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意外掉進這個世界，綾部隼人已經記不清自己待在這裡多久的時間，也不明白這邊日期是如何計算，於是他決定去數總共看過幾次的紅月亮，若是哪天遇到可以耐心談話的對象，也許就能夠推算出來了。

這裡大部分的妖怪都不是那麼喜歡人類，想要將人類當作食糧或是收藏品那些的有很多，他在路上也遇上不少，被迫進行幾場戰鬥。

這裡的瘴氣像是毒氣，即使他有靈力護體，長時間下來還是影響到他的發揮，遇上比較厲害的妖怪沒能全身而退，帶著傷又繼續戰鬥，久而久之，他本來雪白色的羽織上也染上一朵朵鮮艷的紅梅。

再這樣下去，肯定沒有多久他就會死，所幸聽聞桃木樹附近有一個桃木村，居住在那裡的都是比較溫和的妖怪，或許自己能在那裡尋求一線生機。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綾部隼人帶著傷朝桃木村前進，興許是他身上殘留著妖怪濃烈的血味與戾氣，不知道是造成威嚇還是掩蓋住人類的氣味，一路上也沒有太多妖怪靠過來攻擊。

只是當他抵達桃木村，這一身複雜的氣息似乎讓裡頭的居民嚇得不敢輕易露面，至少走進村裡有一段時間只察覺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強烈視線，但沒看見任何影子。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綾部隼人苦笑，走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限，視線開始有點模糊，他停下來稍作休息，他撩開羽織看向腰腹，一道紅痕浸濕內襯，那裡有白色的靈力覆蓋，底下卻隱隱散發黑氣。

傷口又裂開，難怪頭昏腦脹的，也許還有發燒，綾部隼人閉上那雙淡色眼睛忍著不適，好一會兒才再次張開。

仔細觀察周圍，發現自己已然走進一片綠竹林，深處有一間竹房子，鬼使神差的，他決定再賭一次，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再次往前。

穿過一排綠色竹子，綾部隼人終於走到竹屋子門口，有個黑髮少年坐在鞦韆上悠悠哉哉的晃著，好像在想些什麼所以沒有馬上對陌生人的來訪有所反應，不過即使後來注意到自己也不為所動，好整以暇的模樣似乎在等待自己開口。

這個妖怪如此淡定，還是自進來幻世以後第一次看見，他沒辦法看出對方實力如何，也許擁有好幾百年的修為也說不定，綾部隼人快速在腦內思考，他還記得自己的目的是要尋求庇護，並沒有貿然地擺出防禦姿態，只是當他低頭查看自己的一身裝扮，雖然變成這樣並不是自願的，但良好的家庭教育還是讓他忍不住沉默⋯⋯罷了。

綾部隼人為了表明自己沒有敵意，十分乾脆地解下身上的武士刀和布包，將布包先放在地上，再將愛刀放在包上，調整好姿態，才傾身低頭向黑髮少年鞠躬行禮。

要出聲說話的時候發現喉嚨有點啞，發出來的聲音陌生得讓他不認識自己，恍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沒開口說話了，不過他面不改色，繼續把話說完。

「叨擾了，在下有些問題想和您請教。」黑棕髮青年稍稍抬頭確認對方沒有打斷他的意思，才繼續說下去。

「其實，不瞞您說，在下迷路了。」

對結弦而言，那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鞦韆架已經有些舊了，他坐在上頭微微晃盪，竹木接合處也隨之咿呀作響，浸在那樣的聲音裡，不覺有些出神。血腥氣逐漸飄散於風中，結弦抬起頭，隔著一段距離，這才對上那道近乎透明的視線。

是人類。他見過許許多多的人類，即使定居於幻世，偶爾也能看見那些迷茫的身影，誤入兩界的模糊地帶而來。可眼前的青年不同——那張臉並非熟識的任何人，但身上縈繞的戾氣，以及半掩於其中的靈力，無不昭示著他陰陽師的身分。

或許是哪個家族的後人吧，他兀自猜想。結弦沒有和陰陽師打交道的興趣，青年似乎無意出手，他也只是靠在鞦韆上看著；藍月高懸，冷冷的月光劃過人類的面龐，使得失血後的臉色格外蒼白。

他們之間短暫地沉默下來。而後青年有了動作，在相當規矩的禮儀之後，結弦聽見他略微沙啞的嗓音。

「很久沒在這一帶碰見人類了呢。」

略過對方的問題，結弦笑瞇瞇地說道。並沒有要起身的打算，他注視著那雙色澤淺淡的眼眸，腳尖點地，力度不輕不重，正好止住了鞦韆的搖擺。

「這裡是桃木村。」

像是終於記起青年的詢問，他這才慢悠悠回應了句。

聽見少年的回答，綾部隼人不著痕跡地斂下眼眸，視線投注在自己腳尖。

這裡當然是桃木村。他在心裡感到無奈，就算一開始不清楚，走進來村子的時候也會看見桃木村三個字，對方現在一定認為自己是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傻子。

