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五 |雙月時、一門之隔

𝖋𝖊𝖆𝖙. p112358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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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線:暮春 . 現世西元紀曆二零二五年
地點:桃木村
橋屋幸乃聽見腳步聲。

她就蹲坐在付喪神屋宅門口,然後聽清所有圍繞著的聲響。人在黑暗時感官會得到提升,身體會做足應急的準備,而對於她來說,黑暗幾乎等同於恐懼,她已經停下顫抖,保持著瑟縮的姿態,減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她聽見腳步聲。

聽見腳步聲,那與死也同義,在現今的處境下,誰都可以把她殺死。橋屋幸乃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才悄然地抬起頭,看向聲音處。

……如果誰都可以的話,她希望是結弦。在尚未徹底看見來者的身影前,她沉默地想。

凜子小姐許久以前曾與她說過雙月時的情形,她當時並未上心,雪女用的是訴說傳說的口吻,並不是近在咫尺的危險,但當清洌的春風帶來遠方的腥氣,天空裡陡然升起兩輪明月,垂耳兔妖的心因此一顫,她從庭院裡仰起頭,靈敏的兔耳聽見很細微的聲響,她正要退回屋內,關好門窗,猛然轉頭對上屋主的視線,狐妖少女正用著注視死者的目光與她對視,手裡還抱著暈過去的赤紅大狐,小楠花奈微笑起來,垂耳兔妖便注意到狐狸的裙擺上暈染開了某種色澤,是一簇豔麗如花的赤紅。

也許三秒,又或根本不需要那麼久,眼前的少女就可以奪走她的性命。幸乃近乎不敢呼吸,同樣也不敢移動,終於,小楠花奈朝她伸出沾血的指頭,落了一句建議她儘速離去的忠告,便頭也不回地抱著赤狐往屋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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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乃離開了這處。猩紅的月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彷彿這濃厚的夜色朝她嘔了一口鮮血,作為一種調味,要取她性命。垂耳兔捧著心窩,她知曉那底下有一條手帕,包裹一顆竹鈴,當她重重將手放置在那處,胸前就會凹出一個洞。結弦。她不安地在心中默念,橋屋幸乃沒有去處,她只能朝著這個名字奔跑。

她跑得太急,於是遺忘掉很多事情:比如花奈當時的眼神是那樣充斥陌生和野性,無半分笑意;又比如就她所知的幻世準則而言,她朝付喪神方向尋求庇護一事簡直找死——兔子和弓箭,直指的地方只有咽喉與心臟。凜子小姐告訴她過的,雙月會喚醒最原始的本能。
如若說她的本能是生存與逃跑,那付喪神呢?和弓呢?她始終是那樣將生死放在第一位的兔妖,卻在純然的信任下拋棄所有常識,所以她在意識到這事的瞬間裡,腳步停頓,左腳跟不上右腳的思維,重重地將自己給絆倒。她離開時太急促,袖子綁在上臂,露出的白皙手臂磕在泥石上,擦撞出幾道血痕,膝蓋也磨出血來。這是不值一提的疼痛,但心臟卻恐慌地要跳出來了。

結弦、結弦。橋屋幸乃握著這個名字,像是行於鋼絲上,懸空著向前。可是除了你,我又能去哪裡呢?

垂耳兔繼續跑,跌倒了就再爬起來就好,直到見到那被竹林環繞的屋舍,裡頭依舊陰暗,顯然屋主沒有待在這裡。喧鬧在很遠的地方,雙月帶來的大火還沒燃燒至此,她的腳步緩下來,沿著門板蹲坐。這天象或許有隱約影響到她,又可能僅是心理作用,她莫名安下心,像是覺察得到屋內有濃厚的氣味,是屬於付喪神的妖力。
但她不敢進去。都到這種時候了,橋屋幸乃幸乃將自己蜷縮起來,手抱住膝蓋,背脊就理所當然地彎曲,成為一座易被海浪沖垮的沙堡。她還在想:擅自進去的話,實在是很失禮的行為呀。也許會惹結弦不悦吧。她不想讓結弦不悦。當然,如果自己死在他家門口的話,對方神情大概不會好看到哪裡去,但至少比在屋內好一點。


