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該決定藥商先生了呢。」絡站在三只木箱前,每只箱子的八個角落都刻上了不顯眼的防護術法,杜絕了所有聲音、氣味以及碰撞的傳遞,就算被用力拿起來搖晃,感覺也只是像在搖晃一個重量不太對勁的空心木箱而已。
三個箱子來至於不同的藥商,裡面的藥材也是根據三份完全相同的清單而送貨過來的,用人類的話語來說大概就是「貨比三家」,除的單純的價格之外,藥材的品質等第也是重要決定依據,雖然各族藥商各有所長,不過還是得做出取捨。
想當然爾,學院微薄的補貼完全不足以支付龐大的款項,或許他該慶幸自己有足夠的生活技能能夠和藥商以物易物的進行交易,不用讓校園師生們冒著每逢受傷只有媚藥可以用來治療的窘境。
過去合作前代的藥商先生,還刻意替自己出品商品的取了特別的代號,以某個不存在的部族之名少量的流通黑市,不過那個名稱實在太過怪異。
而此時,絡便是以沈寂了70年的,那個「代號」對藥商們下單。
「真懷念那位藥商先生呢。」若非先前的那個事件導致對方的失蹤,至今就不需如此大費周章了。
乘著夜色來到醫護室,輕輕敲門。「吶...有人在嗎?」算是明知故問。
深夜的來訪者。
在令人感到意外的時間,而聲音聽起來也沒有急需治療的迫切。
「晚上好。」拉開門,站在外頭的是一臉悠哉的理事長。
「晚上好呢,舊同僚。這幾天可讓你忙透了,是吧?」稍微做了個多餘的探頭動作,低低「啊」了一聲:「在拆郵包嗎?我是不是在錯的時間點來找你了?」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理事長。」那些話大概只是隨口說給自己聽的,依照對方的個性,大概已經用水鏡窺視過醫護室的狀況了。
「剛好的時間點呢,如果在早些,醫護室內也只有熱開水和那些藥可以招待你了。」簡單損了對方幾句,溫婉的微笑中帶著翹到好處的遺憾,絡轉身返回醫護室,將其中一個箱子打開。
「怎樣也好,你也終於肯喚我理事長了,呼呼。」聳了聳肩,露出一個得逞的神情。雖然為人隨性,但不知是否在業界內待得太久的緣故,對身份和地位好像有種微妙的執著。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有比熱開水更好的東西可以招待我了?」隨著對方走進醫護室,坐落在不大舒適的廉價躺椅上。看著對方拆箱子。
郵寄來的箱子,真有趣呢。雖然對對方的認知不多,但以對方深居簡出的個性看來,郵包大概不是來自朋友,而是來自素未謀面的網店商人...之類的。
「只是簡單的茶水。」從箱中翻出用繩子繫住的油紙包,掀開一角嗅了嗅,「雖然比以前的稍微遜色了些…」躺椅發出了危險的咯吱聲,像是老舊的塑膠製品。
絡從櫥櫃裡面拿出茶具開始沖茶…沒有茶葉但是備有整套的茶具,塌實在搞不清楚這些物品的採購標準。
「勞煩理事長這麼晚來拜訪,有什麼事嗎?」明知故問的。將兩只和壺成套的瓷杯擺上診療桌,傾注入淡青綠的茶湯,雖然距離躺椅有一小段距離,不過絡似乎沒有主動遞上的意思。
「哎呀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在分別的這幾十年裡,連你也學會了人類那套文字遊戲了嗎?」雖然一直以來也說不上親密,但被喊成理事長便意味著一種故意生成的疏離感。「理事長來找醫務室的導師,當然就是想了解一下學生的情況。」
乾咳幾聲,他還是主動來到桌子旁捧起茶杯,語調中帶點不確定:「公務完了後,也許...敘一下舊?」
