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的意識甦醒時,鹹腥潮濕的空氣因為涼爽的溫度,嗅起來沒那麼討人厭。
瑪林睜開那雙瞳孔大得幾乎吞噬所有白處的雙眼。透進船艙的光還泛著一絲寒意,這讓他對光線尤其敏感的瞳孔快速地縮小幾分。慢慢地從床上坐起,把耳環從臉上撥開——他的臉壓在那上方一夜摁出了印子——接著環顧了下四周。把自己仍然套著靴子的腳從利普大腿上抽回來,起床的時候順手把原本就沒蓋好的粗布被單甩到黑貝身上,離開船艙,來到甲板上。
天濛濛亮,海上的風吹得人身體冰涼,讓他覆蓋著些許鱗片的身軀感到格外舒適。他過去有時也會這麼早起,但來到伊尼舍林號上之後,這種情況就不多見。通常這種時候,他會下海游幾圈,淺海有很多帶魚可抓。
他的腳步咚咚咚地快速踩過木製甲板,向著船頭去,準備跳入海裡。
「喂、」在你即將縱身一躍之際,一雙大手制止了你本該跳下海的動作。「幹嘛呢?還沒到。」帶著薄金灰長髮的男人說道。
薄霧朦朧的沁在四周,如同掛上紗般的布,掩去了破曉的白。船上仍舊被黑灰色的天給壟罩。阿斯蘭只能藉著羅盤,以及因變異而提升的視力,找出正確的航向。
儘管過了一夜之後,對於方向的正確性他並不是那麼的確定,可無妨。
——凱羅黎爾斯的恩惠,即將照亮海上。
揚帆而起的風微微捲著他的髮絲,帶起一絲苦鹹。正準備享受第一縷曙光的阿斯蘭,伸到一半的懶腰被一陣咚咚聲給打斷。他當即離開了舵,伸手攔住了比自己小的多的身影。於是乎,就有了開頭的場景。
「瑪林,天才剛亮,不能下海。」男人再三告誡,略帶著不放心,鬆開了掌,觀察起這小子的情況。「廁所也不在這裡。」阿斯蘭伸手推了推,將人往著船艙的方向挪。
「知道了就快回艙裡找利普。」利普會管好他的,阿斯蘭想著。
他察覺到周遭的變化,但沒有躲開,僅是慣用的右手反射性地揮了一下。
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什麼有溫度的東西蓋著,說話聲從背後傳來,他仍然直視著前方的海洋。在汪洋之中,潮汐變化不怎麼明顯,除了不時被晨風掀起的半點波瀾外,海面一片平靜。朝霧的掩蓋,讓所有感官都像是沉入水底一般。隨後,蓋在肩膀上的觸感離開了,他被一股不屬於自然的力量向後捲。
「為什麼不行?瑪林沒有要上廁所。」吐出天然疑問的臉掛著一貫的開朗表情,向反方向的船頭前進了幾步,「而且利普沒有動。」
「那是因為利普睡著了吧?」男人再度捉住人往船艙移動,絲毫不肯讓步。「而且之前說過了,天暗的時候,海獸很容易在淺海徘徊。」不管是不是真的,天暗特別容易有東西出現,這個預感總不會錯。
他是靠著這樣的直覺,在風雨襲捲的大浪中存活下來的。
「回去船艙休息數羊也可以,瑪林,但別下水。」阿斯蘭有些疲倦的重複道,「很危險。」明顯的沒得商量。
聽著阿斯蘭的說法,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不像很熱的時候一樣非常亮,也不像很冷的時候一樣非常暗。天空是帶點灰的藍色,他看過這個顏色,他感覺天馬上就要亮起來了。
「可是現在沒有很暗。」顯然沒有察覺到阿斯蘭帶著的任何情緒或狀態,也沒有接收到對方的話中帶著的任何訊息,便單純地反駁了字面上的意思。「瑪林睡不著。只是去抓魚而已,沒有要看海獸。」
「我知道。」細不可聞的嘆著,「但海獸不是你選擇不要看就看不見的,我記得我們討論過?」有嗎?