竹鈴鐺緊貼著心臟,半圓嵌入肌膚,另一半隔著衣物與裙擺,碰觸到她的擦傷與血液。幸乃將腦袋埋了進去,思緒亂成一團,隔了有些久後,她聽見腳步聲。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他早就記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

狐妖在心口處留下爪痕,扯裂生來便帶著刀疤的肌膚,每走幾步路,傷處就會湧出一陣涼意,濡濕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料。傷勢比想像中更嚴重,或許也是雙月時的緣故——儘管面色平靜,結弦仍然感覺到心臟震顫,受躁動的妖力牽引,跳得比平時更加劇烈,彷彿正執著地將最後一絲鮮血從他體內榨乾。

無論現世幻世,付喪神早已習慣這些,甚至沒去思考生命的流逝。他只是呼吸:吸入腥氣,吐出胸腔的刺痛,掌心按住傷口,等待體內殘餘的力量作用,聊勝於無地止一點血。至於療傷,他放棄了這種天真的念頭:為殺戮而生的妖力向來不諳治療,就算曾經懂得,能力也在歲月消磨中逐漸衰弱下去。這是一具全盛期早已不再的將死之身,他比誰都明白,只是仰著臉,望向夜空,不去掩飾眼底的漠然與冷意。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但他仍然邁開腳步,穿越生靈躁動的紅葉林,行經危機四伏的河流與平原,一路朝桃木村走去。

至少,幸乃不需要見到自己這副模樣。結弦想:這是自己選擇的責任,應盡的義務,夜裡騷動四起,理應確認她的安危;只是隔著拉門,問過幾句話就離開,花不了她多少時間,也沒必要讓她知道更多。他沿著踩踏過無數次的小徑前行,無須窺探前路,逕自走向花奈的宅邸,途經自己悄無人聲的住處,卻猛然頓住了步伐。

橋屋幸乃正蜷縮在竹屋門口。

流失了太多血液,他的腦袋實在運轉不過來,只是下意識歛起飽含鋒芒的目光,扶著門前綠竹,愣愣地注視著她。為什麼呢?他想了想,在短暫的緘默中逐漸理清頭緒:也是,這種紛亂四起的日子,花奈和美紀小姐不一定會待在夜魁町,如此一來,她就不適合留在狐狸的屋舍裡了。

那終究不是垂耳兔能夠久居的地方。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幸乃。」

他以一種茫然的語調呼喚。遠遠看去,她的手臂被劃出幾道紅痕,衣裙也透出淡淡血色,結弦盯著那些,近乎無意識地開口,「妳流血了。」

在那幅景象當中,他模模糊糊回想起鮮血與疼痛的意義。垂耳兔的身上沾著泥沙,不像是被其他妖怪欺負後留下的傷勢,大概是摔傷;無論如何,在這個不得安寧的夜晚,有什麼曾追逐過她,某種具體的威脅,或是雙月之下漫無邊際的恐懼。意識到這些,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想要伸出手,失去知覺的左臂卻只是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也許該給她一個擁抱。他想,一時之間分不清那是自己該做的,還是希望能做的。
他習慣了觸碰她:站到橋屋幸乃身邊去,捧起那雙手,細細查看每一道傷痕,和她溫聲說話。他們在一次次旅途中建立起默契,或許是信賴,幸乃並不反對這樣,甚至會對自己微笑起來;但此時此刻,他左手是傷、右手是血,全是來自紅葉之森的暴戾氣息,彷彿被躁動的月夜當頭澆了一身。光是站在前門,與她遙遙相對,他就想為這太過濃重的殺戮之氣嘆息。

結弦沒有絲毫猶豫——他向來足夠冷靜,知道該如何取捨職責與私情,混亂的夜裡,仍睜著一雙清醒的眼睛。從衣袋裡撈出鑰匙,他揚起手,拋給坐在門口台階上的少女。

「進去待著,別出來。」

那是付喪神一如既往的嗓音。結弦淺淺一笑,牽動唇角帶血的傷口,有些刺痛,他的目光卻依舊溫和,隔著並不寬廣的庭院,落在橋屋幸乃身上,「我去看看附近的情況。」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weeks ago
橋屋幸乃看見他了。