「…理事長從以前開始就總是對我有很多誤會吶…」將瓷杯湊到嘴邊抿了一口,看著對方小心翼翼的湊到桌邊,微微縮著身子捧起茶杯,樣子就像是手腳不靈光的螳螂一樣有趣。
「不過說70年,雖然還稱不上遙遠,不過說短也不短…」絡望向對方面容,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那只黑色眼罩上。
「對人類來說,70年已經是能經歷過生老病死的一生了呢。」坐回躺椅上,捧著暫時還無法入口的熱茶。「但是醫生看上去就像一模一樣。如果要說有哪裡不一樣了,大概就是、比起以前、稍稍更開懷了吧。這些日子裡發生了什麼好事?」
佯裝有趣的冷笑話、積極的參與課程,這些都是他心情不差的線索。
「因為回了老家一趟吧,雖然當時是不告而別,不過理事長應該也猜得到不是嗎。」低頭盯著瓷杯裡的影子,日光燈在液面上映成有些晃盪的光痕。在老家他是極少喝茶的,這種溫暖柔和的獨特香氣讓他回想起以往在另一個醫護室的日子。
「不只是人類,連妖怪也會成長,像老家的那兩個孩子,還是說是正值成長的年紀呢…」
「...果然是這樣...」只有說起家族裡的孩子對方那總是與周遭脫離的神情才會恢復一點人性化。不得否認,觀看這鮮見的歡顏是一種賞心樂事,但是,他更喜歡探索更多真正的神情。
「那麼,」交疊起雙腿,擺出一付聽戲的神色:「劇本是如何由家裡見証著孩子的成長銜接到那天你出現在我房間的門口?」簡直就像溫情片轉化成血腥恐怖片那樣,當中也許殘酷,卻有著自己無法忽視的趣味性。
交疊在桌上的雙手,以小指節輕輕扣打著桌面,在這些年裡的每一日,從清晨喚醒在左右熟睡的兩個孩子,每日課堂前在柔軟面頰上的親吻,相伴在身側用餐,讓他們挨上自己的頸肩將小小的利牙扎進任性索血,到睡前的床邊故事,以及攬擁入睡,漫長的時間像是被急速抽絲的蠶繭十分迅速的度過了。
「雖然剛開始,像是擔心我再次被驅離一樣的努力學習著,不過隨著時間的推進,誰都可以察覺道我的存在又變成他們的阻礙了…」指的自然是肩負下任職掌候補之責的兩個姪兒。
「所以,因為同樣的理由,只不過差別是…這次職掌不希望我再回去了。」
「不過如果這樣的意圖被那兩個孩子們發現的話,說不定他們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到底為什麼,只有這點一直都還長不大呢?」絡半斂著眸子,極其憐愛的嗟嘆著,心疼的笑與無可奈何如同棉絮般和成難解的棉團。
「只要是美好的事情,不管自身已經擁有著多少,都只會想要更多、更多。不管多少歲都是這樣的。」這是人類和妖類共通的本性,不同的只是人類會對這本性掩飾,用成長、成熟之類的字眼將自己違反本性的行為合理化。
「所以,只有讓那個他們渴求的東西永遠不能再回去了,他們才有辦法依循大眾所期望的形態長成吧?很好,無可挑剔。」就像只有小孩才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般,也許在絡家的孩子們完全長大之後,也許就會覺得在記憶中已經變得很模糊的某位長輩,只屬一種傳訛下來的虛構人物。
事情根本沒有對錯之分的。即使是醫生自己,大概也覺得族人的決定再對沒有。
「醫生,你說吧。到底是一開始就不讓你得到、讓你永遠只能期盼著、幻想著它,這會比較難過,還是僅僅讓你碰一下、感受過它的滋味,才將它從你手上拿走比較難過?」
記憶重疊了。
醫護室的夜晚、茶水的氣味、對坐的距離,以及雖然缺少一只仍然燦爛如昔的金眸—以及在那更久、更久之前、像是細砂紙滑過的過往記憶。
