地往外抽出匕首。

詛咒抵抗的雷擊同樣反彈至血肉深處，疼痛撕扯，視景震顫發糊泛白。巨大怪物緊繃著弓起身，下一瞬便感受到導致他衰弱的源頭被俐落移除。瀰漫全身的深黑迷霧一空，魔力緩慢回歸常理循環，再無失控自破口瘋狂溢出的情況。

熱血噴湧，他以厚掌壓住四溢血流。淺淺顫顫吸氣，感受肺部充盈冷冽夜風。闔眼感受此番鬥爭折騰後無比衰敗的身軀。

生。仍勉強生存。

真的只差一步。
那些獵魔人若重振隊伍再回頭一戰，或甚至什麼也不做只是等待，他都勢必將因這把匕首喪命，成為對方今晚換取傭金的籌碼。

要不是湊巧遇到維爾……

「……你的手、」話語因換氣停頓，「沒事吧？」久久停滯一切動作的怪物終於睜開眼，月光映照下濕潤透亮的金眸朝身旁翼人望去。

「謝謝你。」垂眸，情緒表現不明顯的獸臉似是仍有些愧疚。對方越是對自己親切友好，他就越為自己做的可怖暴行感到歉疚

「維爾……不怕我嗎、」面對襲擊自身的怪物，怎麼還能瞬間原諒一切般接納並幫助他呢？他連施展治療法術都差點將人醫死。

「……你應該要、不那麼好。」總是對所有人都溫柔親切的話，會很早死。

無論是橫流的鮮血，抑或對方壓抑疼痛的輕顫，他都看著。
也只能看著。

「……？」打破沉寂的提問讓維爾一愣，接著垂下視線打量雙手，發覺自己還握著匕首不放後便將它拋到了一邊。「沒事，我戴著手套呢。」

隨後他朝那歉疚的目光扯嘴苦笑：「……並不是因為我好不好，而是因為我認識你啊。」他稍稍朝狼人坐得近了些，並挪動翅膀輕輕環住對方。

「當然你可以說我們認識的並不深……但我喜歡自己認識的那隻善良黑狼，至少不會願意他在這種不明不白的狀況下喪命。」維爾傾著腦袋，好讓自己得以直視那雙金色眼瞳。

施行過近似暴力的治癒法術後，怪物似是沒有要再度吟唱古精靈語，靜靜任憑夜風吹乾濕糊傷口。

巨大漆黑指爪倒是伸長，將那把匕首勾回，一邊被鈍鈍電痛一邊收起。他想研究看看差點殺死自己的東西，以免下次再中招。

畢竟下回可不一定有維爾。

後背毛尖有展幅羽翼拂過，暖棕羽絨圍繞，令他想起弗列瑪燃著溫暖焰火的金翅。金眸僅淺淺與那真摯赤紅對上半瞬，便又怯怯挪開視線。他僅有著怪物身軀，屠殺利器般的體魄，除了困獸一搏，個性大多時候都怯懦得令同類搖頭恥笑。

怪物的樣貌暴露後，他尤其不太擅長應對這類的友好對話，這種聽起來好像是「朋友」的溫暖對話讓他不知所措。失血過多使腦袋運轉速度更緩，他怔愣著，低垂視線，惶然無措想伸掌擋住那傾向自身的目光。

為什麼呢？

明明大家看見自己變成怪物幾乎都是舉起銀器與火炬，滿臉畏懼混雜憤恨。

「謝、謝謝你……雖然我現在──」是個怪物不是可愛的黑狼。他想正是那份平等對待生靈的善意使他沒平白喪命，無論道謝幾次都不夠。

他曾答應過師傅，所以他還得活著。

「……維爾你說我不是怪物。」他驀地想起那句，狼形怪物抬眸，重振旗鼓後好好回望，一面將困惑話語傾倒，「那我、」

「不是怪物的話，又是什麼呢？」

「不就是你嗎？」

幾乎是聽完的瞬間，維爾帶著理所當然的困惑脫口而出。隨後他才意識這樣的回答太過流於表面，因此翼人輕撓臉頰反問道：「那麼，你覺得我是什麼呢？」

不是失格的人類，亦非遭受滿月詛咒的怪物，也不單單是披著獸皮的荒行者。他可以全部皆是，也可以就只是「孚斯」嗎？內心釋然同時又有新的疑惑冒出，關於自我的考察或許暫且未到盡頭。

