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傷養得差不多了,將軍便定下了離開的日子。
離別當日,將軍笑著問:「不送我離開嗎?這裡畢竟不是我熟悉的區域啊!」
「不要裝可憐咧,明明在林子裡走得很順暢咧。」白鳥睨了他一眼,最後還是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往那裡走咧。只要延著溪流,就能順利走出林子咧。」
將軍確認了一下方位,朝白鳥點點頭,表達謝意,然後笑著說出「期待再見」。
「還想再見咧?既然每次見面都不是好事,最好就不要見咧。」
聞言,將軍只是又笑一笑,揮揮手,灑脫地說了聲「走啦」,接著便往白鳥指引的方向前行。
白鳥站在樹蔭之下,跟往常一樣,目送著他離開。
將軍站在林葉之間,看著四周綠意,他微微蹦起的身軀是對現下狀況暴躁心情的展現。
雖然無法肯定,但他總覺得周遭場景他已在過去幾個小時內見過好幾次了。
他知道這次與過往只在樹林外圍探查不同,是真正進入了這片密林。出去的路一定不會像往常那般輕鬆,但他確實已在樹林裡打轉許久⋯⋯
苦笑一下,他輕聲詢問:「你在嗎?」
回答他的是微風穿梭在樹葉間產生的「沙沙」聲。
將軍嘆了口氣,踏上眼前大樹的樹根。他打算爬到頂冠之上,看看能不能從制高點找到出去的路。
就在他要施力時,臂膀驀地被束縛,耳邊傳來一聲飽含驚慌的「不要咧」。
白鳥太緊張了,身體還未完全轉換,以至於現在擁抱著將軍的是一對潔白無暇的羽翅。
「不可以咧……這樣爬樹,傷口會裂開的咧……」
將軍低頭看了看胸前柔順整齊的羽毛,低聲喃喃:「我救了你一次,並無意以此要脅,何況你也救了我一次,這點我們應該算是扯平了。撇除這些,這幾次的相處應該也算輕鬆愉快,我以為我們就算不親密,也稱得上朋友,至少我從未想要對你、對這片林子做什麼不好的事。既然如此,為何你卻要困我於此……」
環繞著將軍的翅膀猛地收緊。
「沒有!我也沒有惡意!我只是……」
白鳥化成人形時比將軍矮上一截,所以他墊起腳尖,把下巴靠上懷裡人的肩膀。
「你也說了,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咧。那你為何不留下來咧?」白鳥望向男人的目光帶著急切。「戰爭不好咧,無論輸贏,都死了很多人,現在你還因此受傷了咧!為什麼不留下來咧?留下來,我們可以一起在這裡生活,衣食無憂,再也不會有人背叛你、傷害你咧!」
「所以你故意告訴我錯的道路?」
白鳥抿了抿嘴,說:「這裡離你熟悉的區域很遠咧,要走到樹林之外很不容易咧。沒有我帶路,你不可能出得去咧。」
半人半鳥故作兇狠,仔細一聽,語氣中卻充滿哀求。
將軍嘆了一口氣,抓著白鳥的翅膀輕輕晃了一下。後者不敢跟他硬來,只得放開擁抱著他的手臂。
將軍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你說的對,戰爭不好。上一場戰爭我的國家雖然贏了,卻也失去了很多。而且從現況來看,根本沒有掌握到原本應該獲得的東西。」中斷話語的是一個嘲諷的冷哼。「留在這裡……聽起來很好哈哈!我沒有家人,沒有牽掛,進入軍隊後便一直努力往上爬,直到坐上將軍這個位子。有一瞬間,我以為那裡就是我的歸屬,我以為我將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牢牢握在手裡了,真的。但回首一看……我不是那麼確定了。」
「那——」
「可是現在留在這裡,我也不會無憂無慮。」
看向白鳥的眼裡盛滿受過傷的強大。
「已經開始的事情,得有人去把它結束。不然即便我躲到荒山野嶺、杳無人煙之處,它也會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即便我留下來,跟你一起生活,我也無法像隻鳥兒一樣歡快。過去跟你說話時,我總覺得我們的所思所想十分相近,沒有交談,也心有靈犀,因此現在你一定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將軍的話讓白鳥微微顫抖著,彷彿此刻他不是以人形站立在這裡,而是一隻被人類抓握在手掌中的脆弱雛鳥。
「會那麼順利嗎?」許久後,他才開口問道。
他的聲音很輕,卻覺得已用上十二萬分力氣。
「喂!勝敗乃兵家常事,可別因為我輸過一次就小瞧我呀!」將軍給了他一個擁抱,並在他耳邊小聲說著。「我可不會在同一件事上失敗兩次!」
將軍那充滿孩子氣的語調成功讓白鳥勾起一抹微笑。他也小聲回應:「那事情結束後,你便趕快回來吧。」
「放心吧!那裡可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