「…之前,在理事長還是羯老師的時候,也問過了相似的問題呢。」絡笑著,青銅色的眼眸闔成彎曲的山伏線,斂起的羽睫在打下淺淺的陰影。
「難過也好、痛苦也好…那些由來自我的情緒…一點都不重要喔。」
像是光榮殉教的宣告般,語調帶著瀕臨碎裂的喜悅。
「而且,理事長所說『被奪走』什麼的,完全不成立啊…」他豎起一根指頭,像是在糾正小孩的某個微小錯誤。「應該說,羯還不清楚我知所以要躲藏到這裡的理由。」
「…因為會回去,所以必須要離開,以不會被找到,但是又可以長遠活下去的方法…等到那兩個孩子的其中一個當上職掌,為獨當一面的部族領袖之後…所以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吶…」理所當然的闡述著極為簡單的所認事實。
聽著對方看似又要走入自我滅亡的言辭,到了最後,聽及最後一句,忽然忍不住彎身大笑起來:「哈、哈哈...!很好嘛...絡,這種自私但實在的佔有慾居然出現在你身上...真的...哈哈,該怎麼說呢...」擦過左眼眼角冒出的淚,他喘過氣來,總結一句:「...真是...太好了...」
這70年對舊同僚來說完全沒有白過的樣子,應該說,他活得更忠於自己了。不過,這也意味著,直到那一天到來之前...自己、以及其他師生的安全,都受到整個古老的蜘蛛族的威脅。
單是絡一頭蜘蛛已經教他非常難以應付,他不認為自己能對抗得了一整族的長老們。就像本來已經在高空踩著鋼線,現在,還得在線上淋火油、點上火。
於是他在火線上悠閒地點起了煙,無視醫護室的規矩,如此一口青茶一口大麻煙來粉飾太平。
「那...以整個學園的性命來交換你的藏身地點,絡你要如何報答我們?吶...這些年裡,你可也學會了人類那套知恩圖報的手段了?」與其說知恩圖報,不如說互助互利。人類那套惡劣的做法自己倒早就學得通透,他可不做那種不划算的事,特別是當自己已經力有不逮的時候。
還是沒有理解吧。
理解自己和兩個姪子的牽絆,無論是那成長但依然青澀的面頰、溫熱厚實的幼小手掌、淡色唇瓣以及其下尖銳端麗的小牙、蜜滴一般澄澈的眼瞳,每個舉手投足都足以讓他無用的靈魂如風中的花瓣般顫動,光是他們「如此希望」,就足以支撐著自己以任何不堪的姿態活下去。
「因為他們的確是十分惹人憐愛的孩子。」他品嚐著「憐愛」這兩個字輕巧的齒舌音,帶著和茶水一般的餘溫與香氣。
「至於族內的事情,理事長不用擔心,既然能夠讓我遁逃道這邊,就已經過了能夠將我抹煞的最好時機了…雖然還是年輕,不過那兩個孩子在這方面都很聰慧,雖然平時淘氣得很,不過在和下人們套交情換取情報等等…就和他們的爸爸一樣擅長呢。」
在現任職掌,自己的親叔以放逐時,族內的暗殺者也隨即跟上,歷經了數個月的拉鋸角力,幾乎是耗盡了所有帶出來的可用資源,無視傷勢的強制移動,加上那些毫無意識的連續跳躍,絡已經不記得在那些日子裡面穿越多少次異界,才得以在最後以瀕死的姿態來到此處。
「在那之前,理事長不先猜看看我是怎麼追蹤到達這你的房門外的嗎?」在當時因為匆匆返回而一併帶回去,和眼前的就同僚唯一有直接連結的媒介物—
「心思稠密的蜘蛛啊,你定必有一千八百萬種辦法能追蹤到我。」根本是連猜也顯得浪費精力了。他一口氣喝了半杯茶,一派滄桑地吸了口煙,但當苦澀卻帶著甘甜的氣體到了喉間,卻突然狠狠嗆到。嗆到,是因為一段非常不受歡迎的記憶倏忽襲來。
「...該、該不會...」
比起往事的內容,首先湧起的是痛楚,極端的痛楚,在腦子中央爆破。低頻的嗡嗡聲,沒辦法叫喊出來的絕望──