孚斯又是什麼呢？

茫然瞪大獸眼，予以閃爍金芒的愣怔注視，似懂非懂的迷糊模樣。

而維爾又是什麼？他想維爾不僅只是維爾。

「維爾……是溫暖親切友善的、」依憑記憶中翼人和善舉止，他緩慢開口道語，拼湊著自身認知中的維爾。

「慷慨無私的、小小的……」漆黑怪物抬起獸掌笨拙比劃，矮了自己一大截的翼人像是隻小小鳥。

「有著漂亮翅膀的、貓頭鷹的獸人。」他如是回答，語氣認真。

顯然這些評論遠超出他的預想，翼人圓睜著眼左右飄移了下視線，片刻後才以不好意思的神情回道：「……謝、謝謝你。」

「怎麼說呢……就像我沒想過自己給你的印象是這樣。也許你也低估了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維爾輕輕按上狼人的胸口。

「畢竟我和你一樣，是一般定義上的怪物。」

「你聽過嗜血梟嗎？」

「我們是一種以其他生物血肉維生的怪物。我家族當年也是為了取食方便，才選擇和紅蜂鎮的奴隸商人定下契約……當有奴隸死去，我們就替他們處理掉屍體。」維爾指指自己的嘴巴，做了個吞入的動作。

「我是吃著也許昨天才談話過的奴隸屍體長大的。他們的血肉，內臟……嗯，除了骨頭外幾乎都不會剩下。」

「這樣的我是什麼呢？還是那個友善的鳥獸人嗎？或是嗜人的怪物？」維爾保持著輕鬆微笑問道。

在他人心裡的形象？

不善言詞、畏畏縮縮、面無表情、總和狼廝混，既對社會沒有太多貢獻，也無足掛齒。彷若於腐爛敗葉中蠕動爬行，一介漆黑蟲子，人們見之望之皆表情嫌惡，不受人待見。

而知道他有著滿月詛咒的人們會舉起火炬、刀劍，高舉銀製武器，毫不遲疑將他趕出有著炊煙人聲聚集之處。他即是危險，存在帶來恐懼，巨爪撕裂一切祥和。

披覆人皮的怪物，徒有人形卻也不為人，就如他蓋上狼皮深深躲進內部，偶成狼形卻也不能成為狼。

幽魂般飄盪，若林間浮動的暗影，無人真實看見他。

他看著貼上胸膛的手，隔著厚實手套使他無從感知那指尖溫度。垂眸靜覷，他先是搖搖頭表示自己沒聽過，接著靜聽突如其來的自白在腦內炸出整片空白。

戲劇性反轉，與和善外表舉止落差甚鉅的種族習性使他默默吃驚。對方坦白，微笑反問，而他沒停頓予以回覆。

「是友善的鳥獸人。」他說，話聲很堅定。

「……生靈死去，肉身便是留給自然大地的餽贈。」誰來食用或許都沒差，一切皆依照自然倫理運轉，沒有絕對的對錯，僅是選擇的問題。

「棕熊、狼群也吃其他生物血肉，卻沒有人會罵他們是怪物，他們是食肉的獵者，一切理所應當──只要他們沒刻意去獵殺人類的話。」而他則是什麼也不做，僅是身為狼人就會被獵魔人追獵捕殺。

「……萬一某一天奴隸制度從世上消失，你們會怎麼做呢？」若僅是為了方便，並不是一定要吃人，能有其他選擇的話，維爾或許連嗜人的指控罪疚都不必肩負？

清爽的晚風拂過肌膚，維爾伸手抹開沾上臉部的髮絲。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苦笑著坦承。
「除了方便外，我想最開始會訂下契約有部分也是避免獵殺和厭倦躲藏……但食人是我們的本能。」

