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懸壺峰。
　　雪勢有些強烈的晚間，鍾末在案前點著火讀書，除了窗外風嘯聲外一片寧靜。

　　文字在腦海流轉間，有人踏入領地的感應侵入知覺。這種天氣仍執意上山的，興許是急於投醫者——鍾末推開窗，將菸斗伸至室外，翻手用斗柄敲了敲窗櫺。

　　斗缽中的菸灰落進雪地，燃燒菸草的火花沁入霜冰。下一秒，無型的力量如同火勢蔓延般自醫館擴散至山腳，平息了半邊山脊的風雪。

　　然後，鍾末在醫館門口見到的就是橘子和他們的運送者，與夜晚或風雪都充滿矛盾的荒謬組合。

　　「所以，這就是你大晚上帶著狸貓、橘子和笨蛋來我醫館的原因？整幻世是只剩我一個醫生了嗎？」
　　看著坐在長椅上的青年、少年、少年懷裡的狸貓，鍾末用死亡的語氣說。

　　「——唉呀，這不是有個小小的傷患需要你的幫忙嗎？」
　　「我的醫館看起來跟雪山旅館很順路嗎？」
　　「要看醫生就看最好的醫生呀。」
　　「本音呢？」

　　自從鍾末認識瑠巳後，他妖生中大部分的嘆氣都是因為此妖，今夜也不例外。
　　他沒有因為疾病傷痛的輕重而分別其治療價值的習慣，被帶來的狸貓確實是受了傷，那麼他就會把那隻狸貓給治好。

　　然而，狸貓受的是純粹的皮肉外傷，在場其他兩妖但凡真的在擔心他的傷勢（或但凡沒有那麼笨，說的是零無），那就應該直接在桃木村內為他上藥包紮。

　　至於坐在零無腿上的狸貓，正在這番言語的箭雨中戰戰兢兢。居住於群峰間的妖怪大多有明確的領地劃分，在雪山旅館工作的狸貓自然也對懸壺峰與其主有所耳聞。

　　於是當臉色奇差的黑髮妖醫從座位上起身並走向他時，狸貓忍不住縮成一球，巴不得鑽進零無的衣袍裡。
　　零無出聲安撫他：「沒事的沒事的，鍾醫生不會害你！」

　　像是要呼應這番說詞，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駐足在狸貓面前的妖醫只是伸出手，用食指不輕不重的在狸貓額前點了一下，便又走去瑠巳面前，掀起下一輪的口頭論劍。

　　妖醫與商行老闆兼具火藥味與相聲感的對話在背景來往之際，狸貓感覺到一絲陰涼的妖氣順著鍾末那一指自前額流入了體內。
　　他有些膽顫的感受著那股涼意，並不刺骨，只是像喝了冰水一樣慢慢沁過全身；待其散去，他發覺身上的傷口已經不見蹤影，毛髮也恢復如初。

　　「好厲害蹦！不痛了蹦！」狸貓大喜，摸著自己肚子上本來有好幾道傷痕的地方：「陸老闆，傷口、不見了蹦！」
　　聞言，瑠巳轉過頭來，面紗下若隱若現的微笑是溫和的弧度，「太好了呢。你受傷的這件事已經『結束』了，狸貓先生。」

　　船支大小的躑躅葉乘載著數隻妖怪，在雪山區域的高空中飛行。
　　今夜的風雪本應強烈，然而在鍾末的妖術作用下，躑躅飛葉方圓數十呎的風雪都會「歇止」，任其穩定前進。

　　本質都是讓來訪者不至於難以到達地方，醫館和雪山旅館座落處的海拔都不算太高。躑躅葉飛過幾個山谷後，很快在霧茫茫的世界裡尋到雪山旅館溫暖的火光。

　　坐在後頭的笨蛋和狸貓已經興奮的大呼小叫，鍾末的腦內立刻冒出了把他們直接丟下去的念頭，但想到要是出妖命那要急救的好像還是自己便暫且作罷。

　　躑躅葉穩穩降落在旅館門口時，溫泉旅館的老闆娘和更多的狸貓很快出來迎迓。
　　帶著橘子的狸貓與他們感動團圓，照妖鏡善用他的油嘴滑舌向狸小路解釋來龍去脈，而零無自告奮勇幫他們把遠道而來的橘子搬進旅館。