雖然身體處於虛弱的狀態,但還是一瞬間在醫護室裡打開了接近500張水鏡。已經無法用妖力隱藏起來的水鏡密集地懸浮在空中,反映著每個角落的畫面,包括那些被關起了的抽屜、合上了的瓶子壺子。只要有些微水氣,以及丁點光芒的地方,都被瀏覽著。
「...在哪裡?」面色已經說不上是好看,「那見鬼的小玩意。」
就像是有人在房中砸碎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罐,接著又瞬間將畫面凍結一般。
閃耀著光芒的無色破片散落在空氣中,以姿態各異的角度與形狀洞察室內各個角落。
『就跟驚嚇而豎毛的小動物一樣呢。』漂浮在身周的水鏡浮游在空中,像衛星一樣緩緩轉動,無所遁形的映照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就像將整個人拆解而貼在無數個平面上。
「看來理事長也猜到了啊…」帶著懷念的語調,「這些年來,我可是好好的幫理事長把那孩子維持在不會破滅也不會孵化的穩定狀態喔。」那是小小的,擁有纖細腰肢的紅色妖蜂,擷取、固定而且產入蟲卵的記憶團塊。
還真是糟糕的往事。當年誤中魔界的毒而退化為小孩,連同童年時代不堪的記憶都恢復了。為了逃避現實,他的舊同僚用一個更殘酷的手法將他的記憶封在一顆蟲卵內。
那玩意對自己來說就是一顆計時炸彈,在將來的日子裡他總有機會把它拆解的,但是,時機恐怕還沒來。而這炸彈比起放在別人身邊,顯然是放在自己身邊比較好。
但是舊同僚的口風與行為並不一致。口裡說著自己怎樣努力保存著那顆卵,卻對自己的搜索行為完全不屑一顧。這只意味著一件事,就是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搜索,那顆擠滿可怕回憶的卵...恐怕被藏得異常的小心。
一頭紅髮如熾燄燃燒的上級仍然不發一語,室內只有絡端起茶杯,飲茶後又擱回的細碎碰撞聲。「…不過,好像淨是我在說些自己的事情呢…雖然說是敘舊,不過真抱歉吶…」重新替兩人斟上茶水,茶香的氣息再次縈繞於被水鏡包圍的兩人之間。
「關於羯老師、不對,是關於理事長的七十年間,必定也發生了不少事情吧…」意有所指的望著遮去對方面頰大半的黑色眼罩。掩在其下的無機透明眼珠,雖然是日僅是一瞥,而且是在瀕臨意識模糊的重傷狀態,已經足夠讓人印象深刻。
「吶…?」絡微微偏過頭,姿態宛如雀鳥,發出一個詢問性的嘆詞。
找不到,不管水鏡翻走過多少個隱密的地方也找不到。那赤光的球體也許是被存放在完全沒有丁點光線的地方,而且以他對舊同僚的認識,只要不是對方願意,以自己的能力,他是怎樣也不可能把那盛載著自己的童年往事的蟲卵找出來的。
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足夠的妖力繼續掌控500面水鏡。深深抽了口氣,繁亂的水鏡一面接一面化為霧水,重歸大自然的循環裡,一切了無痕跡,唯一的線索就是自己現在的臉色應該非常蒼白難看。他已經沒能力去介意,現下,就只能暫時放棄。
「...不...作為是與朋友敘舊,還是了解現任的員工,都是非常重要的事...相反,我的事情真的相當乏味了。」不止一次,舊同僚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那看上去不太親切的眼罩上。他聳了聳肩,淡淡輕笑出來:「如你所見,我已經瞎了。」
水鏡爆散的就如同出現般突然,細小的水滴隨著對方脫力的肩頹下消失。
『朋友嗎?』腦袋裡響起了像是書寫在草紙上的沙沙聲,刻劃出字的形狀,絡停頓了半晌思索著這個詞彙在此時的定義,不過這過於純粹的疑惑也只是一閃即逝。絡頷首,比起點頭其實那個動作更像是被引力扯著了一下腦袋。