男人將執意往海裡走的少年一把抱起,往船舵走去。
「不然這樣好了,等太陽出來了、利普來開船,我就陪你去海裡抓魚,好不好?」抱著你,阿斯蘭一面將舵調往正確的航線,一面道。
「或者利普醒了,讓他陪你去抓也可以。」有個人顧著就行,但不能是黑貝。「……阿、」在一串叨絮裡,他看見日輪的廓,夾帶著光,穿透雲的間隙滾落在海面,瀅瀅閃爍,替墨染的黑海添上了珍珠般的墜。
「天亮了,魚仔。」聽著海汐拍打船體,猶如鼓聲迴盪,阿斯蘭歛眼望向你。「沒有哪裡不舒服的話……」觀察著你是否有露出異樣,「等等就可以下海了。」
「可是這次跟之前說的不一樣。」嘆息剛搆到發展成膜的耳輪便從他耳邊溜走,但他沒有放過話題的空間製造的漏洞,不死心地置入更多疑問。
隨後,他的腳到整個身體都因為外力而浮空。少年纖細的體魄本就不會給負此重量的對象造成太多負擔,他個人對此也沒有牴觸,大概就比被獵捕離水死去的魚多出一些肌肉支撐和生物存活自然會產生的小幅動作而已。
還沒來得及回應總是有人陪自己去抓魚的部分,便瞥見遠處自雲霧後方照出的光芒。自然的感知讓他的皮膚振奮,引起全身一陣精神抖擻的抖動。
「好耶!」聽見令人高興的訊息,他的表情和四肢充滿活力地大大往外展開,險些揮到扛著自己的阿斯蘭。
「……哈哈、」眼見晨曦灑落,少年皮膚特有的湖水綠藍閃著細細的微光,神情是如此奪目純真。
好比剛孵化的雛鳥,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貝跟瑪林,看著都是這個模樣,令人頭疼卻又、——
檀暈染亮了伊尼舍林的輪廓,打糊了夜晚的邊界,直至破曉才鬆了口氣的阿斯蘭,這會兒微微瞇眼。
「怪小子,倒是不怕海獸。」笑著收緊了手,預防你意外墜地,他接著追問道:「還記得前幾天的祭壇嗎,魚仔。」
「你當時看起來不大對勁。」將話鋒一轉,留了白給了你。
「我們要談談這件事嗎?」語氣溫和似粥,阿斯蘭淡淡開口:「如果你不願意提,我們可以說點別的,你知道。」
阿斯蘭收緊的力道觸動他的感知,引發一陣歡樂的咯咯笑聲。再來,注意力大抵被拉回對話上,他點點頭應和阿斯蘭的提問。
「嗯!瑪林說要弄壞的那個。」腳在半空中晃來晃去,他的視線自然垂下盯著甲板上一道道匯積著影子的深色縫隙,想起當時把祭壇上的東西踢得東倒西歪的情景。「這件事怎麼了?」將對方的用詞挪搬入自己的句子中,他在話題來往中單刀直入地把問題丟回給阿斯蘭。
「沒什麼。」男人聳了下肩,做了個怪表情。「只是想知道你那麼做的原因。」對於少年罕見的執著感到好奇,男人緊接著又補了句:「不弄壞有關係嗎?」
至少他當下是急著想離開的狀態。祭壇甚麼的,怎樣都好吧?
(他想這裡真的會抵達的人也不在多數,再者,無根者的命運除了海以外,皆是由自己掌控的不是?)
「就是不好啊!」他在阿斯蘭的肩上撐起上身,直覺性地吐出如此回答,但隨後又閉上張得大大的嘴巴,細細地思考起來,這種情況在他身上不多見。一會兒後,他得出另一個結論。
「嗯……有!有關係!」肯定地點了點頭。
「小子,你看起來像是知道些甚麼的樣子?」這也不奇怪,畢竟從一開始撿到這魚仔的地方就不太尋常,可阿斯蘭也沒想著要追問少年的過去,從人後來都安分待在船上這點來看,似乎也沒對任何事物有著特別的依戀。
這是部分無根者的特徵,就連自己亦是如此。
「多說點吧魚仔。」爽朗地笑聲散落在甲板上,「讓我增廣見聞一番。」男人抱著少年,駛著舵,破開海上的風。「說不準你知道的能在哪日救了我們一命。」
「瑪林知道什麼?」仍是沒理解對方話中所指。來到伊尼舍林以來,不知道的就問出口,差不多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阿斯蘭暫時沒有要放他下來的意思,他對此沒有太多牴觸,但這種支點不穩定的感覺讓他的肌肉有些發痠。為了舒緩這種感覺,他時不時地蜷曲或搖晃身子。
「要說什麼?」他問,雙眼看向被船頭的尖輕易割開的海面。
「也許你知道沒有破壞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我猜。」阿斯蘭側目,順著少年視線的絲,目光一同落在了船頭。「但講這個也沒有太大意義……我們已經平安離開了。」
不去探究更深的原因,有時候反而是最能保有自我,持續航行在這面墨色波濤上的一種方式。
「……」就是這小子吧,老扭來扭曲,看起來想下去極了。阿斯蘭還真的怕一鬆手,人就給蹦入那片汪洋裡。