「我很小時候曾經按耐不住口慾，咬了一起玩遊戲的孩子……不，說咬太輕微，應該說是襲擊了他。幸虧有被即時阻止，但從那之後我就沒辦法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了。」

「即使到今天，我有時還是會冒出這種攻擊本能……所以從這層面判斷，我確實是怪物。」

維爾脫下手套，露出明顯非人、象徵著狩獵者的銳利爪子，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向狼人。

「但是，就像你是以相處的結果對我的定位做出判斷……沒有人該因為自己生為怪物，就是注定是怪物吧？」

「如果有人單純用外表決定你是什麼，那麼他們的看法就不需要在意……我母親是這麼和我說的。」

以食人為本能的種族，不依憑本能恣意殺戮，而是透過契約取得食糧。

對方談起過往、攻擊本能，而他安靜盯著那雙似血赤紅，接著赤裸指爪探入視野──他們同樣是怪物，擁有殺傷生靈的銳利凶器──而他將漆黑而巨大的獸掌安靜交至攤開的掌心，並未回握，而像是狼形活動時，總有人要求他「握手」那般。

掌間觸及溫暖血肉與肌膚柔軟。

他並非天生怪物，而是變成怪物。排除這點些微差異，彼此目前或許沒有太大的不同。同為怪物，同樣嗜血，背負著罪惡而活。

「……可是你選擇幫助他們。」沉默許久後，滿月怪物開口，「我是說，那些獵魔人。」

並非揮舞利爪獲取食糧，而是予以救治性命的藥水。所以他還是覺得維爾不一樣，是溫柔的好人。

做為同樣襲擊過別人的人，他不會說那是「小時候不懂事沒辦法」，何況他才剛剛撕裂對方的羽翼。他為對方聽似孤寂的童年感到悲傷，但或許記取這樣血淋淋的教訓對身為怪物的彼此來說都是件好事。

應該是好事……吧？

「……你有很好的母親。」而他想起法利爾。他的精靈師傅總說他有美麗的心靈，但他從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畢竟那聽起來和怪物一點都不相襯。

「所以，即使身為該死的怪物、」金眸低垂，他思考著措辭，努力組織語言。染銀毛尖沐浴星光月輝，讓那深黑身軀像是滾銀邊般顯眼。

「沒有做壞事……就還是可以、活著的嗎？」抬眸，認真詢問怪物同伴的意見。

「嗯……那些人啊……」
以指腹輕輕擦過置於掌心上的皮毛，維爾輕扯嘴角苦笑：「畢竟我當時還搞不清楚狀況，而放任別人在眼前死去不是我的做法……」

「況且，即使他們的確做了不好的事。但就這麼讓他們死去的話……到頭來會受罪的也只有你吧。」說著他坐直了身子，對黑狼眨眨眼。

「你想活著的話，誰都沒有權力阻止你。」

——說到底，怪物 究竟是指什麼呢？
是傷人的存在？
是難以理解的，可怕的存在？

「……明明彼此的語言能互通不是嗎。」

究竟他一直以來聽了多少詛咒的話語，才會這樣質疑自己是否該活下去？
想到這裡，維爾不捨地握緊了那隻溫熱的大掌。

「所以……請活下去。」
「我希望你活下去。」

你想活著的話，誰都沒有權力阻止你。

他或許是需要某種許可，告訴他怪物允許「生」，而不是半點都不容於世。

──那想死也是吧？

他沒敢問。

過往亡魂仍徘徊不去，時不時伸出死白指爪輕柔捏住他的心臟，有份冰涼死意仍堅定殘存。所有他允諾過的無形緊縛手腳，他理解自己「還不能死」，在他無須再承擔那些責任之前。

所有「想活」是為了不要背棄那些諾言，若拔去那些，一切盡是無。

三年前師傅也是這樣緊握他的手，以不得不「生」的詛咒束縛他。

但是為什麼呢？

要被獨留於世痛苦掙扎。

他時常覺得「言語」無用，無論他多努力說話。努力說著精靈語，道出獸人族語，使勁以通用語溝通，但所有話語都無力，如何澄清辯解都不被採納。一旦他們眼裡僅映出怪物，最後他說的語言就再也不似人語，僅像困獸聲嘶力竭的咆嘯。