付喪神滿身是血,衣物凌亂地掛在身上,遮不住那些鮮血和傷口,她還維持著姿勢,就這麼愣愣地看過去。那是相當鮮紅的血色,比頭頂上的月光更加怵目,幸乃聽見對方的呼喊,不如往日,帶著從未出現過的迷茫和輕顫,她視線下移,發覺結弦腳邊還淌著血。

這不是該在結弦身上看見的光景。

然而,付喪神看著她,說起這之中最不重要的事情來。在橋屋幸乃的預想裡,結弦可以問,也可以攻擊,她在將整顆腦袋傾倒在膝間時,想好了結弦問起來的話,該如何簡潔明瞭的回覆,而如果結弦變成怪物,舉起弓,發狂地射入她的心間,那樣也不算是什麼最糟糕的事。但無論如何,不該是現在這樣。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就她的視角而言,仰頭注目的現今,與秋日港口小徑盡頭的模樣重疊了——但此刻的結弦只盯著那些不值一提的細碎傷口,把唯一的語句留給了那抹紅。

幸乃突然就因此失去力氣了,她甚至沒有辦法站起來,她也曾受過傷,看得出對方垂在身側的臂膀受了頗重的傷,不知不覺間,她渾黑的眼眸中蓄滿淚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連啜泣聲都沒發出,唯有注視付喪神的那雙眼睛,不停地流下眼淚。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她將鑰匙牢牢握在掌心,那幾乎刺痛她的手,但這是必然的過程,她總是如此的,自付喪神手中接過某些東西後,才有了動力,於是她搖晃著站起來,腳步虛浮著朝結弦踉蹌幾步,蹲坐的時間長了,她的腳又腫又麻,險些在對方面前摔跤。她盡力穩住了腳步,伸出手,去觸碰沾了血的衣袖,指尖輕輕擦過結弦右手的小手,她握了上去。

「……請不要走。」

她用那張帶著髒污和眼淚的臉龐迎上付喪神的目光,幾乎要龜裂開來,乾澀地不像是她自己的嗓音,觸碰到的結弦太過冰涼,讓她憶起冬日的蒼白,憶起迫切的死亡。

萬物死生在一瞬間,你也要消逝嗎?你可以不要消逝嗎?請不要走,請留下來。她觸碰結弦的小指,執拗卻輕盈,那是只要付喪神抬手就會鬆去的力道,而她指頭濕潤,那隻手擦過臉上的淚。

所以,她的淚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那是他曾經見過的淚水,長廊彼端,茶房之中,沿著少女柔軟的臉頰滾落,無聲而渺小。有那麼一瞬間,心臟快速跳動起來,卻不是為了天際狂亂的雙月,結弦注視著垂耳兔,無比清晰地認知到這一點。

將生命帶給斷弓,此刻又幾乎殺死他的心臟,本就是為了盛裝眼淚而存在的。

他看著橋屋幸乃跌跌撞撞走來,牽住自己的指尖。力道很輕,略帶濕潤,彷彿夜魁町的某個冬日,她以沾著雪片的指尖碰觸付喪神,分享傳聞裡的祝福。他能感受到妖力——微弱卻莊嚴,沿著手指纏繞上來,在妖怪們力量暴漲的夜晚,顯得格外微不足道,卻仍執著地傳遞著,試圖為傷口減緩哪怕一絲痛楚。幸乃正在為他治傷。

「幸乃。」他有些困惑地呼喚道。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妳不需要這麼做,他本應如此開口。這樣的傷勢不足以殺死他,但愈是弱小的妖怪,體內每一絲妖力就愈發寶貴,既然如此,根本沒必要浪費在他身上。可那是橋屋幸乃,手指握得不緊,卻始終不曾放開,結弦在她無聲的哭泣裡沉默下來,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拉過她淚濕的手,包覆在自己帶血的掌心當中。

他近乎茫然地想:幸乃伸出手,或許不只源於需要與依賴。她說請不要走,聲音帶著澀意,她正為了什麼而哭?

