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讓我厭煩的環節之一。

　　刮鬍刀推開了泡沫，留下筆直的線條。

　　一般來說我不會安排固定的時間整理儀容。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我更喜歡看他們放肆生長的模樣——它們是由肉眼可見，我全身上下最生命蓬勃的部分。

　　沖刷掉刮鬍泡，鏡子裡呈現的男人成功擁有與他年齡相符的落腮鬍。我在手上擠了點鬍後水，揉搓開來後均勻的拍在臉上⋯⋯白麝香的氣味讓我聞起來不錯，優雅、不突兀，且大力彰顯「不是食物」的訊息。

　　將手重新沖洗乾淨，我打開髮蠟罐挖起些許乳狀液體，將一頭捲髮毫無技巧的向後抓成油頭，一番操作讓我瞬息從頹喪的中年男子瞬間成了白領商業人士。雖然我的職業需要經常與人接觸，但無須在意體面——不如說，在一趟五分鐘到五個小時的車程中，乘客也許會在心中進行評分或批判，不過除非極端的印象深刻，否則人們不會耗費心神去記住計程車司機的長相。

　　也有部份的他們沒有機會記得。

　　姑且算是整理好儀容，我套上淡藍色襯衫、黑色西裝、手錶、黑襪子和唐人街買的廉價手工皮鞋。大賣場男裝區假人模特兒清一色的時尚品味。

　　我別上袖釦，備受拘束的手腕讓我渾身不適。我不喜歡穿西裝，那絕對是人類史上數一數二的白痴發明——它們穿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且緊繃、限制行動，一要幹體力活就有破損風險，除了相較體面外沒有任何附屬價值。人類自古以來總是擅長自以為是的使用框架來限制某人的價值觀，而我深信惡魔們也深受其擾。

　　畢竟大部份的它們也都穿著西裝禮服。不管是長著六隻眼睛的、長著四隻手的、全身毛茸茸的，全被用人類的文化檢視批評，很少例外。

　　倘若西裝之於人類象徵高尚，那西裝之於邊界餐廳大抵就屬「非食材證明」。

　　一般來說，那是最好用來區辨顧客、員工、以及食材的方式。員工穿著制服，理所當然，而在不考慮任何外力因素（舉凡好奇心、惡趣味以及貓捉老鼠種種）干涉下，食材不需要衣服蔽體，偶爾員工考量人類天性的好面子，或出自高人一等的憐憫，會讓他們保有衣物，但那往往不會太高級，至少不是量身訂做的壽衣。用更具體一點的說法：他們怎麼來的、怎麼走。

　　如艾莉與貝蒂，名牌連身裙與短板襯衫、短裙和絲襪的組合，雖然他們的母親勢必會因此難堪，不過就我的經驗及一言堂：這不算太糟。

　　總而言之，縱使是只在背後作業的供應商，穿著正式點總會比較保險。畢竟大多數的人類還是以「食材」身份進出餐廳內部，模仿獵人的扮相混跡其中能夠微幅減少被老饕們呲牙咧嘴的注目禮，自然就不會有因故而生的誤解、不悅及衝突產生——常態來說我並不排斥衝突，因為理性溝通並不是所有人的專長，解決「人」本身通常會簡單很多，問題是衝突對象。

　　我承認，比起常人我是瘋狂了那麽一點，但還沒有瘋到想要跟那些怪物拚命。

　　我低頭對錶，顯然我在無關緊要的破事上浪費太多時間，以致於現在連抽一根菸都很是緊迫。我轉頭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女孩，無奈的將菸盒塞入西裝內袋。

　　沒人會想吃沈積屍斑的人肉。遑論買下它。

　　在邊界餐廳，幹練的供應商大多都會找特定的負責人對接。傲慢不至於，相互熟悉能夠減少溝通過程中的摩擦，畢竟賣的不是藝術品，比起美感，效率與供需平衡更為重要。我本人就有三個指定服務生，依照喜好排序分別是好說話的食人魔、好相處的亞畝，與報酬大方的霍金斯，三個都不在才會考慮另請高明。

　　今天剛好食人魔有上班。

　　她大概六呎五高，有著容易從中折斷的高挑瘦長體形，以及不符比例的巨大貓頭鷹腦袋。她的嗓音緩慢低沈，不是從鳥喙發聲，更像從喉嚨、肺，或其他不可名狀的惡魔器官內震顫。談話間偶爾會發出「嗚、嗚」的低鳴聲，大部份發生在對我的無理要求猶豫萬分時。然後，並非心結，她的名字就叫食人魔（Cannibal） ——至少她這麼告訴我，而我欣賞她的毫不掩飾。

　　「晚安，葛里芬。」她一向溫和有禮。

　　「晚安。食人魔。我帶了兩組人類全肉。」我盡量輕手輕腳的拉開裝有食材的袋子封口打開供她檢視，她不客氣的拉伸脖子，同時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賣相不太好。」