「塔們、餔會死……」滿滿情緒堵得窒息，他一時語塞，又感到無法順利好好說話，話語卡在齒間，發音笨拙。

他想解釋自己沒有殺人意圖，對方細心思及的慘況不會發生。刀刃般的利爪能輕易將那些人開膛剖腹，腸流滿地，讓他們曝屍荒郊。而自己採取的扭斷手腳攻擊只是為了不讓他們行動──

我希望你活下去。

最後他僅是死死咬緊牙關。

「……我，死、可是、」龐然巨獸僵直身驅，劇烈動搖透過指尖傳出震顫，吐息粗重紊亂。

到底想說些什麼呢？他的話語總是那麼無力而混亂，從來都無法好好傳達。

「可是、活著──」沒有賓利叔叔與弗列瑪的世界像是嚴寒壟罩，失去法利爾的世界乾枯。即使使勁伸手想抓取什麼，也僅有一把隨時間風化的諾言，轉身，只有高舉的火炬與銀器。

「活著很……寂寞。」瞠大金目茫然淚流，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伸手粗魯抹去臉面熱潮。

「啊……」
狼人的言語破碎，但至少維爾能讀出他眼中的情緒並非被應允的喜悅，也不是被理解的寬慰。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他搖頭試圖解釋自己對於獵人死去的說詞，但緊接著狼人的眼淚便讓維爾收了口。

他愣愣望著對方，片刻後才挪動身子輕輕環抱住那龐大又脆弱的身軀。

「……對不起，都是我在自說自話呢。」
隔著手套，他輕梳深色狼鬃。

擁抱，臉面湊近毛絨，雙臂環出圓，將他框進保護圈般。指爪輕癢爬梳毛流，彷彿也溫柔梳理猛然爆裂開的情緒。

啊，溫暖的，一切都是。

他愚鈍而一時沒能理解那抱歉，唐突淚流產生的羞恥感茫然充斥腦內。他沒敢伸手回抱，僅愣愣任憑擁抱，乖巧得像個絨毛大玩偶。熱雨仍不斷自眼眶張狂落下。縱使平時伸手能操弄水流，卻一點都無法止住淚河奔流。

「怪物、的……」他慌亂開口，試圖用講話讓自己分神，話語依然破碎不堪。

怪物的擁抱也是溫暖的，若人類也知道，還會害怕怪物嗎？

他想還是會的。

「不、我才對不起……」厭惡自哀自憐的自己，更討厭突然落淚替人帶來麻煩。巨獸伸出大掌輕輕搭上環抱臂膀。

「謝謝維爾。」無論訴說幾次，或許都無法完整表達內心感謝，「想、和維爾一樣，當堅強的、怪物。」

維爾讓「怪物」這個詞，稍微變得有些美好。他默默想著。

「哈哈……」這樣的願望讓他不由得輕笑。
確實他們再如何努力也不會是凡人，無論如何，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並繼續走下去，才是更重要的。

嗜血梟輕輕點了頭，又一次擁緊了對方。

不知過了多久，青年才想起什麼似地啊了一聲。
接著抬起臉說道：「我好像一直沒問你的名字！」

溫暖的、一切都是。

安心得令他有些困倦，亦或是歷經殘殺後徹底放鬆的關係。直到後續的話聲擾動空氣前，他都靜靜閉著眼。睡意令那問句像是從夢境傳來，隔著一層水波而聲質模糊。

「我、」他睏睏地停頓片刻，才正要開口。

厚重雲朵不知何時靜靜簇擁到滿月旁，遮蔽清冷月光。翼人懷裡的怪物身軀顫抖蠕動，形體劇烈的改變。喉間滾動低沉獸嚎，在熔斷所有神經的苦楚中變形。高大身板劇烈縮水，突出的狼吻逐漸貼合臉面變得變平，大片膚色取代茂密的黑灰狼毛。

