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隻海豹，賽爾奇。

你永遠不用再回到這片土地。

致我生命中的所有賽爾奇。

使用牌組｜Tarot of the Divine

　　權杖　對應　梅花　♣
　　聖杯　對應　愛心　♥
　　寶劍　對應　黑桃　♠
　　錢幣　對應　方塊　◆

這是你的毛皮，你的一部分。
儘管你已經很久沒有穿上它了……

　它最初是如何從你手中被奪走的？
　你對拿走它的人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你是如何以及在哪裡再次找到它的？

母親，大海，呼喚著我的潮聲。
我滿心羞愧，我乞求您的寬恕。

是的，正如您所知。
沒有人奪走我的海豹皮，是我自己把它交出去的。

當我與他相識時，他的眼底像是盛滿了一整座海洋的悲傷。我心中的他恰似發不出聲的牡蠣，痛苦地消化著掉進他體內的異物，整個世界的惡意，卻怎麼也結不出童話故事允諾他的珍珠。

我被他的痛苦所震撼，他向我乞求一份愛，一縷蛛絲，我猶豫再三，終究應允。

我想，說不定我可以拯救這個人呢？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陸地上的女人往往就是這樣失去她們的毛皮。但那時的我一無所知。我只是想，他這麼溫柔，他豈會忍心撕毀我的毛皮。

他確實沒有，大海母親。
我的毛皮一直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說，倘若我想走，我隨時可以走。

但我的走就意味著他的死。

不知何時，我意識到這點，所以我看著我的毛皮，他一直都在那裡，始終在那裡。和足以奪人性命的小刀、繩索與毒酒擺在一起。

為了不讓他拿起小刀、繩索與毒酒。
我再也不去碰觸我的毛皮。
我就這麼背離了我的大海，母親。

聖杯一
　日本清酒

　　愛、義務、親密、家庭
　　隔離、反思、個人空間

我還記得在海中的日子，一直都記得。

海裡的我自由無羈，無論去哪，都有五顏六色的水中同胞簇擁陪伴。我可以做任何事，因我有您擁抱。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因任何地方都有著您的呼吸。我是海的女兒，流水的變形者，我想像著我能成為的任何樣子，然後就這麼變成我所想像的任何模樣。流水、鯨豚，乃至人類。

您曾問我，海裡這麼好，你為何總是一心仰望陸地？我還記得我那時是這麼回的……

那是因為陸地有許多海裡沒有的東西。
像是真愛。

還記得那流傳已久的歌謠嗎？它說我們賽爾奇長壽而美麗，自由無羈，能任意變換形體。我們不受金錢與權力與任何事物束縛，海的女兒如此令人類稱羨，卻仍舊欽慕著人類。

因為人類有靈魂──人類有真愛。

我所蒐集的音樂盒深情款款，歌頌著一首又一首的情歌。
他們全是海裡沒有的歌。
訴說匱乏，也訴說分享，訴說擁有，也訴說失去。
我日復一日聽著這一首又一首的情歌，想著歌中的女孩真傻啊，但他們似乎又傻得如此幸福。

家庭是什麼呢。責任是什麼呢。義務是什麼呢。
成為母親是什麼呢。
被從自己的腹中孕育而出的嬰兒握住手的感覺是什麼呢。
一塊從我的肉裡掉出的肉，真的這麼惹人憐愛嗎？人類女人生來就具有哺育的母性，比大海更為無私偉大，真的嗎？

這麼多的賽爾奇追著歌謠到了陸地上，有人就這麼永遠不回海裡了。
也有賽爾奇帶著滿身的傷回到大海，他們不願說，我們不敢問，只有大海母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每一年每一年，只有最美的情歌掉進海洋深處。
我曾經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直到如今，我總算知曉。

大海母親，我曾埋怨，您為何不阻止我游上陸地。
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一隻賽爾奇游上陸地，傻傻地把將她們的毛皮留在陸地上。


就為了一份真愛。

大海母親，您知道嗎？陸地上的愛真的很不一樣。
您的愛沁涼而包容，他們的愛卻炙熱而生滿了尖刺。

獨自哭泣的夜晚，我讓淚珠在兒童繪本的圖上暈開，那上頭畫著兩隻刺蝟，陸地上的愛似乎總是如此。

大海母親，您能想像嗎？陸地上的冬竟比深海更為刺骨，所以刺蝟──陸地上長滿了尖刺好保護自己的所有生物──都渴求著他人所帶來的溫暖。但只要靠近彼此，他們就會被彼此刺傷，不得不往後退開。