結弦又試了一次,這回總算成功抬起左臂,衣袖滑落,露出狐火吞噬過的手腕,以及早早負傷,沒來得及染血的乾淨手掌。勉強理了理她散亂的髮絲,他捧起垂耳兔早已哭濕的白皙臉龐,平靜而溫柔的注視著;淚水在手心裡匯聚成一汪湖泊,漫出指縫,濡濕袖口,沿著手腕向下流去,沾濕付喪神焦黑而麻木的臂膀。
他一路走來,不過是滿身血汙,沒辦法為她做些什麼,更無法擁抱她。結弦無比明白,他只是接住那些眼淚,徒然卻執著,去記住眼前正在掉淚的人。

「好。」他允諾道,「我答應妳。」

幻世騷動四起,似乎也漸漸向和平的村莊蔓延而來。他牽起少女的手,引領她走過台階,以一種不容拒絕的笑意,將垂耳兔輕輕推進屋內。付喪神的房子不點燈,裡頭漆黑而幽閉,他安靜片刻,而後放開幸乃,從衣袋裡摸出一個尚且乾淨的小布包,鄭重地放進她的掌心。

「沒事了。」

凝視著那些眼淚,他的聲音也隨之和緩下來,時隔數年,成為一聲遲來的安慰。結弦收回自己沾染血淚的手,朝她笑了笑,「我就在門外,哪裡都不會去。」

他掩上了房門。
橋屋幸乃只是流著淚,光是如此就耗盡所有力氣。在她也不確切的相握裡,一顆心早已傾斜,她的眼淚與力量都替代她的聲音,很細微地纏繞住付喪神,試圖以此留住他。垂耳兔妖從未想做過這種事情,眼淚不斷上湧,好似不曾停下的海浪。

而結弦沉默下來,握住她的指尖,他的另一隻手則抬了起來,牽動身上的傷,幸乃被那抹紅刺痛,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付喪神,但對方為她整理起凌亂的碎髮,帶繭的手摩擦著少女白皙的面頰,此刻整張臉被淚水打濕,顯得有些涼,眼淚的溫度只在流出眼眶後就消逝。她畢竟無數次流下眼淚,知曉他們會全部落在地上,知曉他們的命數就是在湧出之後失去所有意義,然而結弦捧著她的臉,同樣捧著她所有本該冰涼的淚,堆積成好透徹的情緒。
橋屋幸乃透過淚珠的反光去看結弦,聽聞他的應答,什麼後話都說不出。她分明是想要開口的,她想說:請不要走,留在這裡,不要再受傷。這會是比預想的死,還要更深沉的噩夢啊。

但付喪神沉穩地微笑起來,牽住她的手,與最一開始的決定相同,讓她躲進屋子裡。她手裡握著布包,還沒來得及意識那是什麼,房門應聲關上,留下一片漆黑,幸乃沒有移動,只是有些茫然地佇立原處。

結弦向來遵守諾言,他說哪裡都不會去,會真的哪裡都不去,但幸乃沒有移動,她待在門後,藉著從窗透進來的詭譎月光,往結弦的屋內看去:這處實在太空曠,除卻緊靠著牆壁的一副桌椅外,再無其他,以至於她無法辨認這裡在設計時的用途為何。少女很緩慢地靠著門滑坐下去,蜷起膝蓋與身體,回到隔絕世界的姿勢,她揉了揉鼻子,驟然生出某種莫名的念頭:也許這類似結弦的心。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weeks ago
結弦坐在那張桌子前的時候會想些什麼?

