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袍下的手臂傷痕累累，沾著舊有的血污和泥土，凌亂的髮絲散落在她虛弱又蒼白的臉龐上，彷彿全身的血液被抽走了大半。

她如靈魂脫殼的人偶般搖搖晃晃的出現在船上，肩膀靠著牆壁緩慢而沉重的行走回房間，完全沒了下船時的意氣風發。

船隻剛靠岸時，賽格耶就先下船了，據賽格耶所說，這裡是她的家鄉，也是她與沙格米分別的地方——

伊諾克沒有跟著下船，雖然對賽格耶的故鄉有很多好奇之處，不過他想，對方時隔三年才又回到這裡，或許讓她一個人安靜地晃晃比較好。他在甲板等待女子回來，等待今天一如往常地一起準備晚餐，即使前幾日才與賽格耶發生了那樣的關係，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

鞋跟與木板撞擊的清脆聲響讓他知道賽格耶回來了，他走近正準備開口說話時，一股血腥味飄進他的鼻腔，不安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他邁步跟上賽格耶，拉住了那人的手。

「賽格耶小姐，你受傷了嗎？」他的聲音中滿是焦慮與擔憂。

對方碰到的地方傳來一股刺痛感，她嘶了一聲瑟縮了一下，那些像被刀片劃過的傷口表面都是乾燥的血跡，已經搞不清楚是自己的血還是屬於弟弟的血水。

「對。」她沒精打采的回道，「剛好，你幫我療傷吧。」沒有自己做的打算，既然遇到伊諾克，那就直接讓對方幫自己的忙。她這麼想的同時，完全忘了要跟對方解釋前因後果，只是聽到對方擔憂的聲音才那麼說。

聽到對方的嘶聲，他連忙抽回手，手指上濕黏的感覺讓他心情很是複雜，擔憂的情緒加深。

明明回家了，為什麼會受這麼嚴重的傷？

他輕輕皺起眉，心愛的人受了傷讓他的心情也跟著低落，輕聲要對方先去床上坐著等他後，他便走出房門前往醫護室，過沒幾分鐘，他便提著醫藥箱走了回來。

不過說是要幫對方療傷，眼睛看不到的他，或許無法做太多......他微微低下頭，以無法判別是否睜開眼睛的程度稍微睜眼，朦朧之間，對方手上的鮮紅映入他模糊的視線。

「發生什麼事了，賽格耶小姐？」他一邊將棉花沾溼，一邊問道。

坐在床上的她有些精神恍惚的想倒下去，但對方馬上又回來，她感到疲憊地彎著腰，濕潤的棉花碰到手上時她又抖了一下。

發生甚麼事了？

回想在屋內見到的一切，她也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獨眼慢慢移向另一隻手上握著的東西，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的滑落。

「……我見到我弟弟了。」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細微的顫抖，想理智地告訴對方自己遇到些甚麼，明明終於找到弟弟，卻完全沒有想像之中的喜悅，只有無盡的空虛和失落，只要對方放開手的話就會馬上倒下來般。

「那傢伙……」乾燥的嘴唇徒勞的張闔了幾下，「死了……是自殺。我不知道為甚麼他要這麼做……」也可能只是自己逃避要搞清楚原因，多想的話就會發現自己晚了一步，像當初弟弟被抓走那樣。

「…………」他沉默地停下了清理血跡的動作，明明終於見到一直想見的人了，為何那聲音中卻只剩下悲傷呢？為何賽格耶滿身傷痕呢？他沒有問出口，直到由對方口中聽到那駭人的回覆。

——死了。

賽格耶小姐親眼看到自己的弟弟……

伊諾克頓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安慰身旁憔悴的人，他想他也不該再繼續追問，徒增對方的痛苦，可那顫抖著的聲音卻讓他感到心疼不已，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也一併刺入他的心。伊諾克伸出了手，輕輕撫上賽格耶的臉頰，淚水流經皮革手套，接著滴落，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開口：

「雖然說這些沒辦法改變任何事，但……我想這也是沙格米先生在困難之下做出的抉擇。」他抿了下唇，思考了一下才又繼續說：「賽格耶小姐，難過的話就盡情地哭吧……」

隔在皮革手套下的溫度隱隱約約的傳來，朔巳是在困難中選擇這麼做嗎？她難以想像，那個像散發著太陽氣味的小狗般熱情又開朗的弟弟，居然選擇了自殺。到底是甚麼逼到他那樣子？是詛咒嗎，還是久久不回去的她？

詛咒終究會置人於死地，無論是自己選擇走上絕路，還是不由得走進海裡。

她發出微細的啜泣聲，將拿著髮辮的手覆到對方手上，略帶粗糙的質感磨蹭著手套。

「他現在在這裡……」開始有點語無倫次，她的哭聲越來越明顯，不用看也知道她現在的表情有多扭曲難看。

感受到髮辮被放在自己手上，他頓了一下，才驚覺這是沙格米的頭髮，腦袋頓時一片混亂，他喘了口氣，連帶著那搓頭髮一同握住對方的手。

對方難過的樣子讓他頓心彷彿撕裂般，他應該要好好守護心愛的人的、他應該要好好安慰她的⋯⋯可現在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賽格耶小姐會需要我嗎⋯⋯？

懷著如此黯淡的想法，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先行動起來，伊諾克一把將賽格耶拉近懷裡，右手撫上她的後腦勺，輕輕地順了順藍紫的髮，他捨不得所愛的人如此難過。