出於取暖的需要，這傷痕累累卻仍舊渴求著溫暖的生物，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讓它們的身體靠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被彼此所扎痛。挨近，分離，然後再挨近。刺蝟就這麼被兩種痛楚反覆折磨著……

……直到終於找到一段恰好最能容忍對方的距離為止。

沒了毛皮的我，在陸地上呼吸久了，竟也長出了刺。
即使我能回到大海，也不再是當初的我了吧。於是我明白了，母親，為什麼回到大海的賽爾奇，都不再與我們擁抱了。

因為陸地會讓人變成刺蝟啊。

為了在他的世界活下去，我變成了刺蝟。這樣沒有不好，雖然我沒了毛皮，得到了一身刺，再也無法擁抱我昔日的姊妹，但我得到了愛。那是有別於海洋的冰涼，熾熱如岩漿，讓我滿身瘡痍，卻又甘之如飴的真愛。

夜深人靜時，我反覆對自己如是訴說……在聽不見海潮聲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

錢幣二
　海達母神

　財富、壓力、距離、外表
　二元性、對比、夥伴關係

我與他的孩子是陸地與海洋之子。

剛出生的她哭紅了整張臉，還不知道長出刺來保護自己免於這個世界的傷害，卻也沒有毛皮能夠抵禦嚴冬，於是我用我的毛皮裹住了我的孩子，這是上到陸地之後，我第一次被允許碰觸我的毛皮。

我的毛皮不再與刀子、繩索、毒酒放在一起，我用它裹住了我們的孩子。一個生命，足以給予他與世界連結的踏實感。當我撫摸毛皮，輕聲歌唱搖籃曲，他終於不再感到不安，他終於能夠相信，我會永遠永遠留在陸地上──

因為我們之間有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把他留在了這世上，也將我留在了這世上。

大海母親，當我初次來到這個世界上，被你所第一次擁抱的時候，你想著什麼呢？賽爾奇，海的女兒，自由不羈者，仰望陸地者──看著我的睡臉，我第一次變身，第一次聽見陸上來的情歌，你想到了什麼呢？

你可曾感受過恐懼？

你可曾想過要戳瞎我的雙眼，刺聾我的耳朵，好叫我再也無法被陸上的海市蜃樓所蠱惑？

大海母親、大海母親。

為了他，我憋著呼吸束緊了馬甲。
為了他，我忍著痛楚學會了跳舞。
為了他，我學會品嘗魚蝦的佳餚，以我同族製成的料理。

為了愛，一份真愛，我捨棄了毛皮，長出了尖刺，成為一個完美的戀人，一個完美的妻子，接著必也得是一個完美的母親，而我想……

一個完美的母親難道不該是像您那樣的嗎？

但他說不是的。

一個完美的母親，他向我展示，那是一個足夠像他的母親，卻又足夠不像他的母親，於是足以成為他與他孩子的母親的某種存在。

他教導我如何成為母親。
他身邊的一切教導我如何成為母親。
不要看其他地方，看著孩子。一刻也不要別開視線。

而他──他才剛學會在這個世界呼吸，他正要邁步。

在我以愛澆灌之下，他學會了生活。

大海母親，當我剛來到他身邊時，他得把我抱在懷中才不會窒息，但現在已經不用了。我擁抱的對象成了我的孩子，他擁抱的對象成了永遠不夠用的財富，人類男性所被期待擁有的一切一切。

這都是為了讓你們母女過上好生活。

不歸家的日子，他在電話裡這麼對我說。

我是海的女兒，無法學會人類累積財富的方式。

所以我留在家裡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天又一天地，我的吃穿用度越來越好，於是我用相機將之攝下，向全世界──陸上的世界宣告，我的丈夫是個多有出息的男人，讓我與我的女兒過著多麼令人欽羨的生活。

妳運氣真好。
妳老公好愛你。
妳們的婚姻生活美滿至極。
真讓人羨慕啊，妳們好相愛。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真讓人嫉妒啊。

我得到了來自整個陸上世界的讚詞。
卻無人留意過，海贈與我的一切──都已自我的生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是海的女兒，但我生活的一切都由我丈夫自陸地上摘取，他以他奮力爭取來的一切，哺育著我們的孩子。

