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仲夏 . 現世西元紀曆二零二五年
地點:桃木村
傷癒與約定 後
她記著與結弦的約定,藍月落下,從鹿草の屋出來,踏上她已走過好幾次的路。今天付喪神沒有出現在店門口,大概就是待在竹屋裡,等待她回家。分明對方的傷勢已好,漫長的路途已經無法牽動傷口,她也該失去為他上藥的藉口,但付喪神輕易地挽留她,撿起她即將棄置的話語,回以一抹坦然的微笑。
夜魁町到桃木村,要抵達接近邊緣的竹屋,途中會經過幾間商舖和住屋,幸乃在其中一間雜貨店門口停下步伐。現已是躁動的夏季,雖幻世缺乏日光,一日中沒有特別炎熱的時段,但溫度仍然上升,四季仍然更迭。她想起在桃祭裡與付喪神吃過的那碗刨冰,因妖力殘存而使得兩妖腦袋都疼了起來,但或許那只是冰品的問題。
夏天的話,還是要吃冰吧。
向老闆詢問了製作方式和推薦品項後,她俐落付了錢,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保冰袋,和善的妖怪知曉她還要走上一段路,看著她買的兩枝冰微微一笑,叮囑她回去後就要吃掉,這是全天然無妖力摻和的,就算有做保冰處理,還是不可放置太久。
垂耳兔妖認真點頭,將這些記下來,包含老闆對冰品的介紹,腳步也不免跟著加快許多。她想,肯定是因為冰很快就會融化,要在融化之前見到結弦。而不是因為要見到他而心潮澎湃。
這次付喪神不在屋內,獨自站在金魚池旁邊,聽見她抵達的響動,順勢看了過來,她連忙小步走往他面前,阻斷了對方邀請她進屋的路,獻寶似舉起袋子。
「是西瓜冰哦。」她開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額角還殘存因趕路而泌出的汗珠,她逕自介紹起手中冰品來,仿造著店老闆的口吻:「這是現世裡很受歡迎的款式,做成西瓜片的樣子。天然製作無添加妖力……老闆是這麼說的。」
「看起來很好吃,所以帶來跟你一起吃。」她像是把這些話在路上預備許久,才一次性地朝結弦說出來。垂耳兔眨眨眼,這才發覺自己還沒朝付喪神打招呼,語氣弱了下來,嗓音也變得更輕了一些:「還有,午安,結弦。」
「我來見你了。」她輕聲說,身上彷彿還攜著夜魁町的燈火暖意。
「午安,幸乃。」
他在見到少女時便笑了起來,彎起眉眼,隔著滿院落的月光看向她。
養傷的這幾個月裡,結弦總是清閒,等待幸乃成了最重要的事。兩名妖怪從桃祭帶回一小群金魚,魚缸是養不下了,索性在庭院裡新挖了一處魚池,種上幾株花草;閒來無事,他就時常站在池邊看金魚游動,一待就是一整天。幸乃提議將多餘的竹材做成家具,他屋內也不缺什麼,於是編成了竹椅,安放在池邊,也算是為竹影森森的庭園增添一分景致。
竹屋平時少有人居住,也就不曾整修,於他而言,這幾處小小的改動,也就成為住處少有的新景致。結弦佇立於不知不覺豐富起來的景色之間,側過臉去,以淺淡的笑意,迎接快要成為竹屋一景的熟悉訪客。
垂耳兔妖的額間有些薄汗,或許是天氣的緣故吧。兀自猜想著,他正打算讓人進屋裡休息,話未出口,卻被先一步攔了下來;橋屋幸乃的步伐比平時快上幾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舉起手裡的冰品,急匆匆介紹起來,將話語一股腦傾倒而出。他笑瞇瞇聽著,總覺得她的舉止反常得有些可愛,於是伸出手,在話語停頓之際,輕輕撫摸過她的腦袋。
「嗯,我也在等著妳來。」他真誠地回應。
就像小孩子一樣,他想。結弦向來專注於傾聽她的語句,仔細記下言詞,如今聽著漸輕的聲音,卻有了一瞬的恍神。我來見你了,橋屋幸乃的語氣如此自然,他收回手,對上那雙屬於小獸的渾圓眼眸,色澤幽深,光彩依然流動其中,既是夜魁町的燈火燦爛,也是此刻月光的清冷。
冰棒與光芒,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何者才是垂耳兔攜來的贈禮。
「西瓜冰啊,看起來很適合夏天。」
停頓片刻,結弦這才笑著回應,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只是隨手指了指身旁的竹椅,「在這裡吃吧?這個時間,剛好適合在庭院裡休息呢。」
付喪神平和的面容漾起微笑,手掌輕放在她頭頂上,拂過細膩的淺棕色髮,兔耳也被淺淺擦過。少女抓緊了手裡的袋子,眼眸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
淺金色的眼眸裡倒映著她的身形。
在你眼中我是什麼模樣的?她溫順地思考起這個問題,尋求自己在他人世界裡的定位於幸乃而言並非易事。她擁有淺棕色的皮毛,如土如木,脆弱的小獸遊走在生死的邊疆線,上天不給予她野獸的尖牙或利爪,但她平等地被賜予能在黑夜窺伺萬物的眼睛。
但結弦不一樣啊,付喪神本體既為和弓,箭矢尖端就能指向咽喉,成了妖怪就等於是被傾注了人類的大量情感。那麼對方的墨色髮絲就不會是為了隱藏而生,而是某種寄託,某種祈願,某種象徵,成為能夠承載萬物的色澤。所以結弦不斷走在路上,他所見的一切都淡漠地融入他的影子。
她想問:我分明是如此平庸的色彩,為什麼還會被你的目光所圍繞呢?