視野從高高俯視他者下沉，直到得抬頭仰望一切。蓬鬆黑髮凌亂披散著，渾身仍沾滿方才惡鬥後的血跡，但傷口大多已癒合完畢。赤身裸體，渾身浴血，緊抱著一張狼皮，初次以人形與維爾見面卻是這樣狼狽的模樣。



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好好露出笑，渾然不知那唇線僵直而笨拙。

苦痛的變異來得突然，以致維爾連句擔憂和關切的話語都還無法脫口，眼前的高大狼人就已縮成眼前那嬌小的模樣。

「孚……斯？啊、」翼人下意識地複述一遍自己聽見的名字，隨後搖頭，迅速將自己那雖沾染血汙，但仍足以遮風蔽體的外套脫下塞入少年懷裡。

「會冷吧？沒事吧？剛剛感覺很痛啊，有沒有受傷？」反射動作完之後，堆積的問句這才一股腦地衝出。

「……謝謝。」比起怪物模樣隆隆響的低沉嗓音，此刻聲音微弱而腆然，是偏高的清朗音色。

他接下外衣套上，身軀覆上人體殘留溫度。靜靜睜著燦金愣愣聽著後頭連串發問。搖頭，點頭，最後一個問題他怔楞著，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僅是伸指點點身軀上仍沾血的部位。

青年身上有著大大小小的舊疤，都是過去被追捕或與猛獸搏鬥的痕跡。他的傷口好得很快，固有一種怪物的韌性在。刺得深的腹部傷口止血結痂，而淺層皮肉傷大多已癒合。

「我沒事。」話語輕輕顫顫，仍滿是愧疚的金眸掃過維爾的羽翼，他小心翼翼伸手摸了一下。

「……維爾原本要去哪裡？」他在慌亂竄逃中根本沒留意到維爾何時加入。

即便已不再滲出鮮血，傷勢也被歲月層層縫補，但疼痛依舊留下了痕跡。
同為背負怪物之名的彼此，境遇卻大不相同。維爾更深刻體悟自己是如此受到家人的良好保護。
也正因這樣，他對孚斯有著更多的不捨。

「只是想找歇腳處。」他輕輕一笑，主動將翼翅湊上了對方的指尖。「但我想今天就不急了。」

「孚斯呢？孚斯要去哪裡？」

柔軟羽絮撫過指尖，他小心翼翼觸摸，唇角因那份善意靦腆彎著。

「要去……找個地方躲起來、不，要先還你外套才對。」他仍想躲過這個月夜，像蟄伏地底的蟲靜靜蜷縮，直到令人安心的白日攀升。但也理解不能再給維爾帶來麻煩，先是弄傷維爾、接著差點用法術弄死維爾，再來還要偷走對方的外套害人凍死可就糟了。