問的方式太籠統，果然他的腦筋開始變得沒有那麼靈光，青年感到有些懊惱。平日都是在聽他人說話，或是由其他比較相熟的人替他發言，這樣一想，由他先開口的場合著實很少，加上幾日沒怎麼說話，就變成現在這般窘境。

不過觀察少年的反應，他至少有把「自己沒有敵意」這件事明確地傳達給對方，所以還不算太糟，綾部隼人不知不覺地開始做自我檢討，直到體溫好像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似的，感受到一股涼意竄過全身，他才回想起自己現在的情況並不樂觀。

無須再繼續糾結一些無意義的瑣事，現在可是生死關頭。

再者，綾部隼人猜想眼前的少年出於某個原因可能有一定的地位，這樣一來一往的交鋒，神情輕鬆又從容，顯然已經習慣於這樣的對答方式，亦或是他本身對這些事情其實都不在意，就如同傳聞所說，桃木村裡住的都是平和友善的妖怪，所以少年更多的是在等待自己的真正目的，出於這樣的好奇心，也不至於趕人。

於是，綾部隼人輕咳一聲，再次啟唇說道。

「方才是在下問得不夠妥當，失禮了。」

「在下名字叫做綾部隼人，前些日子誤闖進幻世，幾度輾轉，遲遲找不到返回原世界的路，所以想要冒昧地請教您，請問您知道如何回到現世嗎？」

「說來慚愧，在下武藝不精， 在對陣過程中留下一道比較嚴重的傷口。」

像是要證明似的，綾部隼人撩開羽織，內襯布料被血液染紅的面積變得更大，青年微微苦笑，再次確認到自己有傷這件事情後，腦袋好像變得更重，有些發昏了。

「若是再不趕快處理的話恐怕會有危險，所以有些緊急。」

還真是個講究禮數的人啊，他想。

青年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他不確定那源於腹部正滲著血的傷，還是月光映照下的錯覺；儘管如此，綾部隼人仍然維持著恭敬的語調，彷彿那些生來就是他的一部份。現世仍是如此注重禮儀的時代嗎？結弦實在記不清，也無意猜想。

「我是知道沒錯。」

他開口，這次倒沒有多說什麼，簡短回覆了問句，爾後乾脆地否決，「但現在通道大概關了吧，知道路也沒用。」

衣料上的血痕似鮮花綻放，他熟悉那樣的氣味，不覺有些出神。那些傷是怎麼造成的，他自然清楚——這裡不是綾部應該停留的世界。從傷勢惡化的程度看來，對方恐怕待了太長的時間，早已錯過踏上回頭路的機會了。

人很輕易就會死去。他深知這一點：這裡並不適合人類安居，如果綾部隼人今天離開了，他們恐怕不會再有下次碰面。說到底，那是與他無關的事情，但結弦側過頭，彷彿思索著什麼，而後輕輕吐出一口氣。

「綾部。」他再次開口，臉上笑意絲毫未減。對方的姓氏滾過舌尖，那是他從未呼喚過的陌生音節，結弦頓了一下，這才朝著綾部的方向招手，示意他朝自己走近些，「先過來一下。」

若說少年前一句話成功把綾部隼人的精神提振幾分，那麼緊接著的那一句話像是潑一桶冰水，澆滅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

從肢體表情來看，綾部隼人確實在那個瞬間凝固了，整個人停在那裡，就連呼吸也是，那雙淺色瞳孔常常讓人難以捕捉到它是否對焦於某個焦點，這次卻明顯地感受到有一層薄薄的霜覆在上面，原本那一點光彩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這終究是一瞬間的事情。彷彿方才看見的都是幻影，綾部隼人斂眸啟唇，嘴角弧度輕微上揚，一抹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

「這樣啊。」

就像少年給予答案時的乾脆俐落，綾部隼人聽到這宣告死刑的話語也沒有多說什麼，很簡單地就接受了。

也許是早在掉進幻世就已經猜到會是這樣，也許是這與他的此生所願不謀而和，這個獨身在妖怪堆裡尋求出路的，仍然未成年的青少年，盡他所能掙扎之後，十分平靜地接受屬於他的終局。

那麼也不用再過多打擾這名少年了，以他這樣殘破的人類身軀，身為妖怪的對方並沒有義務要幫他的忙，再者他觀察過少年，自己似乎也沒有能夠報答對方的方式。

不管是怎麼樣的存在，看到死去的生命都會覺得很晦氣吧，他最好先離開這裡。

在綾部隼人打算向少年道別轉身離去之際，對方反而先叫住他，少年笑得親切，還朝他招手示意自己過去。

⋯⋯是他失血過多快要不行了嗎？不然，怎麼會看見少年笑瞇瞇地招手喊自己過去？

綾部隼人眨一下眼睛確認他沒有眼花，大抵是發現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反應，少年又再度和自己招手，不知為何，他總有種長輩在喊小輩過去的既視感。

