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絡繹不絕』來形容墓地並不恰當,但那確實是上午時分,此地的光景:布條、鮮花、涕泣,雜沓不休。
下葬的棺木,木材質地昂貴,要價不斐,想來墓內的陪葬品,亦是價值連城,才匹配得起死亡的格調。
人們絲毫不覺那會拖垮靈魂的重量。
直到最後一刻都保持體面,才不愧為貴族。
日落後、夕霞散、陰霾起、夜色濃。
烏雲密布與夜晚同時造訪,陣雨淅瀝而落。
她仍是漆黑裙著,素雅單調,除鈕扣外毫無裝飾。墨色深沉,連晚風都拎不起,短靴繞過零星淤積的水窪。
手裡支著一把長傘,傘面掩過容貌,輕易避開守墓人的逡巡,遑論任誰看來,都會將她視為哀悼亡者的訪客。
樹叢裡,有她提前藏好的工具。
雨水打濕刻痕,沿著邊陲滾落,洗去晨時的人煙。她佇立於無聲的墓碑前,將鏟子推入地面,刨開泥土。
轟隆--
一記響雷橫空劈落,像在咒罵她對死者不敬。
她打了個冷顫,平靜無波的灰眸低垂,無神地凝視地面,水流蜿蜒,滲入她刨開的凹槽,形成泥淖。
零落的雨仍下個不停,淡金色髮絲沒有綰起,被冰冷澆熄光澤,凌亂服貼於頰側。她忽然無法理解。
她在這裡做些什麼?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曾經也這麼做過。為什麼?
即使將鐘錶的指針回撥七百三十次。
她也無法回到十七歲的夏天。
夏佐死了。
死因是槍擊。
獵槍擊發,命中頭部,面目全非。
當場無生命跡象。
牧師於教堂主持安息禮拜。到場者很多,為之禱告者卻是少數。虛情假意的淚水下,更多是流言蜚語。
「家主才因病去世,想不到兒子也活不過今年。」
「威森家真是厄運纏身,喪服都還來不及脫呢,又要辦下一場葬禮。剩兩個女人要怎麼持家呢?」
開槍的人,是佛雷斯特家的小兒子,派特西。
人們都說他不學無術,乃家族之恥,這一兩年許是痛改前非,忽然在藝術領域上一展長才,發表許多驚豔之作。
他與夏佐越走越近,關係密切,還一同經營藝廊。
佛雷斯特是名望、權勢、財富兼具的家族,據傳還與貴族有點關係。他們給付大筆慰問金,解釋雲淡風輕:
兩個年輕人去野外打獵,不小心槍支走火,意外橫生。對於痛失摯友,派特西亦自責不已。
佛雷斯特家族表現的道貌岸然,卻在葬禮結束後,立即派人到夏佐的畫室,取走所有未曾公開的作品。
「你們沒資格拿走!」她記得自己一頭亂髮,聲嘶力竭的吶喊,被他們以『瘋狗』訕笑。
一張親筆簽名的契約書,一筆切割買賣的交易,她錯愕的看著卷軸鋪展,竟無能為力。
下葬流程走的很快。
震耳欲聾的雨聲敲打傘面,棺木放入事先挖好的墓穴,鮮花和泥土覆上黑暗,她卻覺得窒息的人是自己。
她甚至沒看到兄長的最後一面。
她不理解:如果鉅額的金錢,得以搪塞一個人的死亡,那麼,究竟要支付多少,才能讓閉闔的雙眼再度睜開?
「夏琳,你還好嗎?」
艾利西亞與霍伊拚命趕到,用總是友善的嗓音,喚醒她險些一起長眠的神智。恍惚間,她抬起頭。
「……幫我一個忙。」
她輕聲說著,臉上揚起溫柔的笑意。
她央求他們、逼迫他們。
陪她挖開陵墓、推開棺木,實現一場盜竊。
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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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了哥哥的屍體。
拙劣的竊賊,不懂得隱匿行蹤。
拖曳的軌跡、雜亂的腳印、延伸至她房間的一場罪行,既明目張膽,又可笑至極,不出多久便被察覺、識破。
母親難以置信、氣急敗壞,推開房門。
房內漆黑,交加的雷電閃滅於外。
一支紅色蠟燭,在窗臺靜靜的搖曳、燃燒。
「……夏琳,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看不出來嗎?」她有些詫異,反問母親。
面目全非的夏佐被她安置床鋪。她怕夜裡驟降的溫度,會令他受寒,故而替他蓋上保暖的棉被。
散落一地的紙張密密麻麻,寫滿精確計算的數值與比例;關於身體各個部位、角度的素描及繪畫。
她說:「燭火,能引領他一條從天堂回來的路。」
「我會用蠟像,為他打造嶄新且完整的身軀,幫他找回那張失蹤的面孔,以及被惡徒們竊取的生命。」
纖細的雙手,憐愛地,將黏土抹上金屬支架。
「靈魂依附肉身,卻不會隨肉身的消弭而毀損。」
「他還活著。母親,夏佐還活著。」
母親發出從未聽過的淒厲叫聲,將她與支架一起推倒在地,雙眼被怒火染紅,並在注視她時,焚燒她的靈魂。
「你這瘋子……瘋子……!」
頸脖掐握的力道逐漸縮緊,母親洶湧的淚水,彷若雨滴浸潤臉頰,如此滾燙,卻捂不熱她冰冷的目光。
她伸出手,想接住母親的淚雨。
才發覺不知何時,她的雙手已鮮血淋漓。
粉碎她的是什麼呢?割裂她的是什麼呢?
是否沒有一把刀,能規勸她無知的自負?
最後,她只偷了一枚鑽石。
銀灰色光澤晶瑩,在月光沐浴下隱隱剔透,她將用以製作眼睛,將比單純的顏料更加有神。
雨停了。可她依然聽見雨聲,因此她撐著過大的傘面,悄然無聲,走在入夜的街道。
曾經失手的竊賊,不會錯犯二次。
墓園已在身後很遠的地方。
無論她走到哪、去到哪,都不會有人發現或在乎她,她藏身於陰影,流著冰冷透明的血液。
她令自己窒息,掐滅呼吸的頻率。
形同死去的活著。
母親從不待見她,成了視而不見。
傭人們說:威森家曾有兩個孩子。
一個死了,另一個瘋了。
為壓下聳人聽聞的家醜,每個知情的僕役,都得到高額的封口費,從此,他們不約而同的改變說法:
一個死了,另一個不過幽魂。
她深知她有罪。她萬劫不復。
哪怕有燭火的指引,也終將墜入地獄。
可她的罪不在偷盜,更不在扭曲的愛。
她的罪,在落下的刀刻不夠完美,琢磨的曲線不夠逼真,致使游離的靈魂無所依託,蠟像作不了承載的軀殼。
為此,她的自惡永無止盡。
她是多麼的醜陋。
她是多麼的不善。
她是多麼的--
體感寫起來……最痛苦的一篇……
但後面好像還會……寫得更痛苦……
啊還是我先在這裡……提前畢業啊……
怎麼辦夏琳中跟夏琳好像都不太正常……
天啊夏琳
瘋得真好看……(等一下)您好會寫
不要您不可以畢業
這麼黑暗的故事請多來一點!!
心疼失去哥哥的夏琳⋯⋯甚至連哥哥的作品都沒辦法保有,真是瘋得好
(欸)
好喜歡……夏琳的瘋
讓人又心疼又喜歡的,夏中太會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