「知道!大家會被影子吸走。」表情明朗地點點頭。回應了阿斯蘭的置疑,儘管那不完全是一個問句,但他學習到問問題,同時也學到回答問題。
此時旭日已完全探出海平面,天空渲染出帶粉的亮橙色,顏色連帶滴落入海,倒映如一面天然反轉的鏡像。
「嗯!大家都沒事!」說到這裡,他突然開始回想阿斯蘭前幾句說過的話。他轉過頭,擺動性比人類更高的骨骼讓他只一動便幾乎是往對方臉上貼。「瑪林救大家的命?」
那種儀式的矩陣,少年似乎不是第一次見。
思及此,阿斯蘭的好奇止住了腳步。
對他而言,過去無可避免,可未來是能夠改變的……譬如你學會了清潔自己以及回答這點,就不知道比先前好了多少倍。
「……我想是的,魚仔。」男人細碎的心緒從眼眶落入底,隱沒在那片灰藍色中。「你做得很好。」喉音帶著淺淺的笑意,他揚著嘴角問到:「想下來嗎?」
幫少年預設了答案,男人彎腰將你放在了身旁,直至你腳落地佇穩,這才收回了臂膀。
「我想你更喜歡這樣。」阿斯蘭說,「畢竟已經是不太適合被當個孩子抱起的年齡了,小子。」也許再長得快些……說不准不到一年,他也沒法這樣將你托在肩上,或藉著手臂的承重,讓你待在他的保護傘下。
這是否也算是一種別離呢?
阿斯蘭沒有答案。
他只是靜靜望著海線的平面,以及不知是否是因為陽光的灼煥而趨於平穩的浪,暗自希望著你長得慢一些。
在他理解阿斯蘭的話並做出回應之前,姿勢就因為外力改變,腳踩到了地面。看著自己踩在甲板上的雙腳,腳趾在許久未脫的靴子裡動了動,他感覺自己也不是特別喜歡踩在地上,只是不得不去習慣而已。畢竟他沒辦法游這麼遠。
「那瑪林要去游泳。」他張開嘴說道,抬起頭,一雙黑色圓亮的眼睛眨著。
肯定句。雖是這麼說,但他在這艘船上所做的任何事情也從未向他人尋求同意。他會做的充其量也就只有在被阻止時問問題而已。
制止瑪林與叫醒了利普,兩者在猶豫的秤上左右搖擺,最終持平。
「……噯、去吧。」阿斯蘭放棄了秤上的所有選項,擺了擺手出聲:「別游太遠,魚仔。」晨曦帶來了平靜,海風掠過的潮面上漾起淺淺白花。這裡大概不是那麼危險,他想。
那麼讓瑪林在這裡游一會兒,有自己看著,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但可以的話,果然你還是繫個繩索在腰間上吧?」總是止不住的多慮,這或許也是上了年紀的一大改變。
馬的……有夠老人味。
阿斯蘭暗暗拿十金蒂拉幣起誓,要再婆媽一點,他絕對會自己跳進海獸的嘴裡。
「……不綁也行,快去吧。」趕再更多的問題又拋出來之前,他自己圓了場,以催促轉掉這個話題。
盯著阿斯蘭思考的容顏,他沒多揣測對方在想什麼,只要得到的是許肯的答案,那就是足夠令他快樂的結果了。
「好耶!」舉起雙手歡呼,他的五官因應著情緒大大舒展開來。然後,他轉身朝著太陽的方向奔去。
他的頭巾、衣服、靴子在奔跑中被盡數褪下,沿著他跑離的軌跡散落在甲板上,在方剛亮起的淺色天空中縱身一跳——
一陣浪花打起。他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海面下方,影子下沉,隱去了聲息。
As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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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望著海鳥掠過天際,耳邊烙下幾聲呼鳴,連海風都有了聲息。
「別游太遠——」阿斯蘭的背影猶如一個老父親,分明還沒上年紀,卻操壞了心。躍下海的身影,總有那麼片刻,與他再也見不著的教子復疊在了一塊兒;這或許也能合理解釋,為甚麼他總會對著少年留了一份軟意。
薄黃沾染日輪的橙色,是檸檬,卻不見苦鹹與酸澀。
對日子有些盼望,似不全然是壞事。
在一片無盡之間,
他想著,
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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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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