他猶豫是否該撿起放在腳邊的武士刀和布包，但如果要走過去的話把它們留在原地也不是那麼好，於是他還是選擇這麼做，直到離少年近一些又有一點距離的位置，才再次將他的武器跟布包一起放在地面，自己則是拖著受傷的身體走到少年面前。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綾部隼人比想像中謹慎得多，當然，也可能是困惑於他的行為。他等了許久，才看見那道身影有了動靜，邁著有些遲滯的步伐，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結弦本不在意，只是綾部的動作令他稍感意外——青年似乎猶豫了一瞬，儘管尚不明白他的意圖，最終還是將武器留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隻身走到他面前。好吧，他想，無論現世幻世，總是會有這樣的人。

至少，他知道這位陰陽師確實沒有敵意了。

沒有理會綾部的問題，結弦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塵灰，輕巧地起身——原先兩人維持著合宜的距離，此刻他站起身來，便顯得有些靠近了，一抬手便能碰到對方。沒有半分遲疑，他伸出手，隔著青年的衣料，準確地按在腹部傷口上。

人類的體溫比他高得多。在已經有些乾涸的深棕色底下，仍然浸潤著炙熱的鮮血，一點一滴在內襯上擴散開來。他觸碰著那些，彷彿正在撫摸一處逐漸流逝的生命。

「不要動。」他說。

話聲未落，原先盤踞於傷口上的黑氣動了動，像是感知到獵物的小蛇一般，迅速纏繞上他的五指。結弦停頓片刻，而後手掌離開綾部的腰間，那些不祥的氣息便如繩線，隨著他的動作，從青年的身上絲絲抽離。

黑氣並未立刻散去，緊緊攀著新的依附物，仍在兩人面前扭動著。結弦輕輕吹了一口氣，殘存的戾氣便消逝在風中。

「嗯，好了。」

指尖的血跡還殘留著，他有一瞬間考慮過要不要擦在綾部的衣服上，想想還是算了。

被少年碰到傷處的時候，身體為了避免疼痛反射性想要避開，最終只往後退一點距離就強行停下來，隨後便聽見少年制止的聲音。

綾部隼人屏氣凝神克制著自己的本能，盡量不讓自己做出過於失禮的舉動，容許初次見面的陌生妖怪做這麼親密的舉動並非易事。

然而，這樣一來一往的交流下來，少年並沒有讓他感受到敵意。

再者，他如今的狀況，就算靠自己努力，也只是盡可能地一拖再拖，不離開這個世界就沒辦法真正根治源頭，等待他的依然是留下禍根，漸漸妖魔化，成為魍魎這一途而已，所以他想要賭賭看，少年也許能夠幫助自己。

也或許，他只是對少年想做什麼感到有所好奇。

綾部隼人本來以為，被人撫摸傷口只會感到灼熱與刺痛，但此時此刻他感受到的卻是如同早晨使用的第一盆清水，沁涼的水流滑過洗滌傷口，那一直被他以靈力抵抗的，始終頑強地纏繞在傷口上不願離去的渾濁黑氣，在少年手掌撤走的同時也一起被抽離。

他就看著少年平靜地凝視從他這裡帶走的戾氣，黑氣緊緊纏繞在對方的手掌上，就像一個黑手套，本想出聲詢問這樣是否沒有問題，沒想到少年只是輕輕一吹，那困擾他許久的戾氣就這麼輕易地散去了。

沒有戾氣的侵擾，綾部隼人總算能撤去包覆在傷口上的那抹靈力，讓它回到身體裡幫助自癒，緊繃的精神也在那一刻得到放鬆，他感到無比疲憊，光是好好站在原地就好像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

「萬分感謝。」他真誠地說著，幫他除去戾氣這個大問題，接下來就只是需要時間去休息讓身體恢復健康。

注意到少年手上沾染的血跡，他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要讓對方擦拭，卻忘記它早已因為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戰鬥而不再乾淨，兩人就這樣瞪著那塊染紅的小塊布料，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抱歉。」

綾部隼人難為情地收回手帕，他現在整個人都髒兮兮的，確實也沒有任何乾淨的布料能夠讓少年擦手。

他想要再次鞠躬向少年表達謝意緩解尷尬，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頭低下去就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身體順著慣性的關係也往前傾，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意識就先中斷，整個人直接往少年身上倒去。

他正想說沒必要——如果真需要手帕，早在剛才他就直接拿綾部的衣袖來用了。但是青年看起來有些困窘，結弦覺得有趣，便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

正因為看著，他在青年倒下的瞬間就反應了過來。綾部隼人比他高了些，也能感覺出是久經鍛鍊的身體，倒在他身上時，儘管結弦已經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仍然差點被壓得窒息。他只得抓住對方肩頭，堪堪維持住這個有些狼狽的姿勢，不讓綾部滑到地上去。

……好吧，有一瞬間，他甚至在思考要不要把人丟在這裡算了。但這可是他家門口啊，在這裡放個快死掉的人不管，最後麻煩的還是自己。結弦感覺到青年的鮮血，溫熱而厚重，大概是傷口在剛才的動靜下又迸裂了些，如今順著他們的身體，一點一點滴落在草地上。

——總覺得事情好像變得麻煩了。

結弦望著天空，一時有些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