「…不過理事長還是漏掉了過程的部份,不說明的話似乎有些不公平呢。」看著眼前上司偶爾流露出的滄桑,絡仍然鍥而不捨的探問。
「…也很好奇理事長現在身體狀況。」做了個翻袖的動作,久違的跨空取物,絡將滋養的藥劑滴入對方的水杯。
「哎啊啊,這70年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一向只會關心家族的那個自私的絡醫生居然在關心我了...嘛,我可以說成是擔心嗎?如果只是純粹的想要收集病患的資料,也太傷人。」
不禁訕笑,喝下對方體貼加入藥液的茶水,也不吝嗇自己的傷口,將眼罩解下。以透明白水晶組成的右眼球透現出底下的血管,並隨著左目瞧向絡而旋動,血色的光影改變了折射的模樣。可以說是頗為嘔心。
「可惜...即使醫生技術再好,這也已經...永遠沒辦法復原了。這並不是傷...而是為了換取某些服務的預支款項。」陷落回憶的過程非常短,他馬上一轉口風:「難道你覺得,我真的能單單用自己的力量就建起這所學校來嗎?」語調中不掩笑意,多是自嘲的態度。
「如果這些年來有什麼改變,那大概也是因為那兩個孩子吧。」絡起身離開附有滑輪的椅子,一雙原色皮鞋在廉價的磨石子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能夠讓我湊的更近一點看看嗎?」眼罩下的透明眼珠仍然鑲在那裡,折射的血管就像是鮮紅色的蛛網被微縮進虛晃的露珠。
絡單手的按上對方肩頭,傾身看著填在眼窩裡的水晶球,順道撥開一垂落頰側的灰藍色髮絲。「這個…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呢。」像是被極為精巧的手法以湯匙掏空過了,所有與視覺關聯的組織接清除的一乾二淨,空蕩蕩的眼窩裡除了協助轉動的肌肉與血管之外什麼都沒有剩下。
「記得理事長的種族,似乎是沒有辦法恢復這樣傷勢的。」獸族們常見的缺憾,沒有辦法重複的生長出完整的肢體或者器官,沒有辦法用蛻皮來完全重生身體構造,就某方面來說是無可彌補的弱勢,不似自己的軀體,不論受到多少次的切割都能在蛻皮後重生。
湊的更進了些,讓那個糖球般的透明眼珠中能映照出自己的影子,雖然無法用肉眼分辨,不過在內部大概也有些術法運作。「真可惜啊,如果能用的話,就能分你一個了。」絡閉起右眼,這麼說著。
「作為那個服務的交換,對方要求我先交出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呵,也許我的靈魂已經腐朽得一文不值,於是作為預付的物事,他接收了我觀視的能力。」
在物競天擇的世界裡,草食性動物的雙眼之所以在兩側,是為了能看到捕獵者的蹤影,失去了視野就等同一頭待宰的獵物了。對習慣使用水鏡來得悉先機的自己來說,無法使用水鏡,單憑一隻裸眼觀看只得前方一小片範圍的世界,就跟完全瞎掉沒有什麼分別。
以左目看向湊得過近、已經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的醫生,語調中帶著認同:「下手非常乾淨吧?真是完全不打算讓我反悔的樣子喔。」
他的而且確在有限的視線中活了好些惶惶不可終日的年歲,不過自己也不屬於安於現狀的人。雖然過程犧牲了不少人力物力,不過總算找到了替代的方法。指尖直接敲了敲水晶眼球,鈍音伴隨著肌肉被輕輕擠壓到的水聲。
