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
「嗯。大阪。」
「要去多久?」
「半年。」
湯匙被放到白兔造型的筷架上,戀人準備的蛋包飯頓時之間似乎變了味,咀嚼的動作漸緩,胃部在消化食物的同時,九条天的大腦也正努力地拆解剛才戀人拋出的重大消息,他不得不暫停晚餐,再次向戀人確認他聽見的內容。
「怎麼這麼突然……?」
「上面沒有明講,但大家都知道去完這一趟回來,我大概就會升職。」見天放下餐具,一織也下意識地將筷子擱在筷架上,「我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麼快,比我預期的升遷速度快了整整半年。」他繼續著說明。
「……這樣啊。」粉色雙眼裡片刻間混雜了太多思緒。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一句恭喜──畢竟一織為此付出的努力他全都看在眼裡,更不用說過去那些被推掉的約會與夜深時分蓋上的毛毯──但他從來不曾記得品川到大阪的新幹線車票是多少錢,也暫時無法具象化這兩座大城市之間的距離。
「那個、九条さん……」
「嗯?啊、一織,恭喜──」
「您、為什麼不生氣呢……?」
蛋包飯已經冷掉了,濃湯的餘溫四散在瓷碗周圍,連暖手都不夠。
九条天看著坐立難安的一織,試圖以眼神捉捕一點訊息,但一織卻微妙地躲避著視線;明明剛才丟下震撼彈的時候還那麼冷靜,現在他的戀人卻又像變了個人似地彆扭。說到底,九条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會符合和泉一織心中的各種預想。
「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知道這是你一直以來努力的成果,而且你總不會希望我叫你放棄吧?」
「但、但是……我們好不容易都住在一起了,現在卻……」
還來不及用生活的痕跡填滿這間屋子,就有人要先暫時離開了。
「我會等你回來,一織。」
他伸手越過餐桌,捧起一織低垂的臉。戀人臉上那像小孩做錯事般的表情相當可愛,於是他以拇指輕輕磨著儘管年近三十卻依舊細嫩的臉頰,出言安撫著一織,「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不是嗎?」
「可是,這半年間如果想要見上一面,會變得很困難……」
「或許是這樣沒錯,一織。」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四千三百二十個小時。
「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是嗎?」
「您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
「而且,又不是說你到大阪去之後,這半年間我們就完全不能見面了,對吧?」
和泉一織茫然的眼神終於回到粉色雙眼的懷抱,九条天彷彿能看見戀人的無措與罪惡感正具象化為此刻的無奈與無力;他們都是過於內斂的人,只能仰賴搧動的眼睫與細碎的嘆息去辨認對方的情緒,他的手仍能感受到一織臉頰逐漸上升的溫度,接著,手腕便被另一隻手緊緊捉住。
「是您這麼說的喔……」
見一織緩緩地又在自己的掌心蹭了幾下,這個訊號代表一織終於願意暫時放下莫須有的罪惡感,於是他拉起對方擱置在桌上的手,輕輕地在指節上留下一個吻。
「嗯。只要你想,我就會去找你的。」
他們將冷掉的晚餐又加熱了一遍,談論起新幹線的車票錢。
極其偶爾,和泉一織會覺得大阪簡直像是座異國都市。
這裡流通的語言與他熟知熟習的日語有著微妙的差異,街坊鄰居總是特別照顧他這位初來乍到的新參者,熱情的問候與邀約固然令人窩心,但整整一週的夜間被各式歡迎會佔據之後,他只想趁週末時把自己關在家裡、切斷和外界的聯繫與交流,把失去的能量慢慢找回。
他看著床腳邊堆滿了來自各方的問候禮品,煩悶地揉了揉太陽穴。
儘管公司安排的住處已經不需要和泉一織再為家具煩惱,但各式瑣碎的日用品總有遺漏項目,在必須使用時才讓人赫然發現萬全的準備與清單終有一失。這一週他在公寓與超市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終於把生活必需品全都買齊。
環境改變與接踵而至的工作使得和泉一織在龐大的壓力下生出了隙縫。週末早晨的早餐他一不小心做得太多,卻也沒有胃口把多餘的、應該屬於另一人的玉子燒與白米飯吃掉;前幾天他忙得昏天暗地,應付工作交接與大阪人對他而言太熱忱的待客之道,於是和泉一織蜷縮在床邊,伸手翻找著心愛的羅普,好讓自己能回歸那毛茸茸又舒適無比的懷抱──
手臂在只有薄被的床上揮空了好幾次,一織緩下動作,倦怠的腦袋被迫開始工作。他沉默了兩秒,彷彿要用盡所有腦細胞的能量,才終於意識到眼前沒有羅普的床鋪是怎麼一回事。
──羅普被他留在東京了。
他頓時睜大了雙眼,彷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過這令人疲倦的七天。指尖緊抓著床單,此刻的心情就像那些無法撫平的褶皺,一點一點被膨脹的情緒揪住;隨後,一陣滾燙洶湧而至,將思念一滴一滴蒸騰,蒸得灼人、燒得熱辣。
和泉一織已經七天沒有見到九条天了。
已經七天──還是該說才僅僅度過七天?對於時間的感知似乎莫名地因為情感而扭曲,和泉一織想,這幾天他們只依靠文字訊息來確認彼此依舊安好,太過默契地避免電話深怕打擾對方。那現在呢?週末早晨,素日作息正常的戀人應該也早已起床許久,可能還和自己一樣、正為了不小心煮太多的早餐發愁。
應該、可以打一通電話吧?