幸乃抱著膝,安靜地猜測起付喪神那些待在屋宅的日子,他總是在移動,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就算是與她待在一起,也總是要去前往某處。如果站立在某處很久的話,結弦大概會原地生長成一根竹,沉穩而靜默,但會依舊瞇著眼睛朝她笑。

空間荒蕪的像是時間不會流逝一樣。

幸乃想起來自己手中的布包,鬆開了手,摩挲著布織的邊緣,結弦並未說出給她這個的用意,所以她就這樣拿著,沒有要伸手去拆開它的意思。也許裡面放了可以保命的器物?或是如同袖珍竹箭和竹鈴鐺一樣,是從結弦身上贈與給她的力量?她用兩手捧著布包,恍然的發覺,自從結弦站在她面前起,腦中就只剩下付喪神一個人了。

恐懼、黑暗,和噩夢,在這本該被喚醒的天象裡,卻被她遺漏下去,關在屋子外。就像是付喪神將她藏在了無法被那些找到的地方。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結弦。」

她靠在門上,第一次試著用對她而言有些大的聲音呼喚起來——換作平日,她是不會這樣做的,聲音本可以被棄置,本可以被無視,那是橋屋幸乃的平日。但結弦是會將她的眼淚和聲音都撿起來的。所以她對此產生了期待,想要讓呼喚穿過門板,抵達付喪神的耳側。

「結弦。」她嚥下口水,總不能在呼喊後失了聲音,嗓音有些頓,所以又喊了一次,眼淚在這時再次潰堤,止不住地落下,嗓音輕顫:「你還在嗎?」
「我在。」結弦清晰地回答。

妖力在應答間幻化為武具,付喪神倚著門板落座,吐出一口氣,將和弓靜靜橫在膝頭。慣於持弓的左手已經有些脫力,他改用右手握住,並不言語,只遙遙凝望著竹林之外的黑暗;血液方才滴落在庭院的青草地當中,如今則逐漸滲透斑駁木紋,將台階漆成更深的顏色。這下變得更難清理了,他無所謂地想,在月光裡短暫地閉上雙眼。

那也不過維持了片刻,他睜開眼眸,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夜裡偶有奔跑聲,躁動不安的妖怪循血腥氣而來,隔著青竹叢張望,結弦並不開口,淡淡地直視眼前身影,唇角帶笑,眸色冷然。來者縮回腦袋,足音很快又沿著小徑遠去了。
「很害怕嗎?」

他在少女的呼喚聲中聽見細微鼻音。打破隔著一道門的寂靜,他低聲問道,既是對橋屋幸乃的關切,也因為再不說點什麼,失血後的疲倦就快要淹沒他的意識。付喪神微笑著,語調有幾分隨性,一如平時閒談,「桃木村亂不到哪裡去的,不用太擔心。」

尚未有新的不速之客到來,幸乃留在屋子裡,他於是獨自一人。除了撫摸過無數次的長弓,抬起頭,眼中只見兩輪明月;月相擾亂心智,夜色壓得人喘不過氣,在這之間,結弦對少女的提問顯得實在籠統。那足以指涉太多恐懼——踉蹌奔跑而來的每一步、死寂而黑暗的屋舍、蹲坐在門口的漫長等待,以及彼此碰面時,早已浸透衣料,淌到他腳邊來的鮮血。一切似乎都足以殺死她,她有得是理由害怕。
在那之中,當然也包含留在門外,等待一身戾氣散去的自己。他擅長將冰冷鋒芒刺入獵物的心窩,自然稱得上掠殺者,哪怕身上負傷,流盡血液,斷弓的弦仍能輕易絞斷他者的咽喉。萬物被喚起本能的夜裡,於幸乃而言,付喪神握住和弓的手,或許也能和死亡劃上等號。

她是渺小而重視存活的垂耳兔,如果感到恐懼,那也在情理之中。可橋屋幸乃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向他說出「請不要走」的呢。

他還未能明白這一切。但那也無妨,無論答案為何,他都不可能背叛這顆心臟認定的主人。在漫無邊際的妖異夜晚,行動往往比言詞更具有意義,結弦背靠自己關上的屋門,一塊陳舊木板,單薄地隔開殺戮與被殺,將所有值得她不安的一切,包含自己,留在冰冷的月光照耀之下。
「……不過,早知道就買盞燈了。」

他的屋子向來昏暗,即使將祝福放置在她的掌心,一枚小小櫻鈴也不可能發光的啊。這麼想著,他在滿院落沉悶的空氣裡笑了起來。
幸乃不清楚外面的動靜,聽見結弦的回應,輕輕地把頭往後靠了靠,彷彿能就此貼近門後的付喪神。她聽不見對方的聲響,聽不見以往平穩的呼吸聲,只有嗓音,隔著這道門板,有些沉重地傳遞過來。

片刻的停頓後,結弦問她:很害怕嗎?