「沒錯、沒錯⋯⋯他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他柔聲回應對方，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般溫柔。

被對方拉進懷裡，感受到屬於對方的溫度和氣味，一股安心感一湧而上，她緊緊抱住對方痛哭起來。

「我……我現在只有你了……伊諾克……！你也、你不要離開我……！」她用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懇求著，眼淚將對方的衣服沾濕，如果連對方都離開的話，自己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了。

離開賽格耶小姐，這怎麼可能呢？

他甚至不清楚沒有賽格耶小姐的話，他該怎麼活下去。

他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背，不介意衣服被淚水沾濕，只是將不斷懇求的那人按在懷裡，不斷輕聲說著沒事，即使他無法保證自己是否能夠達到，但還是……

「賽格耶小姐，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依靠我……」

對方的話讓她頓了一下，她很快又哭起來，伊諾克真的會一直陪著自己嗎？會不會跟弟弟一樣離開自己？變成跟弟弟那樣的——

「依靠你……？」她的身體輕輕抽搐著，話句帶著濃濃鼻音，「到了哪天、你也會變成那樣子⋯⋯去我到不了的地方吧？」

「…………」他沉默，他無法反駁對方的話。

或許有一天，不，有一天，詛咒會蔓延至全身，會將他的理智吞噬，屆時他便不再是「人」，不再「活著」，在即將變成海妖的那一刻，他對賽格耶的愛仍會存在嗎？他還能陪在他所愛的人身邊嗎？割裂的心逐漸變的混沌，好似傷口化膿遲遲無法癒合、逐漸腐爛。

他終究會回到大海——

但若能作為人類一直待在心愛的人身邊，或許能讓他的傷口不痛一些。

男子稍微退開身子，久久閉合的眼皮在這時緩緩張開，長時間未接觸光線讓他花了幾秒鐘適應，水藍色的左眼像清澈的湖水、像被陽光照射的水面，視線因受詛咒侵蝕而變得有些模糊，但此時此刻，他只想好好看著賽格耶。

他靜靜地與那紫眸對上視線，一手輕柔地摸了摸對方的臉頰，而後輕輕地開口：「不管你在哪，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因為我是如此的喜歡你......

「賽格耶小姐，我只會去有你的地方。」因為我沒有你也沒有活著的意義......

沒想到那一直閉起的左眼是通透的水藍，她還以為對方因為詛咒而無法視物，此刻二人竟能對視，她在對方的眼裡看到醜陋的自己。

清澈的湖面和波動的海融在一起，隨即又因為交雜的情感而流出海邊，滑過那傷痕班駁的蒼白沙地，止於隱藏著不幸詛咒的幽黑裡。

「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會反悔……？」她顫抖著收緊對方的手，驚訝的再向對方確認著，現在的她只剩下伊諾克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了……

「我絕對不可能反悔的……」這兩年裡朝日與對方相處，不斷動搖的情感早已讓他深深地對賽格耶著迷，他深陷於此，亦不打算逃離，他的「眼睛」只注視著她——

「所以，賽格耶小姐，也拜託你不要離開我……連同沙格米先生的部分一起活下去……」他好擔心，他好擔心，如果賽格耶離他而去的話怎麼辦？他想起那更加蔓延的詛咒，眼神不免黯淡了下來。

「我會好好守護你的，也拜託你一直在我身邊……」清澈的湖水中帶著無盡的悲傷和懇求，還有眾多無法訴說的、對賽格耶的濃烈情感。

連同那傢伙的份一起活下去嗎？

深紫色的目光緩緩移向手中的髮辮，她想著要和朔巳和伙伴們一起去航海，可是接下來應該要追尋甚麼才好？她有點失去目標，但如果有伊諾克在身邊的話——他就像海上的燈塔一樣照耀著自己，破開蠢蠢欲動的黑暗、直直照進她沉重的心底裡。

「當然了，我會在你身邊的……」她輕聲回道，抬頭親吻上對方的唇，這次不帶先前醺醉的慾望，只有濃烈的深情淌洋。

柔軟的唇湊上來時，他也跟著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先前慾望的吻不同，這是個平靜而柔和的吻。在彼此退開之際，他再度睜開眼睛，清澈的水包裹住賽格耶的悲傷、她的一切——不管那是什麼，只要是賽格耶，伊諾克都願意接住。

賽格耶是他的漫天星空、他的豔麗花海⋯⋯

賽格耶是他的大海、他的命中注定。


他輕柔地撥開對方散亂在頰側的髮絲，將之攏至耳後，而後便捧起對方的臉頰，拇指憐惜地輕撫哭紅的眼尾。

「我也會⋯⋯永遠在你身邊的，賽格耶。」語畢，他也吻上對方的唇。

結束了沉靜的吻，他輕輕抬起對方那滿是傷痕的手臂，眼裡滿是不捨，他最不想看到的便是賽格耶受傷。伊諾克繼續方才為人消毒的動作，一邊輕輕呼氣想減少對方的疼痛，接著便仔細地擦上藥膏，為對方包紮。

「先好好休息吧，賽格耶小姐。」扶著對方的後腦勺讓人躺到床上。

她躺到床上，將手上有點凌亂的髮辮和畫紙放在枕邊，她拉開眼罩隨意丟在一旁，伸手輕輕握住對方要收起的手，半張臉埋進枕頭裡一副愛睏的快要睡著的樣子。

「留在這裡……」有點含糊的輕聲說完後，她看著和自己一樣的紺藍色髮絲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