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
「怎麼?」
「你知道放棄和拋棄不一樣吧。」
祭典尚未進入表定時間,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攤位吆喝聲還不足以掩蓋我們之間的對話,只是「你知道あきらめる和すてる不一樣吧」算哪門子聽力測驗,我敷衍地點頭。
「原來叔叔改行當語文老師了。」
「以為語文老師才能傳道授業是偏見,是刻板印象。」
叔叔揚聲,他把章魚燒麵糊從大鐵桶分裝入手提壺,我則拿著油刷刷過章魚燒烤盤,幾顆晶瑩的油珠子受熱彈跳差點噴到我護目鏡上。身高不夠讓我得踩凳子才能上檯面作業,老實說跳上跳下很費事,幾名女高中生經過嘻笑著問章魚燒哪時候開賣,我分送名片要她們半小時後過來,結果她們反送給我一顆糖果慰問小弟弟幫忙爸爸很辛苦吧。
不是父與子哦。
但我懶得更正直接目送那群女孩子離去。糖果是檸檬海鹽口味,滾在舌上有點鹹。
「抱歉我大不敬,語文老師解釋下。」
「咳,既然你誠心誠意發問了……」叔叔雙手叉腰,這是他要嘮叨人生經驗的前置動作。「拋棄比放棄更好,你要記住這真理。」
「怎麼說?」
「拋棄指的是我不要這玩意啦,放棄是努力過後決定放下,也有絕望的意思,怎麼樣?後者聽起來很淒慘吧。」
的確淒慘。「但,放棄(あきらめる)語境可追溯自あきらか,明亮,也就是看清一切後的自知之明。」
「你小子怎麼懂這麼多。」
「……上週,語文課。」
「對吧,所以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處啦。」
「嗯,不過我認為知、知識、真相、真理是人所應得的,比方說我現在很好奇叔叔的語文老師怎麼沒被氣死。」
「那肯定是他放棄我之後拋棄了我。」
這種事可以說得這麼開朗嗎,說來說去就是想幫拋棄這兩個字抬價嘛。
「差在哪?」
「拋棄是這玩意我不需要、和我無關啦,現在不是流行斷捨離?你想想,拉遠距離俯瞰你拋棄的人事物……」
「卓別林?」
卓別林說:人生在近鏡頭下是悲劇,在遠鏡頭下是喜劇。
「對對,說來說去心境上不一樣啦,拋棄呢,是我主動不要的喔,像是--老子不幹啦!」
「哦,叔叔是這樣向公司請辭的。」
「你怎麼知道?」
「……有時,不需言語。」我歛目,語調愉快。
這台詞出自前陣子火熱的刑偵劇,飾演犯人的男演員嗓音偏低有股說不上來的帥氣,我暗自期待變聲期過後也能有那副嗓子。
確認溫度OK,我往烤盤注入麵糊、章魚和天婦羅碎麵衣。這次主題是驚嚇章魚燒,所以按比例其中幾顆我添入辣度不同的辣椒又或者爽快地放入大量章魚腳。
梅納反應逐漸作用於食材,烤盤啪滋作響的片刻我聞到熟悉的食物香味。
--接著叔叔就強塞了一口烤飯糰到我嘴中。
「哪來?」我口齒不清地發問。
「跟隔壁交換來的。」叔叔也往自己塞一口飯糰咀嚼誇讚這米粒煮得恰到好處下次改賣烤飯糰好了,「人啊都被秉賦效果制約老以為現有的更具價值,所以二次你要常保隨時能拋棄一切的心境,這樣才能理性取捨。」
「像章魚燒跟烤飯糰的價值是一比一?」
「對對。」
「像自己和他人的價值是一比一?」
「不不,自己和他人的價值是一比零,你要記住這真理。」
聽到這我很想調侃那叔叔你上次被分手豈非價值零,但考慮到這樣接話等於接下來要耗大把時間安慰垂頭喪氣的叔叔,於是作罷。
「話雖如此……」麵糊和烤盤之間有著劈哩啪啦的細碎聲響,我依序從中央往邊緣把章魚燒逐個翻面,重新刷過油再倒入稠黃麵糊。「但我和父親的價值……我得靠父親撫養我,至少是一比零點九。」
「對對。」
「但我和叔叔就是一比零。」
「嘖,你數學這麼好真叫人受傷。」
哈哈大笑幾聲,我把內餡尚未熟透不過外型已經有模有樣的章魚燒全數夾起來堆積在預熱區,再將烤盤整理乾淨、刷過油開始下一輪。
既然做的是招攬客人的小吃,除了商品本身,對外招攬也很重要;但論及製作和販售哪個有趣,我想我是喜歡製作的那派。也不至於到不喜歡接觸人群的程度,但要是他們能普通地把我視為餐車的零件我會更樂得輕鬆。
我注視那群女高中生離去的方向,高懸天際的祭典燈籠隨夜色漸濃染上了不錯的氣氛,節目表上再過兩小時河邊會施放煙火。
所以,往河岸的反方向散步應當不錯。
「叔叔你說,拋棄和放棄不一樣。」
「對,小子你得好好品味我的苦心。」
「不是那個意思。」口罩下,我舔了舔下唇,「拋棄有減損之意。」捨棄了什麼,或斷念。
「唔,是吧。」
「所以不曾擁有過的,只能『放棄』喔。」
「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是語文老師嗎?」
「……這不是叔叔起頭的嗎,不過我想說--有時得先『不放棄』,到手了,再來考慮『拋棄』吧。」
老實說這種正經話挺不適合我,不過要怪只能怪我旁邊這位大人比我還任性。
手邊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我摘下護目鏡、口罩和手套從矮凳一躍而下,見我貌似要罷工,叔叔「喂喂」了兩聲,我比了比神社前方的石板道權充回應,從我們攤位所在位置望過去可以見到班上幾名同學三三兩兩拾級而上朝這邊走來。
「--承蒙好意我學到了一課,免費雇工在此先拋下叔叔了,至於叔叔……」我掏出手機設定好六十分鐘的倒數計時,一笑。「雖然不幸,但從現在開始的一小時,要煩請您學著點放棄兩個字怎麼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