「嗯、好呀。」
幸乃輕聲應話,在對方同時間的停頓裡,收回她雜亂的心緒,隨付喪神的指向朝竹椅邁步,椅子造型精巧,由庭院被砍伐下來的竹子編成,恰好是兩個人的位置,她率先在右邊坐下。
「給你。」幸乃將一枝冰遞過去,自己則拆開另一枝的包裝,冰霜碎屑部分凝結在包裝上另一部分黏在西瓜冰上,少女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對了。」不太敢用牙齒直接咬冰,幸乃盯著池子裡游著的金魚,隨意地開口問道:「結弦今天有出門嗎?」
他在垂耳兔身旁落座,拆開冰棒的包裝,露出其中鮮豔的西瓜色澤來。
庭院裡泛著淺淡的竹子氣味,微風吹過,植物氣息浮動,小小的魚池也起了漣漪。金魚們似乎察覺到有人坐在竹椅上,以為又到了餵食時間,紛紛擺動魚尾,聚集到兩名妖怪的陰影之下;過了一陣子,發覺等不到餌食,這才戀戀不捨地散去。可以餵魚吃西瓜冰嗎?結弦叼著冰棒,心不在焉地想著,很快又否決了這個念頭。先不論冰棒碎屑掉到池子裡多久會融化,這可是幸乃帶給他的。
正分神思索著,他聽見身旁少女的問句,於是從無甚意義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嗯?」剛咬下一口冰,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付喪神停頓片刻,等著帶有水果甜香的滋味在嘴裡融化,而後搖了搖頭,「沒有喔,哪裡都沒去。」
「今天早上餵魚的時候,覺得金魚好像比剛養那陣子更胖了一點。」
那是相當瑣碎的小事,沒有與旁人談起的必要,但是如今,坐在他身旁的是安靜而溫順的少女,似乎樂於傾聽一切,結弦笑了笑,將話題延續了下去,「總覺得很有趣,多看了幾眼,不知不覺就到這個時候了。」
他向來是這種個性,即使在沒什麼陳設的竹屋當中,也能安然度過幾個月而不感無趣,一池金魚,便足夠他打發掉一整天時間了。關於這點,橋屋幸乃應當比任何人都來得清楚吧,他想著,於是淺淺微笑起來。
「而且,出門也不急著在今天。」觀察起西瓜冰的形狀來,結弦的聲音溫和,語氣輕描淡寫,抬起眼眸,看向靜靜坐在身旁,正在小心翼翼品嘗冰棒的垂耳兔妖。
「畢竟已經有預定行程了。」
金魚在池中歡快的遊動著。
幸乃拿著冰,盯著魚群聚集後又散去。她聽說金魚只有七秒記憶,不知道大腦袋的品種會不會記久一點,但只有七秒的話確實很難辦啊,會忘記自己是否吃過飯,大概也會忘記是否存在吧,如此一來存活之於它們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嗎?