　　鍾末從頭到尾只負責駕駛與看戲，壓在隊伍尾端跟著進入旅館大廳時姑且拿了杯迎賓茶，並在看見茶水不太對勁的色澤時抬起頭準備叫停可能的杯具，但一切已經為時已晚。

　　零無：「啊噗——咳咳！茶、好鹹！！」
　　狸貓：「蹦蹦蹦對不起蹦！！裝成醬油了蹦！！」
　　零無：「咦咦咦咦！？」

　　好蠢。好荒謬。妖生不需要這麼多鬧劇。
　　鍾末撇頭去看瑠巳，後者恐怕比他發現的還要更早，卻選擇用無聲守候零無的愚蠢，有時候他真的希望這傢伙感興趣的事情能再正常一點。

　　「瑠世零巳。」鍾末用嫌棄的語氣喚到。
　　瑠巳轉頭對上他的眼，大廳明亮的燈光點綴在那雙青眸上，「什麼事？末。」

　　「我再問一次，你的本音是什麼？」
　　「嗯……這麼說吧，」照妖鏡貌似是想了想，「我打算順便在這裡住一晚當作員工旅行的場勘，希望你能陪我。怎麼樣？」

　　聽著那沁出笑意的邀請，鍾末將迎賓醬油重重放回托盤上，「為什麼你會從一箱橘子打出員工旅行的算盤？」
　　至於稍晚他們確實得到了旅館老闆娘的慰留與住宿優待一事，只讓他毫不猶豫轉頭對陸家商行的主人罵了一句奸商。

　　鍾末靠在窗邊，吹著冷風眺望因天候欠佳而一片霧芒的黑夜。

　　他很少有主動享樂的興致，但擺在眼前的服務和權利也沒有浪費的道理。餐廳和溫泉他都去過了，只是沒有瑠巳和零無那種直接跟其他房客攀談起來的愛好，所以獨自提早返回了房間。

　　玄關處傳來動靜時，鍾末伸手將窗戶推上。他聽見瑠巳和零無道晚安的聲音，轉頭去看被拉開的紙門。
　　以雪山為家的他並不畏寒，但剛步入房內、身上浴衣穿得鬆散、膚色因剛泡過溫泉還有些許透紅的金髮青年，實在很難稱上一句身強體壯。

　　進入房間的除了瑠巳以外，還有舉著托盤的狸貓。
　　狸貓手腳俐落將一壺清酒、兩支酒盞以及兩顆橘子放到和室的矮桌上，說了一句「請慢用蹦！」便蹦蹦蹦蹦的離開，留下安靜的房間給它的房客。

　　當鍾末將他的座位從窗台移到矮桌邊時，瑠巳已經端起酒壺酌滿矮桌上兩支酒盞。給妖怪喝的酒都不會太淡，無色的液體散發出濃烈的酒香。
　　「乾杯？」瑠巳舉起酒盞向他致意，而鍾末和他碰杯如同應允了什麼。

　　他們最後只要了兩間房，說好聽是給旅館方便，以及因應商行老闆場勘員旅的需求，但就算旅館能開三間房給他們，鍾末也確信瑠巳會在半夜想個什麼方法入侵他的房間擾他清眠。

　　但問題並不在誰和誰同房或零無是不是在和狸貓打枕頭仗，因為一箱橘子不會真的導致商行老闆浪費他珍貴的時間，在大雪天來體驗沒有的風景可賞的旅館住宿。

　　橘香盈滿鼻腔，酒精流過喉嚨，刺辣的燒灼感引發出變本加厲的口乾舌燥。作為醫者鍾末深知飲鴆止渴的矛盾與愚昧，然而問題便出在於他們生為妖怪卻都活得太像人類。

　　抬眸，言語、酒、旖旎的氣氛或天空中望得見紅月與否都不構成做出回應的理由，冬橘與越過矮桌傾向他的那張笑臉到底哪個更甜膩些亦無從比較。還是那聲嘆息，鍾末伸手扣住了對桌人的下顎。

　　那雙眼真的太多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