「維爾能、陪我到躲藏處嗎？」他將行李藏在廢棄岩洞，只要到那裡，他就能將外套還給維爾，放人自由了。

「我能陪你到躲藏處。」他很快便點頭應答。
「不過，外套下次再還我就好。」

一來他希望孚斯別和自己客氣，二來是經歷今日的事件後，維爾有些擔心對方會考慮過多，最終選擇遠離自己。

「到時候我們就約個地方，輕鬆的聊天吧？」翼人青年豎起小指，期待彼此能結下約定。

約定下次見。

他盯著那直豎的指頭，愣愣瞪大金眼，彷彿看見什麼稀奇景象。他遲鈍半晌才伸出指頭，輕緩勾上。



「真的還可以、」指頭微微收緊，一切小心翼翼。話語踟躕著，一時半刻沒有傾倒殆盡，「再和維爾見面？」通常大家歷經這樣的暴力洗禮之後都會開始疏遠他，無關他的意願。

他們這樣算是……怪物朋友嗎？

縱使想問，卻又害怕被拒絕而嚥下話語。但維爾還願意見他，那使他感到既高興又恐懼。他唇角彎著，暫時一掃起初的垂頭喪氣。

「我……狼的樣子比較好嗎？還是、」他開始遠遠開始規劃起下回碰面。無論如何，想變成維爾喜歡的模樣出現。

「當然。我今天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你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多認識了你一點……我不希望這是最後一面。」維爾抬起右手覆疊在兩人勾起的約定上，期望能賦予他的話語更多肯定。

「什麼樣子都很好……」回想過往幾次碰面的狀況，或許少年較為習慣野獸的模樣，可維爾並不想以此推測做出回答。
更何況，無論狼形或人形，他都喜歡和自己相遇的這一存在。

「只要那是孚斯自在的模樣。」

真的只要自在就可以了嗎？

呆愣視線游移，自覆上的右掌挪回赤紅如火的眼眸，看見腥紅眼球映出自身模樣，接著像被燙著般怯怯縮回視線。

維爾看見他，他被安放在那雙赤眸中。

話少青年靦腆點點頭，無論如何他相信維爾，一切無須更多的證明。

他領著翼人走進另一片森林，在深黑樹影間穿梭，來到山壁前，他指向一處被蔓生植物遮蔽的隱密獸穴。

「這裡、」他說，想起似乎應該給予更多解釋，遲遲補充著：「我躲這裡。」

「……謝謝維爾陪我、你回得去嗎？」雖然他想對方和自己不同，擁有雙翼能自由前往各處，但不知對方認路能力如何。

臨別前的相伴是安靜的。
維爾一路尾隨那瘦小身影，在月色下穿過層層密林，直到抵達青年口中的隱蔽之處。

「唔？」
聽完孚斯的說明，翼人先是愣怔地打量那看上去十分原始的洞穴，隨後才壓下心中升起的好奇點點頭。「不客氣，我也想陪孚斯一起來。」

「回去的話……因為夜晚不會對我的視力造成阻礙，應該沒問題？」維爾苦笑著撓起臉頰，「別擔心我，你才是需要好好休息那一個啊。」

擔心自己會拖住對方休息，維爾輕輕拍動翅膀，表達隨時可以上路之意。

「啊……對了，如果之後想找孚斯的話，來這裡能見到你嗎？」想起即使約好再會，但雙方並未定下地點的問題，因此他這樣提問道。

漆黑腦袋瓜傾斜，無聲以肢體動作表達困惑，接著倏地會意過來微微瞪大金目，接著以慢吞吞言語說明。

「……維爾來自紅蜂鎮、」沾染乾涸血跡的手點向自身胸口，「我來自迷霧森林。」

「明天就會離開這裡了。」此處不過是他因應月圓短暫躲藏的庇護所，一到明日便會返還自然。

「你如果來森林、我會去接你。」溫潤金眸淺淺彎出弧，他如此允諾，提及熟悉的森林時，神情罕見添了幾分信心。

「……那我去紅蜂鎮還外套的話，也可以找到維爾嗎？」維爾有對好翅膀，可以自在來去各處，他想對方或許並不會常駐城鎮？

「原來如此，迷霧森林嗎？」雖然孚斯的話語精簡，但配上前後句與手勢並不難理解。維爾點點頭，像要記下情報那樣輕喃地名。

「有機會我一定會去拜訪的。」在那裡，想必能見到孚斯更加自信的模樣吧？他想。

「嗯，如果沒有出遠門的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那裡……畢竟是故鄉嘛。我就住在距鎮外不遠的一處墓地旁。」