所以我們的孩子理應要像他。

畢竟，他付出了這麼這麼多，而我──

除了一張毛皮，我又給了我的女兒什麼呢？

妳女兒比較像妳，會是個美人吧。
女兒也好，比較貼心。
有什麼好的，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趁著還年輕，還是早點為下一胎做好準備吧？

大海母親，原來我們都是潑出去的水。
是啊，仔細想想確實如此。
我等本是自由自在如流水，能夠變化成任何形貌的賽爾奇，卻甘願化作人形……

大海母親，我的女兒既是人類，也是個賽爾奇。
理所當然地，她被賜予了人類的名字。她與人類相仿的一切都被祝福，她與人類相異的一切都被詛咒。

我看著我的女孩不得不學會長出刺來，我的毛皮保護不了她。當我在她那理應光滑無垢的掌心摸到尖刺──大海母親，她還這麼小──我心中第一次湧現了對於陸地的一切的憤怒。

若是在海裡，她本應自由不羈，一如流水，能夠化作任何她想要的模樣。可她如今卻被困在人的身體裡，人的命運裡，這都是因為我。

大海母親，求求您告訴我。
您當初是以何心情看著我如潑出的水般再也不復返？
我又該以何種心情，潑出我手上這瓢身為海的女兒卻從未看過大海，早已長滿了尖刺的水？

聖杯十
朱納爾海生

　愛、義務、親密、家庭
　旅途、正義、完成任務

大海母親，從我第一次摸到女兒手上的尖刺後，我便時常夢到大海。

夢裡的我沒有華服，沒有首飾，沒有相機與眾人傾羨的掌聲，甚至沒有女兒。我是賽爾奇，就只是賽爾奇。我在海中翻覆跳躍，在鯨豚與人形與賽爾奇的模樣之間變換自如。那對我而言曾經如此稀鬆平常。

如今卻只是夢了。

我的夢囈被枕邊人聽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睜開雙眼，看見他視線直盯著我瞧，看得我頭皮一陣發麻。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他問：你是不是很想念大海？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怎麼回答。但他一向是個溫柔的人。那個假日，他開著車載我和女兒去了海水浴場，女兒堅持要把毛皮帶著，他沒有反對。

大海母親，當我走近人潮喧騰的海水浴場，當我聽見你的呼喚，我的全身都在顫抖。我想起了那個夢，想起我仍是賽爾奇而非誰的情人或妻子的時刻。我遠眺海平線，彷彿見到我的姊妹們在礁石上，那是現實，還是來自過去的海市蜃樓，我分不清楚。

但他始終握著我的手。

緊緊的。

好久沒來海邊了，他說。
是啊，我回。
你會想家嗎？他問。
偶爾吧，但現在，你的身邊就是我的家，我回。
真的嗎？他問。
真的，你看，現在我每天都過得這麼幸福。

他滿足地笑了。

我們推著嬰兒車在海邊散步著，不時會遇見鄰居或是他的同事。

你們真恩愛啊，我數不清楚我聽見這樣的話聽了幾次。

一對夫妻，雙手相握，推著嬰兒車，我明白就是人類世界對於一段關係最終的圓滿想像。

他的掌心很溫暖，我並不討厭被他牽著手，也不討厭人們湊近嬰兒車討論著孩子的眉眼像誰的話題。我甚至對此感到眷戀。我的丈夫很愛我，我們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雖然她的掌心生著小小的刺，但誰也不會發現。

就像我早已習慣了丈夫掌心的刺一樣。

回家的路上，他問我看見海的時候有沒有懷念我的毛皮。我說──一點點吧，但我更喜歡它裹在我們的孩子身上的樣子。

你會想念還是賽爾奇的時候嗎？他問。

那個夢在我腦中清晰復甦，我想起當他允許我脫下涼鞋，以雙腳觸碰冰涼的海面時，那一道道豎立在礁石上的魅影。那完美的流線，彷彿我過去的倒影。

一點點吧，但我已經適應了陸地上的生活，回不去大海了。你看，這裡有這麼多……美好的記憶，你和我之間的，還有我們的孩子。

是的，我已經回不去了。

抹去掌心被丈夫的刺所戳出的血，我在心中對自己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