橋屋幸乃幾乎為了這句話陷入思索之中,在她安靜的時間裡,付喪神再度開口,似乎是要壓下她心中的不安,講起了外頭現在的狀況,對方的聲音平靜,溫和而隨意,還有藏不住的疲憊,她在沉沉的漆黑裡輕眨動眼睛,外頭的光無法映照在她身上,時間的流速很緩慢,夠她去慢慢回答恐懼。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她應該要害怕,但她輕問的理由並不是害怕,倘若連結弦都要恐懼的話,那世界上又殘存多少可信任之物呢?她之所以問,只是想知道對方還在不在,確切對方沒有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鮮血淋漓,但她嘴唇張闔,說不出這些原因,說到底,她只是私心作祟,希望能夠得到付喪神的垂憐與注視。她想,如果他非要像這樣,為某個平凡的、沉寂的靈魂駐足,那為什麼不能是她?至少她足夠溫順。溫順是橋屋幸乃自以為所擁有的、唯一不差的特質了。

無論如何,她沉默的時間長了,結弦自然會說下去,或是不說,那都是很尋常的事情。她這麼想,輕碰手中的布包,像是觸碰起思緒中的尋常二字,真難想像她這麼形容另一個人出現在生命裡的足跡。付喪神講起了燈,聽見一絲笑意,她於是跟著細細地笑起來。
「……但是你在的話,」她跨過攸關害怕的話題,那不是能用隻言片語講清的。所以她回答這聲感嘆,用著不大的聲音,清晰且直率地說:「我覺得不需要燈也沒關係。」

因為我只想要你在這裡。我希望你存在。她在心中說,盯著手裡沾過的血,現在暈染在布包上了,她又沉默下來,張開口,不曉得結弦是否能聽見,但她還是很輕地說了。

「我覺得你離開我身邊的時候,都好像在受傷。」這話就像為自己的詢問做註解,有些沒頭沒尾。但幸乃想告訴他:那些被你捧在手心的眼淚,全然都是與你相關的。這次我唯一一次為他人流下淚,必須告訴你才行。

「……所以,希望你還在這裡。」她輕聲說。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這樣啊。」他輕聲回應,「抱歉,讓妳擔心這些。」

也許他還應該說點什麼,去撫平她眉眼之間的擔憂,像是這身傷沒有看上去那麼嚴重,對妖怪並不致命,造就這些的,也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而非意圖致他於死的凶險。可是橋屋幸乃掉過眼淚,他於是沉默,覺得什麼都無關緊要了。

他無法告訴幸乃不要哭。那是她看向現實而流的淚,如同湖面泛起漣漪,萬物與他無關,唯有映照在短暫而易碎的波光之中,才又產生了意義。結弦捧過少女淚濕的臉龐,幸乃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眼眸,目光濕潤,卻仍舊溫順地看著他。

或許有一瞬間,她的眼淚也盛裝過自己的影子。
「剛才給妳的東西,是希望妳能暫且替我保管,畢竟放在我的衣袋裡,東西很快就會弄髒了。」

向來話題跳躍,如今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自己也不怎麼在意。滿目盡是月色,妖力於體內不斷翻湧,隨之鼓動的,是器物之靈自人類那裡得來的一顆心;沉默片刻,結弦歛起慣常的笑容,平靜而慎重地說下去,「如果幸乃願意,也可以打開來看看。」

有何不可呢,這份祝福本就來自於她。櫻鈴被仔細收進布包,殘缺而安靜,危機四伏的夜晚裡,與垂耳兔一起留在滿室寂靜當中,彷彿一切盡是由她無聲的眼淚鑄成。

「我是因為幸乃而來的。」

他說,語調篤定得不容質疑,像是在解釋今天回桃木村來的理由,又遠遠不只如此。
我始終是為妳而來的。旅舍裡遞出的手帕、順手張貼的告示,還有隨口邀約之間,一次次朝她伸出的手。付喪神有著一副溫和的神情,卻無意介入人間紛擾,向來只是遠觀他者的悲喜,並為此淡然一笑;可是,當垂耳兔妖孤身一人站在那裡,淚水滑落雙頰,他就不覺停下腳步,望向那張輕易淹沒於人群的面容,去傾聽她的話語。