　　「你昨天說了加急期沒關係。」

　　「是嗎？好吧。」

　　這就是我所謂的好說話。

　　「驗收完畢。」她只是簡單的揮動鳥爪，加起來少說一百磅的袋子便毫無重量的飄入準備室。我稍早前已經放完血，所以接下來的步驟是將這些食用肉扒光、沖洗乾淨、再用熱水燙洗一次、最後除毛及清除內臟，基本上處理方式與人類對付豬玀無異，差別在於有魔法協助下他們能將繁瑣的步驟壓縮在三分鐘內完成。

　　「我算個價格，你稍等我一下。」語畢，空中浮現了造型別緻的計算機，上頭的數字自發地快速躍動，意圖使人眼花撩亂，我卻總是會被逗樂——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食人魔似乎永遠學不會如何使用她幻化出來的仿人類肢體，自始至終都將它們當成裝飾品。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等待金額跳完，該死的儀式感讓這整件事情不能跟屠宰過程一樣縮時完成。我的拇指已經開始摩擦中指指腹上的手繭⋯⋯他媽的菸癮。

　　「這次你想換些什麼呢？葛里芬。」像是察覺到我的煩躁，數字還沒跳完食人魔便開口問道，貼心的替我們縮減交易時間，像我說的，效率。她金色的水汪汪大眼直勾勾盯著我看，屬於鳥類的瞬膜不時掃過眼球，那可以解讀成頻繁的對我眨巴著雙眼。

　　「連同兩天前的夫妻檔，夠我換三十加侖的毒蠍蛇妖血嗎？」我試探性的問道。她沒回話。

　　「嗚、嗚」。

　　意思是：目前不行，請再加把勁。

　　「加急會提高成交金額嗎？1.5倍？2倍？」商科不是我的專長，因此這壓根不是正規的議價手法，不過有一個詞彙能非常精準的形容它——耍賴。

　　從視覺上無法區辨鳥的五官變化，但還是能看出她猶豫了。於是我兩手一攤，「聽妳說餐廳肉品短缺，因此我馬上供應了相對稀少的人類幼崽。」雖然不清楚惡魔的字典裡如何形容「人類」這種食材，但我很確定「稀少」的定義上必然相同。

　　最後，我祭出殺手鐧。「如果真的不夠，請告訴我還需要多少，我這兩天會再將它補齊。」

　　她不喜歡讓合作對象感到吃虧。

　　她嘆了口氣，「我知道了。下不為例哦。」

　　哪怕這是她已成慣例的「下不為例」。

　　我誠摯的向食人魔道謝。對部份擁有長久壽命的惡魔而言，我這種近半百的年紀仍然不如他們牙牙學語的嬰兒——正因為人類的敏感、脆弱且薄命，他們對待起來特別小心翼翼。況且，我必須用超過四條人命換取的報酬對漫漫長生都在積累財富的惡魔來說顯然沒那麼珍貴，有的他們會像捧著飢腸轆轆的嬰兒，發出「哦」的憐惜感嘆並寵溺的替我們沖泡奶水。食人魔恰恰是這種類型，以憐惜之名享受掌握全權的優越感。

　　換作過去的我絕不可能忍受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不過現在的我沒有什麼矜持的必要，幾句修飾過的美言就能毫無損失的嚐到甜頭，何樂不為？

　　她出貨的速度跟理貨一樣快，不消半晌她就備好我要的東西，用一如既往的方式包裝的完善，不會讓我（人類）在取材過程誤傷自己。在東西實際上接觸我的掌心之前，她將信封向後拉，誘使我抬頭看她。

　　「我很好奇，葛里芬。你們需要這麼危險的食材做什麼？」當然，這是對人類而言，她話中有話，「難不成想毒死一打地獄三頭犬？」

　　哈。完全不知道怎麼衍生的猜想。有夠荒謬。

　　「並不是什麼危險的事。食人魔。」我繼續平舉著手，直到那封信順利的交付到我手中。

　　「她說她想泡一湯美人浴。」

剛好接事件 食材供應

來悄悄地跟格里芬中打招呼……！好喜歡你簡潔有力的文字跟有魅力的格里芬！好不會寫心得但我覺得你的文字有一種很帥氣的感覺……儘管是第一人稱敘事還是因為格里芬本身的冷靜跟疏離嗎我不會說、總之還是有距離感的第一人稱我覺得很好看……

雖然說葛里芬是平平無奇大叔但大叔的沉著冷靜和冷靜交易順便討價還價ㄉ魅力真的是好好……食人魔也很可愛，尤其是慣例的下不為例還有不會用四肢的部分

看完計程車就一直很期待每一篇，是誰要泡美人浴呢……

jh0124haha:
歡迎巴布中，謝謝您的撥冗閱讀
您給的誇誇好多我何德何能（痛哭流涕）他有魅力嗎他是一個跟惡魔討價還價的混蛋耶 第一人稱的視角能夠直接審視主角本身的價值觀和看世界的方式，理直氣壯的披著人的皮幹不是人的事，希望能給更多這種分裂感明顯的創作，謝謝您的感言我錶框⋯⋯🥺
我也要告白⋯⋯拜讀了巴布的設定及前置，您在背景上的考據以及詳細的料理過程讓人食指大動，也很喜歡開朗豪放的巴布（外表超級討喜的天啊），有一種餓叫做巴布怕你餓，尤其喜歡文中一段「巴布只是正在巴布」，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歡快真的、太寶了，在阿霏亞的噗內也有看到好可愛配圖，你們就是我最新要追的連載⋯⋯期待你們的創作