她將視線悄然轉向正開口回答的付喪神,結弦說起話來時從容自在,唇角是些微上揚的,睫羽微垂,遮掩住淺金色眼眸,口吻平淡。這樣的聲音適合吟唸詩句更適合娓娓道來。但結弦把西瓜冰湊在唇前,為那副面容添了幾分稚氣,似乎也變得不再遙遠起來。
「是嗎,我以為你會出門一趟。」
像是來夜魁町接她下班之類的行程,或是去其他地方找朋友。幸乃想了想,最後只是淡然地接上話。她含住西瓜冰的尖端,語句聽上去就有些含糊,她轉動目光,落回付喪神談及的金魚上,倒是沒看出來它們是否有長胖,本來也都不是什麼很瘦弱的金魚吧,肚子圓滾滾的,令人擔憂牠們哪天會因為吃太多而導致肚子爆開來。
「這麼說起來,我最近好像也長胖了。」她感嘆道。
餐館的工作沒有旅舍忙碌,相較於凜子大人,酉基大人算是特別好的老闆,店內人手足夠,不用每時每刻提心吊膽,伙食也算不錯,她的一隻手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肚子,感覺也長點肉了,不曉得算不算好事。棒冰的一段已經吃掉了,嘴裡滿是西瓜的清甜滋味,令人高興。
不對,高興的還有其他事情。
她於是坦然地看向結弦,輕盈地笑起來。四周吹拂的風都帶上竹林的氣味,他們就待在竹屋前,穩坐於竹椅上,身前也是以竹為主的庭院,像是溺於只有結弦存在的世界。她將冰叼在嘴裡,白皙指尖碰了碰結弦的臉。
「……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和我見面是很重要的行程啊。」她收回手,拿好冰品,細聲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好高興。」
「那也很好。」
聽見少女的感嘆,結弦咬著冰棒,不覺微笑了起來。幸乃實在太瘦了,他還記得前陣子兩名妖怪一起逛祭典,他抱起橋屋幸乃,就好像羽毛落進自己懷裡,透過夏季單薄的衣衫,甚至能隱約感覺到骨骼的形狀。西瓜冰的味道沁入口腔,他感受片刻,這才笑著說道,「生活安定下來了呢。」
語聲稍頓,他感覺臉頰被輕輕一碰——少女的指尖貼了上來,略顯溫熱,彷彿為沒有炙烈陽光的世界帶來一絲暑氣。那是他尚且完好無痕的右側臉頰,結弦沒有回頭,只是順從地閉上眼睛,任由幸乃生著薄繭的手撫摸,不久又縮了回去,只留下淺淺餘溫。
「本來就是這樣。」他輕聲說。
睜開眼睛,他望向眼前的魚池,目光難得沒有落在垂耳兔身上,而是靜靜看池水泛起漣漪,湖影搖盪,就連彼此的倒影都看不清了。付喪神盯著水裡逸散的畫面,語聲淡然,像是說起一件無比尋常的事,「不重要的話,就不會在這裡待上幾個月了。」
停駐有如死亡。他透過行旅中的步伐,感受著自己尚且存活的事實,是以從一百多年前,離開那座昔日居住的宅院後,就不再為他人而久留。但垂耳兔妖總是一切的例外,結弦側過臉去,能夠從幸乃身上感受到竹鈴的共鳴——那是取自他身上的妖力,被她貼身攜帶,即使相隔遙遠,那道沉默如她的響鈴聲,依舊成為繫在他指間的一條繩。
如果不是最重要的行程,又怎麼會許下這種諾言呢。
「而且,是我說想要見妳的啊。」
結弦笑了起來,伸出手,學著幸乃的樣子,也輕輕戳了戳少女的臉頰。
「是嗎。」
她輕聲地答話,顯得有些飄渺,但橋屋幸乃的一雙眼睛搖晃,心緒浮動,竊喜與困惑混雜,兀自咀嚼從結弦口中說出的那幾個字。你是因為我才待在這裡幾個月嗎?當答案直攤在她面前,她曾刻意落下的心思也格外明確。
平庸如她的瞳孔,竟有一瞬可困住付喪神嗎,像是將掌心併攏去捧流水,在知曉一切皆會流逝時,水卻自願駐留在手中了。
付喪神向來不介意她的停頓,她繼續低頭下去吃冰時,對方的手伸了過來,與其說是戳,不如說是指尖輕柔地摩挲過臉龐。他說的在理,但總將明天見掛在嘴邊的可是她。真要說起來,幸乃覺得是她想要見到結弦更多一些。
但是結弦說了想見她。
橋屋幸乃的步履只為自己而行,目光只為自身所駐留,她可以用靈敏的聽力探查一切危險。凡事有主次之分:迫近的大火與深淵,而後才是萬物的死;嗓音裡的殺意與漏洞,而後才是他者的碎語。她是太過弱小的兔妖,在奄奄一息的瞬間裡只求生,再無雜念。但從何時開始,她開始試圖記下結弦的每句話呢。是從對方將竹鈴交給她,彷彿將一部分嫁接在她脆弱無能的心臟上,她就心甘情願地捧起這一切嗎?還是更早之前,她的心就偏向了他?