和泉一織終於離開他蜷縮許久的床邊,木質地板被體溫捂出了熱度,他伸長手臂撈起書桌上的手機,點開了聊天室的置頂畫面──
來電顯示率先在他手中的螢幕亮起,機體傳來的震動令掌心發麻,和泉一織愣了一瞬後慌亂地按下接聽,如願聽見他想念的聲音。
「喂?一織?」
「九条さん?您、您怎麼突然打電話過來?」意外之喜來得太過突然,組織問句的過程彷如艱鉅任務,和泉一織對於自己的過度反應感到有些懊惱,這似乎讓他顯得像是太過黏人的另一半,但卻又無法否認在聽見戀人呼喊自己名字時,這一整週堆積的煩悶與倦怠,都消失無蹤。
「你忘記把羅普帶去大阪了,我在替你整理房間時發現的。」
「……不瞞您說,我今天才意識到這件事。」
「我原本以為你直接把他帶過去了,結果他被主人遺忘在衣櫃角落,現在正難過地哭著呢。」
「請九条さん別開玩笑了……」而且剛才,更想哭的人可是因為壓力而難得瀕臨無力邊緣的他,「可以的話,能請您幫我把羅普送過來嗎?週末好不容易有時間能放鬆下來,結果卻發現我根本把羅普忘在東京……」
「送過去?可以喔。難得一織在我面前坦承你很喜歡這隻藍色大兔子呢。」
「……這是我的紓壓方式!」
「所以,現在我要把羅普送過去才能讓因為工作而勞累的一織紓壓不是嗎?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就過去。」
「等、什麼?九条さん您現在要過──」
一陣窸窣聲傳來,聽起來像是布料摩擦與鑰匙碰撞的聲響,電話很快被掛斷,和泉一織還未能從一系列的對話中統整出資訊。送過來?現在?很快?這些詞彙的意義再簡單不過,但此刻組合在一起卻像是天大的謎語讓人難以理解。
手機再次傳來震動,訊息氣泡上顯示著九条天傳來的訊息。
十二點半左右會到新大阪,從車站再過去你那邊大概還要半小時。
等我。
和泉一織終於明白九条天不是在說笑。此時此刻,天大概正拿著一隻很大的藍色絨毛玩偶、塞在哪一個紙袋或是夠大的包裝裡,穿著那件很襯他駝色大衣,推開那扇他快忘記觸感的家門,在品川車站的月台等待某一班通往西邊的新幹線。
像是怕一織不相信似地,聊天室內傳來一張新幹線車票的照片。
他拿著手機,一顫一顫敲出回應表示會待在家中等候。將手機擱置於桌邊,和泉一織慵懶地靠在床邊,不敢置信再過幾小時後他就能看見九条天本人。還沒來得及購置時鐘的房屋安靜地可怕,陣陣靜默之中,他從地板上彈起,抓了錢包鑰匙手機與外套,便快步踏出家門,去那間他在一週內已經造訪過太多次的超市、去那間車站旁招牌不顯眼但非常美味的甜甜圈店。
只剩下不到三小時能準備了。快。
回過神來,九条天已經站在擁擠的品川站月台。
他的右手拎著足足有一個三歲小孩那麼大的紙袋,即使如此羅普毛茸茸的藍色耳朵也無法被藏住──除此之外,他只匆匆地抓了錢包鑰匙手機與外套,就這樣踏上前往大阪的短暫旅途。距離發車時間剩下不久,而週末的自由席之可怕早已超出天的預想範圍。
乘客們魚貫上車,自東京站始發的自由席車廂已經沒了座位。他伸手將紙袋放到上方的置物架,車廂走道上站滿了人。也許換下一班車就不會碰上早晨出遊的尖峰時刻、或是人潮就會少上一些,但他似乎潛意識裡拒絕了這個選項──他想早一點、早那麼一點,見到和泉一織。
他想著等到名古屋站之後也許就能幸運地擁有一個座位,而最壞的打算便是站著兩個半小時。腳跟痠痛的未來非常容易就能預見,但九条天並沒有想那麼多──或者說,今天的他本就不會、也不應該被任何現實因素絆住。