milimola:
謝謝格里德中的撥冗閱讀
這邊才是很感謝不嫌棄平平無奇的庸碌大叔日常，惡魔總是有點小小矜持只要成功利用就能產生無限可能，厚顏無恥的敲詐真不要臉不愧是人類呢 我個人也非常喜歡溫柔的食人魔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欲知詳情（應該也許大概）下回分解
這邊也偷偷的閱讀了格里德中的文章，不論是哪種人稱的寫作方式都好好看，格里德是優雅、謙和又充滿氣度的惡魔，也很喜歡那善於觀察以致通靈讀心般的細膩，惡魔們談及真善美實在有些諷刺，特別喜歡⋯⋯我也很期待您未來的創作，如果有機會的話再一起玩

好贊同巴布中所說的葛里芬中的文字真的非常的簡潔有力，讀起來敘述與對話都相當流暢⋯⋯甚至讓我讀著讀著會想到犀利的刀鋒，毫不偏移的字字句句冷冽而俐落削開一個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第一篇計程車跟本次的去賣食材都留下了很棒的懸疑好想趕快跟著下一個故事繼續揭曉！

&額外想告白覺得對於服裝之於人類、之於邊界餐廳們的惡魔們之間的詮釋，短短幾句就帶起整個人類文明跟的融合與影響⋯⋯讓人想起雖有一說人們是意識到羞恥而著上衣服，服裝漸成了人們認定足以作為與其他物種間的一種階級區分，但著上衣服者又是否高尚（顯然兩位女孩已經給了一些線索）始終是個大哉問。而成為屍體、剝除衣物後製成為食材或許又一次應證了人的身份可以磨滅⋯⋯（葛里芬中好！！第一次闖入就忍不住留下好多話講自己，總之想說很喜歡你的創作也好期待更多作品

the_GranGian:
謝謝格蘭中的撥冗閱讀
但大你真的寫太多ㄌ是想誇死我 什麼犀利的刀鋒我是樸實無華的一根木棍，看你好好看創作我才是望洋興嘆，謝謝大人的期待我會繼續努力碼字，共勉之我要看精緻的堂兄弟創作我要ㄚ

＆你的告白、好好看，論文一樣ㄉ精彩⋯⋯葛里芬中生性反骨喜歡在充滿各種帥氣美麗惡魔ㄉ企劃寫普通人類，分明惡魔存在的時間更是長久卻依然認為是人類影響世界，葛先生個性有夠機車或成這種人類認知出發的反向歧視，同時對人類陣營歸屬感彷彿左右橫跳的矛盾衝突很值得演釋，我摩拳擦掌

葛里芬中的文字真的很好看讀得很順很有流暢感，計程車司機殺人魔的形象好火辣，感覺葛里芬很有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的反社會精神變態感很萌，每篇都很喜歡但今天才看到無法每篇都留言實在太害羞（噗浪還給我收回愛心很靠北） 很好奇葛里芬口中想泡美人浴ㄉ她又是誰，中之很愛殺人魔已蹲點（...）期待後續！！

好喜歡看一個人類如何用服裝武裝自己混進非人的場合喔，而且格里芬看起來還是有點緊張(好真實的普通人類)&沒人想吃屍斑肉那邊幽默到我再次笑出來，葛里芬的內心獨白真的都好有趣

好好奇最後的她是誰 大叔有個人外情人嗎還是女兒……充滿遐想

細膩的描述人與人外世界的差異跟食人魔的物種還有處事說話的時間差真的好喜歡喔
捧碗期待下一篇……

lucky_blue0:
遲來的感謝路中的撥冗閱讀 好會畫漫畫的路中來我拙作留言，我看著連載漫畫被路易斯的迷人笑容擄獲，主線故事看起來充滿刀子，自始至終圍繞在母親的描述以及母親只注視著父親的描述，愛與恨的邊界感模糊不清，好愛，我好期待後續⋯⋯（怎麼在這裡說
無法融入社會的反社會變態，有夠貼切，高功能的反社會人格者確實是自我中心且不擇手段不顧他人感受，能夠呈現這樣的惡棍我好開心，抱著您的讀後感痛哭失聲，我緩慢更新小日常中我也必須得到您的連載

cccppp:
感謝德拉科中的撥冗閱讀
沒錯沒錯，花了一段廢話（說了廢話）過渡交易前準備有被注意到好開心，人類的武力值相對惡魔實在太低了，而葛里芬在設定上還是特別麻瓜那種，雖然麻煩但還是把事前準備做好做滿了 年近半百的殺人魔大叔著重的要點與常人不同大人catch到笑點我好開心
我動作太慢了再次土下座，真的感謝德拉科中願意觀看我平舖直敘廢言大樓，跟不上您的速度我用我的精神與您同在（人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