那是結弦旁觀人世數百年,才得以朦朧窺見的答案。少女哭泣著,淚水漫溢而出,像是鮮活的生命流淌過雙頰,最終無人聞問,只能徒然落進她的衣襟。他不曉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於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那些輕巧卻珍貴的眼淚。

他自然會留在這裡,只要橋屋幸乃還願意與自己同行。

明月仍舊當空,他抬起手,也不為了什麼,只是輕輕撥弄過耳際垂落的紅流蘇。靠著門板,結弦坦然地微笑起來,「所以,既然妳在這裡,我也沒什麼別的地方要去了吧。」
幻世 ⛩︎ 橋屋幸乃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其實結弦不需要道歉的,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幸乃抓著布包,把腦袋沉下去,沉入湖藍色凌亂的裙擺裡頭,就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後潛入湖中,那日她不曾觸碰的冰冷湖水,如今用另種形式進入了。

她無法去約束結弦什麼,充其量,她也無法輕易去定義兩人之間的關係,赤紅色的狐狸曾咧著嘴問他們,關係很好嗎?而她只是心虛地垂下眸,想將心中那些不知所措的心思給藏起,她那時要是說,是她無法輕易放棄的關係,那結弦又會作何表態呢?也許,他什麼也不會說的吧,只會像現在一樣,不置可否的微笑起來。

隔著門板,她看不見結弦的臉龐,卻認為對方肯定是笑著的,因為已經在黑夜中凝視太多次,用目光一遍遍臨摹那張臉,清楚眼眸彎起的弧度,唇角些微的翹起,所以要回憶起來,輕巧又容易。
結弦講起了其他話語,彷彿透過這樣慢悠悠的閒談,時間能更快速的消耗掉似。而她也的確是這麼想著,不說話也好,說話也許會牽動付喪神身上的傷勢,但還是說著話會更好一些。

她貪戀這個聲音,她需要這個聲音。

幸乃從湖水中抬起頭,去打開付喪神在將她推入屋內時交付的布袋,裡頭包裹的東西很小,她將布袋裡的倒出來,小巧而圓潤,她愣神住了,這曾經是她帶在身上的東西,從現世帶過來,護佑著她在幻世裡的第一個年頭,而她因為一份關心,把祝福送了出去。這一切就是由此開始的。
你一直將這個帶在身上嗎?幸乃幾乎要問出來了。但結弦的聲音更加堅決,堵住她所有的去路,要將她的靈魂擱淺此處。那肯定不是付喪神的本意,瑣碎的記憶鎖在這小小的布袋之中,她在這不安份的時間裡將這打開來,一地不夠明確的情緒就散了開來,落入緘默的屋宅裡。橋屋幸乃將其中曾屬於自己的部分握在掌心,掌心甚至壓出花的形狀。

她想,那就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結弦為幸乃而來。是就算她離開自我構建的橋樑洞穴,也能擁有貼近身旁的一顆心臟。妖怪的生命會因遇見他人而獲得圓滿嗎?她對聽見對自己輕聲的詰問,這聽起來過於懦弱無能,但卻貼合垂耳兔的心,她將腿再次曲起來,試圖將暖起來的心臟溫度傳遞全身。
「……那就請結弦,一直待在這吧。」

她回應道。她指的不只是現在,包含了那些搖起竹鈴鐺的每刻,到遙遠的,生命尚且未至盡頭的日子。

在此之前,他們會緩慢的對答,她的聲音總是來得很遲,但結弦終會停下來聽她說的。她篤定地想,大概就像這一切是冥冥中註定的命運,從櫻鈴到手帕,然後隔了很久,隔著一扇門,背靠著背。

但原諒我。幸乃在心裡祈禱。請原諒她希望這月儘速落下來,然後重新打開門,這次她會伸出雙手的,把付喪神的一切都抱進懷中,就像每次的擁抱一樣,成為她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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