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初秋 . 現世西元紀曆二零二四年
地點:港口與夜魁町交界處
……還是不要遇見比較好。
無論時隔多久,幸乃深信她會永遠都這麼想著。
畢竟工作有了著落,幸乃決定在上班之前回收一下自己張貼的海報們,她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海報收進自己那帶著補丁的破舊背包裡,她貼的不算多,但回收起來也並不簡單,幸虧她早就預計好要這麼做,因此在地圖標註了張貼的地點,除卻那些被好心妖怪帶走的,大概也只是五六條她覺得安全的街道而已。
這裡很安全,她走過好幾次這路了,知曉大多經過的都只是要採買漁獲的、或閒來無事的妖怪們。
……但她今天好像有些時運不順。
閒來無事的狐妖斜倚在路邊,替月色補添亮光的路燈,落在肩頭與燈柱貼著的傳單上。
金眸目光筆直,豎瞳裡盛放喜色。
他踩在她的去路上。狩獵般的站位,不近不遠,在希望與絕望一線之隔處,足以望進彼此眼底的距離。純黑的,他打量著,那雙眼眸黑得像無底,無底所以發虛,連視線的游移也微微顫抖。青年玩味地改望向身邊的傳單,那裡的垂耳兔彎著有些傻氣的笑臉。
真好玩。又何必偽造那樣的笑呢。
「笑一個嘛,橋屋幸乃。」他說,將名字含在唇齒間吐出,像惡趣味的捕獵者半鬆開牙口,鋒利的犬齒廝磨著音節。
幸乃見過這名狐妖,在熱鬧非凡地夜魁町街道,兩隻狐狸霸佔了一處,金黃色的狐妖少女笑盈盈地攔住來往的路人,向他們隨意徵詢關於毛髮的意見,而她趁著兩隻狐狸都在講話時打算側身經過,卻被這名紅狐妖怪抓住。兔子和狐狸。聽上去怎麼樣都是食物鏈的獵食關係。
她那時想:好不體貼的狐狸。如今也是這麼想著。
青年擁有一頭被月色照耀地更加赤紅的髮,妖冶燦爛地宣示存在,幸乃垂下眼,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來者不善的妖怪,那雙眼睛的色澤明豔,周身卻是吞噬一切的漆黑,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她移開了視線。
「……您好,大人。」
幸乃按著對方要求露出一抹勉強地笑,心臟不禁狂跳,一種被獵食的恐懼橫亙在頸前,彷彿致命的利刃指著喉間,她的眼眶不禁盈淚,因對方身上的妖氣而泫然欲泣。
別太快嚇跑了,他想著,慵懶地垂下眼眸,氣息猶如狐狸尾巴蜷起那般收攏,仍然帶著笑意。
「不吃妳。這不是看妳在附近收傳單嗎。」
他的話語聽來輕鬆淡然如隨口閒聊,卻藏匿著詭譎之處,像是——像是他已經盯著她不知多久。狐狸指尖微動,輕輕摩擦燈柱上紙張的邊緣一角,熱意順延而上解離其間的黏膠。淺褐色的紙飄落掌心,如易碎的乾枯草葉。
「很像妳。」他揚手遞出,卻並不在說畫像。
涼城確實暫無動手之意。興致不起之時,他能由著獵物在身側探頭探腦也不亮爪,當玩物一般逗弄或閒聊,當然現下他長居之處也沒多少小傢伙敢靠近這隻瘋狐狸。況且街道這處,儘管他再如何任性胡來,也不太會選擇在此造次。他注視紙捲露出的一截兔子耳朵筆畫,再清楚不過笑意之源。
真好啊,又有趣起來了。
「上回小爺給的紅繩還留著?偶爾或許能保妳性命。教妳一招,晃一晃,扔出去就好。」那種鈴鐺他多得很,髮上也束著兩顆,涼城隨手摘下,一縷妖氣注入其中,手腕發力晃了兩下。
金鈴鐺清脆的聲響拋入夜空,竄生炙烈的焰火,彷彿方圓幾步裡空氣全錯覺地灼燙起來,復又垂直落下,在夜空拖曳出晃眼的殘光,狐妖展開黑爪,開闔間便吞沒流星般的火球。再攤手時,又只是輕輕響動的圓鈴鐺。