西瓜冰的汁液融化後,滴落至手掌的邊緣,帶來了一絲黏膩,她側頭下去舔起碎冰,接住了其餘掉落著的果水,口腔裡皆是夏日的味道。
「……結弦。」她於是沉沉地呼喚。
橋屋幸乃曾在大雪紛飛中將自己的名姓告知予他。那是承載她妖怪生命的橋,是她端坐在小神社之前,繫起垂耳兔與妖的繩,少女的聲音細微,但全然倍被付喪神接住,如恩賜一般,但夜以繼日,她從中生出貪念:既然能夠牽手的話,為什麼不能擁抱?
但是這都該是她的一廂情願啊,結弦。她無數次如鯁在喉,望向付喪神的目光憧憬且信賴,她能將他當成是一道光明來信仰,而非確切能緊握的存在。但當結弦的血浸濕她的手指,落進她的眸池,成為她流淚的原因之一,橋屋幸乃為此生出了逃跑的念頭,想帶著付喪神一起逃去很遙遠的世界,只要安全就好。
她甚至想責怪起他來,為什麼要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為什麼會讓她產生不該有的念想?
但幸乃無法做到這個,她總是那樣開頭:可是這是結弦啊。摒棄掉建構她世界的恐懼與危險,朝本該將箭尖抵在她咽喉的和弓走去,那當然是一雙飽經磨練的手,同樣是殺戮和佈滿傷痕的手,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她認定為引路之用。可是這是結弦啊。
「我在想。」她實在是太好奇了,就比如她曾一度執著在那雙淺金色的瞳孔,又或是她好奇起他的身分。究竟是什麼呢。她記得自己這麼問,因為連她自己都沒有猜想過答案,但這回她有了期待,也有了猜想,所以她含著最後一口冰,將目光從池子裡移開,看向付喪神沉靜平和的側臉:「……莫非結弦是喜歡我嗎?」
他們之間有了片刻的沉默。
垂耳兔妖的聲音落進耳中,先是一聲呼喚,而後是輕盈卻直率的問句,他總是習慣傾聽她的話語,因此格外清晰。西瓜冰早已吃完了,結弦將剩下的木棍漫不經心地咬在嘴裡,撐著臉,兀自望向竹林之外的遠方。
他想:橋屋幸乃怎麼就這麼會選擇問題呢。
大雪紛飛的山上,幸乃也曾經開口,用她比現在更細微怯懦一些的嗓音,問起他究竟是什麼。那問題寬泛而遙遠,實在不應該在旅程中探討,但既然她問了,結弦也就回握那雙寒風中稍涼的手,平淡地答:他是一把弓,殺過人,也救過誰的命。答案簡短,用以含括他見證的數百年生涯,似乎過於輕巧,付喪神卻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他擁有如此平等,或者說,不去判斷是非的一生。樂與苦,生與死,一切價值的衡量都交付給了鮮活的生命,而他作為器物,旁觀即可,無須判斷,只將所有映入眼簾的事物視為尋常。結弦過慣了這樣的日子,如今則陷入沉默,在少女坦率的詢問裡,不曉得如何定義陌生而飽滿的情感。
妳希望這是喜歡嗎?晚風吹動竹林,葉片摩擦、竹節相擊,他在熟悉的聲響裡想著:對妳而言,喜歡就已經足夠了嗎?
結弦生為妖怪,因此有著一雙長久看向遠方的眼,機緣巧合之下,又得到一顆來自人類,至今未能徹底明瞭的心;疊加至今日,他的每一拍心跳都顯得遙遠而沉重,光是無聲擁抱,就彷彿會震碎少女柔弱的胸腔。幸乃。他側過頭去,動了動唇,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沉浸在她的注視裡,安靜地呼喚。
【幻世】結弦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被發現了啊。」
付喪神淺淺一笑,即使本就沒有多少要掩飾的心思,仍舊這麼回答了。他的話音清越,一如既往,將所有厚重的、沉積了千百年的思緒,全都埋沒在一句雲淡風輕的答覆裡,「嗯,我喜歡幸乃。」
對於橋屋幸乃,他有著近乎決絕的忠誠,但也並非全無私心。只要幸乃願意,她可以取走自己不曾炙熱的血液、徒然跳動的心臟,以及漫長得幾無意義的生命,彷彿這些本就應屬於她。付喪神是慣於獻身的器物,如果垂耳兔妖是他選定的主人,理應別無所求,可他幾乎要那麼開口:既然妳願意為我落淚,那麼,為了我不值一提的一切,至少在眼淚滑過臉龐的瞬間,妳的目光、妳的情感,都該盛裝著我。
他安靜地想:橋屋幸乃,對妳來說,這樣一顆似物而非物的心,應該用喜歡去命名嗎?
