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楚我給不了你任何回應卻還是決定如此對待我的原因是什麼？」

深夜裡的戰場萬籟俱寂，大氣裡充斥著能燻死人的煙硝硫磺和鐵鏽味。
壕溝裡只剩下倆個沾滿鮮血並互相依偎以免失溫的身影，有個相較瘦小的身影被緊抱入懷。他是散發著血味的源頭，破爛的衣衫上無不是鮮血的痕跡，薄布底下的肌膚卻幾乎完好無缺。

有點沙啞的聲音問著將自己粗魯抱擁的男人，只是對方一時半刻裡似乎是出不了聲，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不曉得問題的答案，男人只是緊閉著嘴並將懷裡的人再更抱緊了些。

「得了吧你，沒受傷也要被你勒到骨頭裂開了。」

如果他想還是能從男人懷裡掙脫的，但他也只是說說。他們之間並不是能互相擁抱的關係，他不想也沒打算移動自己的手臂環抱對方給予回應。
不過自己並不排斥被他抱著的感覺，那就隨他去了。
只是一些該說出來畫出界線的話還是要說，即便他打自心底覺得這個擁抱的溫度怡人並舒適。

「……德伊菲爾。」
沙啞的聲音喚著惡魔的名字並給予忠告。
「要是繼續這麼做之後受傷的人可是你。」

惡魔的抱擁使自己的耳即便不願仍只能貼近對方的胸膛竊聽著生命的節奏，而這份忠告並沒有在惡魔的心臟上激起任何變奏曲。

「……我清楚，」
惡魔終於開口打斷單方面的搭話。
「但一直以來總是只有你獨自在受傷，我只是想待在你旁邊跟你一起活著、一起經歷任何事。」

「你不覺得這決定很蠢嗎？」
「也許吧。但奈伊斯，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

編碼七一四在得到惡魔的應答後自討沒趣的闔上眼，他曉得對這我行我素的惡魔再說什麼都沒用，於是便隨著對方繼續被摟在懷裡不再做任何抵抗。

他何嘗不喜歡被如此重視的對待？
……如果能從日後對方可能受到的懲處裡別開眼的話，他也想單純享受這『成為人類』的片刻時光。


編號七一四停止對話，他沒有做任何回應，這是他唯一能給出的回答。

他們之間不存在完美的解答。

他無法親自將這份感情歸類在任何一個區塊裡。
雷奈伊斯無法在第一時間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出現這個反應，以至於他只能一如往常的像個出bug的機器停止在原地。

空蕩蕩的棺木裡躺著生鏽的狗牌和一些雜草，即使化成灰雷奈伊斯相信自己都能認出上面刻的字。

——德伊菲爾·烏斯特。

那個以為可以靠毅力活超過一百年的白癡。
那個以為可以靠努力讓工具成為人類的笨蛋。
那個以為可以排除萬難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後輩。

自從自己被軟禁進沒有出口的高塔裡都已經過了幾百年，那個只有健壯可取的屍體早就腐爛，白骨也被微生物啃食殆盡，獨獨留下能證明曾經躺在這棺木裡的人身份的鐵片。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他不曾期待能見到對方的骨骸。
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他不覺自己會多出現什麼反應。

直到溫熱的淚水沾濕顫抖的手，他才疑惑的發現自己竟然為此感到悲傷。

早在戰爭結束前雷奈伊斯便曉得德伊菲爾的死訊，甚至自己就在現場目睹對方嚥下最後一口氣，那為什麼事到如今才在為他落淚？
他以為自己會冷徹到底，貫徹他一直以來的工具模樣，從他們認識的時候開始、或更久以前自己就已經是作為一個工具而存在，自己應該免疫識人的逝去才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跪在對方墳前止不住哭泣。

是在高塔裡的幾百年扭曲了身為工具的認知嗎？
是終於在時隔多年終於見到熟悉事物的安堵嗎？
亦或者是惡魔真的親手將工具變回人類了？

百年的寂寥感在瞬間湧進胸腔化為無止盡的苦澀糾纏著身軀，最後滑過頰邊自下顎落地。
不具有感情的工具於此時正式崩解，裂成碎塊散滿地並掉進空蕩蕩的棺材裡。

原來這是寂寞的感覺。

他想起惡魔在臨終前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一句充滿愧疚的道歉。
當時的他對此感到嗤鼻。

「對不起……」
「我是個言而無信的渾蛋。」

雷奈伊斯在當下並沒有特別覺得對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人類會死亡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當初惡魔在誇下海口說會活一百年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表示不會期待，那他就不需要為此對即將死亡的事實擁有罪惡感啊？

埋葬了德伊菲爾後雷奈伊斯仍然維持他一貫的行動模式，好像完全沒在悼念親近的人逝去的模樣受到上層的稱讚以及同輩的畏懼。

他們說“做得好，這就是工具該要有的樣子”。

持續成為完美工具的結末就是在兩場大戰後如再也不會被使用到的老舊電話機被收進倉庫裡囤積灰塵，沒人使用的電話機會在時間的磨損下故障並成為廢鐵，可惜的是雷奈伊斯即便餓死脫水死發狂撞牆而死也都會再度醒來，另外一種意義上他確實是成了故障的機器。

日子一拉長他就也認了，所有都一如往常。
唯一反常的是少了總愛在自己身邊兜兜轉轉的大塊頭後輩使他多少有點違和感。

如今他理解了那份違和感為何。
但一切早已無可挽回。

無法停止的暴走機器只能繼續活下去。
即便發狂，即便瘋癲。
他唯一被允許的只有懷著滿腔苦澀持續運轉。

孤身一人，天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