她悄然用餘光看向這名紅狐,心中依然緊湊著不安感。肉食動物啊,真令人感到緊張,畢竟每年掉進來的資源有限,倘若他們穩定的壯大實力發展,十之八九也是會對妖怪下毒手的吧,追根究底,狐狸吃兔子,本身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對方的嗓音低沉裡帶著顯眼的笑意,並非善意,說出的話隨性無謂,除了相信,幸乃其實也沒有別的選擇。不吃她嗎?那應該是一時興起的決定吧,無論是人類或妖怪都不是可信的。幸乃安靜地想,溫順的減低自身的存在感,她捧著自己懷裡的一疊傳單,其中幾張被妖怪吹落,她看見那些紙張如乾草,她接過來,反芻對方的話語。
很像你。紅狐狸是這麼說的,帶著嘲弄的語句,說得大抵不是畫像,而是其他的什麼。是什麼呢?如這些便宜而粗糙的紙張易折易皺嗎?還是指其他的那些什麼。幸乃沒有想下去,逕自垂眸,收好紙,如果對方只是要幫她收傳單也好。
「……謝謝。」她回覆。
至於那顆繫著鈴鐺的紅繩,她並沒有使用,拿到時上面附贈了字條,上面落款了長長一串名字,幸乃沒有記住,但知道那人大概是紅狐狸的名字,狐狸原來喜歡取那麼長的名字嗎?作為較愚笨的兔子,她實在不能理解狐狸的腦迴路。但總之,上面附著的鮮紅妖力,和偶然竄起的火花著實把她嚇得不輕,因此就堆積在倉庫一角蒙灰,她沒有想要再碰。
但在人家面前嫌棄禮物就太失禮了。
「……原來如此嗎。」她看見竄起的火,噩夢一般,嗓音卻平淡著。
饒是他總能對著任何人事物講上半天話,偶爾還是會對於如此可說是沒有反應的對象感到無可奈何。涼城緩了下話語,也知道這是兔子降低存在感的自保方式,實在和森林裡未化妖的野兔很像,蜷縮起來、動作謹慎輕悄,連一點恐懼的尖叫也不會發出。
為什麼呢,是因為尖叫引不來救援呢,還是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就不是兔子能做到的事情呢。
「妳是幸運的兔子,橋屋幸乃。」這場毫無章法、發話份量嚴重懸殊的對談,再度被他偏離了話題,「沒什麼,小爺不過要多唸,否則下回可就忘光了。」
當然,兔子們絕大多數都對他的遺忘求之不得。對自己在兔類之中的死神般的印象,他還是有自知之明——但對此毫無歉意。
「小爺這幾日沒空招待妳,有些可惜,不過大可放心,過些時候肯定還會邀請妳來紅葉之森的。到時候希望你能賞臉呢。」
說完話,他就像玩夠了玩具的孩子將原先還愛不釋手的玩物隨地一放,毫不留戀地轉身。身影退入街影之中,晃眼成了獸影,鮮紅的長尾掠過燈圈,後縱身躍上屋頂。
待他又起興致之時,還會再來尋的。所以可別在那之前被吃了啊,金眼的狐狸在月光下往來處瞥了一眼,難得真心地為誰祝禱了。
……幸運。
她聽見自對方口中吐露了這個單詞,不禁心生幾分茫然,她能稱得上幸運嗎?也許是吧,因為她是倖存的那個,觀看世間萬物走向終焉的那個,如今,她也在這名紅狐愉悅及莫名的心情中存活下來,而她確切地知曉自己不如對方強大。
不唸也無所謂。她在心裡回覆著,但畢竟她如此膽小,於是安靜地垂著腦袋,將話語全然收入耳畔:紅葉之森,招待。那就不必了吧,她不想成為被拿來招待的才是。
直到對方徹底離開這處,幸乃才喘上一口氣,她抬起頭,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手裡只剩廉價且粗糙的紙張,她將其擁入懷中,背靠曾經發送傳單的柱子,她無聲且大力地呼吸著空氣,腳軟似地滑坐在地上。幸運的。她喃唸這個詞彙,同樣也是幸乃。
一滴眼淚很遲緩、很遲緩地落在不起眼的這一角路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