月光沿著竹葉盪開,如水滴一般,濺在她淺棕色的秀髮之上,又沿著垂耳滑落,有幾個瞬間,幾乎被他錯認為陽光。那是單薄的、幾乎看得見兔種血管的一片肌膚,結弦伸出手,稍稍停頓,而後輕柔撫過溫順的兔耳朵,指緣滑過耳尖,像是把淺淡的光芒盡數收攏在掌心。兔耳脆弱,他觸碰得格外專注,甚至忘記了微笑,色彩淡薄的眼眸中只餘靜默,還有橋屋幸乃的身影。
「也許比妳想像的還要喜歡。」
他在夏日蟬聲裡,聽見自己幾不可聞的嘆息。
付喪神的視線落在無比遙遠的地方,木棍咬在嘴裡,越過水池,穿過竹林,一路抵達她從未去過的地方。結弦向來喜愛行走,她不曉得這對他而言的意義為何,但他大抵是走過幻世大片的陸地,乘著船渡過黑沉的海,因此能順暢地和她提起那些現世之物,她靜默地等待他的答,直率而溫馴。
終於結弦的目光繞過他的半生,遙遙地落回橋屋幸乃身上。付喪神嘴唇微動,她從那簡易的唇型讀取到自己那平凡的名,對方的嗓音未漏半分,宛若錯覺。但她聽得見,她畢竟擁有那麼一雙靈動的耳朵,所以幸乃眨了眨眼,像是回應呼喚一般。
付喪神為此笑了起來,字句揭過多餘的前提,直奔重點。我喜歡幸乃。他這麼說,詞彙落在她的心上,變得有些厚重,彷彿冬日裡軟綿的被褥,將畏寒的兔種牢牢捆在其中,成為好愜意的柔軟。猜測被證實,她也不由得欣喜起來,小事的緣由得到解答,目光和觸碰也有了根基,惶恐的心有了一處落腳。
喜歡可以是很簡易的事情。幸乃這麼想,也只能這麼想,她自知不擅思考,追問原因太過艱澀。就像她是因為喜歡結弦,所以才願意一步步去走向他,走向那雙萬物平等、泯滅一切的眼睛。
這就是最足夠的理由了,其餘都可以不必深究。
「這樣子就太好了。」
她輕聲說。結弦的手伸了過來,幸乃便低下腦袋,習慣性地認為對方要觸碰自己的頭頂,但他沒有這麼做,指緣落在她毛絨且怯弱的兔耳朵。
在雪山的路途裡,他也曾輕摸過她的頭頂,帶走了幾片落在淺棕頭髮上的雪花,卻唯獨略過了耳朵,生怕驚動她身為小獸的心。但現在並沒有任何觸摸的理由,她也不會因此恐懼,所以結弦觸碰她的耳朵,將兔種最重要的部位置於掌心下,而她輕微地垂下頭,甘願信任於他。
「嗯、我是說,因為我也喜歡結弦。」兔妖少女溫聲道,將話語補充完整,毫不含糊,她注意到結弦滑落的平緩微笑,順理成章地拾在自己臉上,唇角翹起:「所以才說太好了。」
垂耳兔任由他撫摸,溫順地垂下腦袋。於是當結弦觸碰她的兔耳,指尖滑過長髮,落在掌心的除了月光,還有她眼底毫無保留的信任。幸乃的言詞曾經溫吞,一如旅途中虛無縹緲的問句,含糊而簡短,彷彿不慎被風雪吞吃了聲音;如今,少女依偎著他帶繭的掌心,目光毫不閃躲,說:因為我也喜歡結弦。
付喪神的手頓了頓。
橋屋幸乃正看著他,欣喜、依戀、信賴,全都沉澱在湖水一樣的眸池裡。他總是善於注視旁人,言詞一旦挑明,那些未曾設想過的情緒,便在眼前毫無保留地舖展開來。結弦總將那雙眼睛看作幽深的,有著令人憐愛的黑顏色,盛過月光,水氣朦朧,如今卻只剩下純然——幸乃說著喜歡,就是真的喜歡,其餘的什麼也不是。他想起垂耳兔曾經的評價,結弦大人在我這裡,大概什麼也不是。
那時候的他回答:這樣很好,再好不過了。
「我也覺得太好了。」
他輕輕笑了起來,眉眼微彎,不曉得是為了這句答覆,還是她始終如此純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