他用力點點頭，像是表示自己都有好好聽到、放在心裡。

「……我會找到維爾的。」縱使話聲微弱，卻無比肯定。就像維爾說會認得自己那樣，他也能找到對方。

鼻子記得對方身上的氣味，只要若風好心在行經維爾時替他捎來線索，他便有把握很快找到對方。他也不避諱墓地，躲躲藏藏的日子裡，他時常流連在罕無人煙處。

「今天真的、很謝謝維爾。」金眸低垂，不敢也不擅長和人視線接觸，此刻也任由眼珠轉開。

本該是要流著眼淚，盯著染血指爪懊悔度過的自恨夜晚，但一切都因那份溫暖而好轉些許。

只是這樣而已……真的，有幫助到你了嗎？
無比真誠的謝意不知為何使他啞了片刻，隨後維爾才喃出回應：「……不客氣。」

「才是謝謝你，願意和我說這麼多。」

「唔嗯──」他想起方才失控落淚仍感到不好意思，嘴裡含糊發出無意義音節，伸指撓撓臉頰。

丟臉的部分倒是希望維爾忘記呢。

他想自己或許不該再耽誤對方，是時候任憑夜鳥自由返回棲木好好休息。他們有說好要再碰面，他並不擔心。而或許也不一定是紅蜂鎮或迷霧森林，他同樣衷心期待在路上的偶遇，無論僅是追逐甲蟲嚇跑盜匪促成的巧合，亦或是街邊相逢獲得的溫柔撫摸。

「那麼下次見，維爾。」眼神怯怯迎上，短暫交會。

看著對方小動物般的動作，與那習慣失望卻依舊予以信任的眼神。維爾忍不住探手，安撫似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嗯，我們下回再見，孚斯。」
比起告別，帶有期待的約定更適合彼此。

即使自己不是似狗的毛茸茸黑狼模樣，也可以被摸摸頭嗎？但仔細想想，維爾連怪物模樣的自己都能給予擁抱。

他滿臉呆愣，但仍喜歡頭頂傳來的輕柔觸碰，一如狼形被撫摸的反應，他微微瞇起燦金眸子。

接著他看著那對暖棕羽翼震動空氣，捲起夾帶花香草屑的空氣流，輕盈乘風而去。直到那抹身影完全消失於視野，他才矮身藏進臨時的庇護所，從行李翻出動物油脂做的小蠟燭燃起，一面將外套換下。

應當是身為怪物被惡意狩獵的夜晚，以誤傷友人愧疚奔逃嚎哭作為收尾，但此刻安定與溫暖感受如眼前火苗溫暖熨熱內心。

好像交到怪物朋友了。

會不會在下個城鎮遇到維爾呢？恍惚想著，期待下回相遇。此時疲憊感席捲，他抱著漆黑狼皮與怪物新朋友的外套入眠，隱隱期待五彩斑斕的美好幻景填充夢境。

謝謝怪物好朋友超暖鳥維爾！謝謝陪我跑完長長交流的維爾中！抱歉弄傷他的漂亮翅膀！！（尖叫（被維爾阿罵悶打死

好喜歡怪物會談，互動雖然一度驚嚇但真的好溫馨！
然後也是後台噗裡的我：還是要來怪物大戰嗎（ＮＯ

才是謝謝孚斯中不離不棄的陪我啊啊阿
能看到＆摸到孚斯三型態的維爾根本人生贏家好不好！！！（被孚斯粉掐死
怪物大戰不可以！！！維爾敢打孚斯我就……我就……（怎樣

The_Strix:
維爾就是目前唯一知曉孚斯三態的朋朋了 （？
雖然已經打了但打維爾才不可以好嗎！！ （拖走壞孚斯（從後台一路不能打乖孫起爭議到外面的阿罵悶

吼 我要在這裡感謝我的父母還有我……（？？？
所以打起來的其實是阿罵們

（雖然但是姑且問一下那些獵人們後續（？

金髮逃回去跟大家說，然後有人組織尋人隊把他們拖回去安全的地方，慢慢治療好了活蹦亂跳下次再殺狼人！

也是很有毅力的一群人（O

既然還有生命就可以繼續工作（？？
只是下次可能會對路邊的野生狼狼不太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