他為自己不多見的衝動嘆了一口氣,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希望列車能夠行駛得稍微快一點、再快一點。
和泉一織拎著準備蛋包飯的食材以及車站旁那間總是得排隊的甜甜圈店招牌口味回到家中。他替自己倒數的時間剩下不到兩個小時。
一織製作蛋包飯的次數並不多,只是因為戀人喜歡,所以學著做。剛開始時對於蛋液熟度的時間掌控他總是不得要領,九条天的說明也聽得一知半解,經驗點數不夠就只得慢慢累積,並在面對一套新的廚房系統與廚具用品時,又得稍稍變動參數。
準備一頓午餐並非難事,但一想到對方為了自己特地從東京趕過來,似乎就特別不同。料理的每一步都因此特別小心翼翼,深怕這份蛋包飯會不夠完美。
專注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飛快,一織一邊估算著九条天的抵達時刻、一邊確保屆時飯菜的溫度不會過冷。
叮咚──
順利將蛋包飯盛盤,聽見門鈴聲後他像一隻受驚的貓咪一樣狠狠地抖了一下,隨即便脫下圍裙、快步走向玄關、打開房門──
「一織。」九条天輕輕地說,短短三個音節終於找到了主人。
幾小時前只能在電話中聽見的聲音化為現實,他的戀人跨越超過五百公里,在此刻來到他的面前。
「九条さん……歡迎回、呃、不對……」
一織少有的慌亂與不知所措都因為短暫的分離而變得更令人著迷。天想,或許自己還能夠再愛這一個人很久、很久。
「你的羅普。」他提起過大的提袋,想將這份重要的東西盡快交給一織。然而下一秒,還來不及把玩偶拿出、放到一織的懷中,自己的身板卻先被一股力量緊緊擁住。熟悉的柔軟與少見的撒嬌藉體溫傳遞而來,九条天站在玄關、鞋子也來不及脫下,以一個略嫌彆扭的姿勢,被和泉一織抓住了後背,裝著羅普的紙袋就這樣落在地面。
「謝謝您。」
毛茸茸的腦袋窩在自己的肩頸,一織悶悶的聲音隨著吐息灑落在他的皮膚上,有些搔癢。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年下戀人的頭,安撫似地、帶著終於能見到一面的安心與幸福感,輕聲回應:「不客氣喔,一織。」
在餐桌邊坐定,九条天心滿意足吃著戀人特地準備的午餐,這裡沒有白兔造型的筷架,但有看著自己細嚼慢嚥的另一半。蛋包飯或許還是偏熟了一點,但飯菜的溫度恰到好處。
一樣的一頓料理、同樣的人、不同的空間。還未被生活感填滿的房間裡,兩人漫無邊際地交談著,而羅普坐在床邊,乖巧等待主人稍後補償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話說回來,雖然好像是我在電話裡先提出請九条さん把羅普送過來的……不過為什麼我們不用寄的就好?」一織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杯盤狼藉,看向正在洗碗的戀人,一邊問出現在看來為時已晚的問題,「考量到體積問題,或許宅配運費會有些可觀,但再怎麼樣也比您從那邊直接搭新幹線過來便宜──」
「和泉一織。」
九条天關掉水龍頭,滿手都還是洗碗精的泡沫,對於戀人遲來的意識,他不禁覺得既好笑又可愛。
「因為我想見你,所以就過來了。」
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沒有一如既往的謹慎思考。
「就只是這樣而已。」
歡迎留言向創作者表達你的感想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