說著他朝他伸出手。白鳥愣了一下才將翅膀完全幻化成人類的手,放了上去。
白鳥牽著將軍在密林裡前行。他辨認道路時迅速、果斷,不帶任何遲疑,有時看似走向絕境,一個拐彎又是一片生機。
「雖然早就聽說過引路鳥的厲害,但你也太……居然有辦法不依靠任何記號在這片長得一樣的樹林中來去自如。」
「你們人類才覺得這裡長得一模一樣咧!對我們來說,每一棵樹都獨具特色咧。」
「是我失敬了!」
白鳥向後瞥了他一眼,然後有些不自在地補充:「但在我們之間,我也算是厲害的咧。」
「哦?願聞其詳。」
白鳥卻沒有再回應他,只是安靜地帶著他向前走,直到隱隱看到樹林出口,才把未盡之語說完:「我的引路能力,之所以可以在族人之間脫穎而出,是因為把傷養好後,我便比過去更為頻繁地穿梭在平地與樹林之間。」
感受到將軍收緊了握著自己的手,白鳥瞇著眼睛笑了笑,用相同的力道反握回去。
「我會猜測你再次經過這片樹林的時間、你進入森林的路徑以及走到我面前的時長,然後我就會守在你最可能走的那條路的附近,希望這樣,我們便不會錯過。可是次數多了之後,我便發現,」白鳥站到樹林外圍的石頭上,從上而下,看進將軍的眼。「不是我在引領你咧,是你在替我引路咧。我或許比你更熟悉這座山,但是是你決定了我要走的路。」
將軍怔了怔,然後微微一笑:「現在北邊情勢複雜,我過去後,要收攏舊部、分析情勢,最後重新談判。要達成目標,恐怕還要再來幾場小型戰爭。所以我回來的日子不會太快到來,快的話半年,慢的話……」他看了一眼附近樹梢逐漸變紅的葉片。「我試著在明年這個時候前趕回來吧!」
白鳥本來因為將軍迴避了他帶著試探的話而有些沮喪,現在聽了他的規劃,眼中又漸漸有了光。
距離將軍離開,已過了半年,白鳥站在逐漸抽芽的樹枝上,一邊往北遠眺,一邊想著要在六個月內解決這麼複雜的事情,果然有些強人所難;等到夏天到來,他清除了林木間瘋狂生長的草葉,只要有人走進這一片林地,就可以看到一條清楚的道路;當枝幹上終於隨著越來越長的夜晚結了霜,他不畏風雪,維持每天至少兩次「巡哨」,不錯過任何來自北方的旅人……
一年過去了,白鳥沒有等到他要引路的人。他曾經問過要回返南方國度的士兵,他們卻表示和談成功後,將軍便沒了蹤影,就連他們也想知道他現在人在何方。
與那些士兵道別後,白鳥還是一樣,每天至少兩次飛至林邊探查。他既擔心將軍受了傷,又不安地想著自己是否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諾言。可是當同族勸他放下這段過往,他卻又忍不住替那人辯駁……
往返於樹林及平地之間與其說是白鳥的一種信念,不如說是一個習慣、一種日常;放棄這件事,就好似放棄了一天的生命,令他惶惶不安,靜不下來做任何事。而當春去夏來,他已無力清掃枝葉,雜亂的翎羽說明他的身心俱疲。他搖搖晃晃地飛到平時停靠的枝頭,無神地看向遠方。這是身體自發性的動作,所以當北邊逐漸出現一個人影時,他甚至無法立刻反應過來。
白鳥愣愣地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長高了,長壯了,帶著兩年前沒有的氣魄,不變的是臉上那燦爛的笑容。
「抱歉!抱歉!等很久吧?本來想最多就是一年,沒想到跟對方斡旋會這麼花時間,最後要離開他們的領地時也費了一番功夫……噢!」
將軍呆呆地摸著被搥了一拳的上臂,看著白鳥的面龐從一片慘白漲得通紅,再從帶著羞惱轉成難堪的青。
「你……」
「耍我很好玩咧?」白鳥氣到尾音都打著顫。「讓我在這裡沒有盡頭地等著,替你擔心受怕,是不是覺得很好玩咧?」
「不是!不是!」將軍嚇了一跳,急忙解釋。「我也想過要帶消息給你,但當時情況真的很緊張,我怕踏錯一步就會……真的不是故意讓你等那麼久!喏,你看!」
說著,將軍脫去上衣,露出身體上的傷疤。
「不痛了!我用了很好的傷藥,復原得不錯!」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大批行李。「你看!我離開前,還採買了這些東西!」
「是什麼咧?」
「當地的名產、一些有用的器具,想著我們之後……啊!還有書!你應該會感興趣!」
看將軍一副要在現場展示所有帶給自己的禮物,白鳥急忙牽起他的手,打住他的話:「這些等等再說。先回家咧!」
回家……
將軍笑了起來,反握住白鳥的手:「這次也勞煩你帶路了!」
白鳥拉著他往樹林裡走,溫柔地說著:「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咧!我要帶你走的,是一條再也離不開這座林子的路咧!」
將軍學著白鳥的語氣,輕快地回應:「那真是萬分期待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