「如果沒了這塊水晶作為妖力的來源,我可算是完全失明了喔。這個弱點,也許在這境界裡只有你知道,可別告訴別人吶。」放心道出,是因為自己已有太多的弱點曝露過在對方眼前,也不欠這項。
「就這麼告訴我,沒關係嗎?」無害的笑裡夾雜著一絲不知所措,無法理解對方特意向自己暴露弱點的用意,在對方提及之前,他完全沒有看透對方的偽裝,本以為那只透明眼球僅是用來彌補失去的單眼視力,或是替原有能力的增幅媒介,從沒想到那只外來的異質物已經成了視覺的唯一依歸。
是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心嗎?絡一秒否決了這個懷疑,除了目前生死不明的某位藥商,眼前的人應該是在家族外少數對於絡的本身擁有清楚認知的人,既然很清楚字擠的性情面目,應該也知道這麼做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完全無法理解。』像是乾涸般緩慢的斂去笑容,絡靜默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即使不告訴你,你已經有無數種能殺死我的方法。這點事告訴了你又有什麼關係?」滲有營養劑的茶在胃底揚起一陣讓人舒服的溫熱,自己的表情應該處於非常溫和的狀態。
「不,比起殺死我,醫生應該會比任何時候都更想珍惜我的生命吧?」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挑了挑眉。「畢竟,要是我的性命不幸因為失去視力而出了什麼差池,這個被結界包裹著的校園也會一瞬間崩毀。別說裡面的東西會完全消失在歷史的斷層裡,即使能從夾縫中逃出,醫生也失去了一個能安穩的藏身地點吧。」
聳了聳肩,像在說著毫不要緊的事情。把玩著人類所通曉的那種惡劣的言語遊戲,有短短一瞬的內疚,但很快又因為想到自己那件私事而若無其事。
「我想...至少在利害關係之下,我們仍能好好合作的。是吧?醫生。」綻出衷心的微笑,連眉眼都彎起來了。透明的水晶體卻反映出妖異的血色,以致這笑容添上一層陰森。
在等待答案的漫長當下,似乎可以體悟到某種複雜的情感,纖弱的像是怯生生探出向種皮的胚芽,但是在下一刻這股難以言喻即被永久的扼殺在厚重的莢殼內。
「我知道了。」頷首,答案顯而易見且毋庸置疑,眼下最需要的是能逃過家族的庇護所,而作為交換的,是提供自己那從來不受家族重視的「技藝」,在利害關係一致的前提下,對方刻意暴露出弱點,只是在尋求必要時刻的支援。
絡將目光移開他笑得過份妖異的臉龐,再度回到自己的座位。
「該怎麼說…不愧是理事長呢。」靠上椅背,絡回以一如往常的笑容。
「應該是,『不愧是把人類的惡習都好好地學起來的討人厭的魔界生物啊』,呼嗯。」以輕鬆的語氣不由餘地的更正對方。手裡的茶已經喝罷,便從躺椅上走下來,隨便在藥櫃前來回看。「嘛...雖然這裡被稱為『學園』,但也不要太安逸了。說到底這裡也不過是...營銷的一部份而已。」
指尖撫過放著大量媚藥的藥櫃,不禁輕笑:「你知道嗎?這個地方之所以有這麼多媚藥...除了因為這裡大部份是投資者送過來的贈品外,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真的很需要能馬上幫忙賺取『利潤』的商品。」
語尾沉落,進入了片刻的靜默。並沒對這番話多加解釋,只假笑了幾聲,隨即將眼罩重新戴好。
「不過絡你放心吧,只要酒廊開始運作,很快就能為醫護室添置更多藥品了喔。」回身向一直靜靜聽著話的校醫遞以一個抱歉的眼神:「目前...就先請你支撐支撐了。應該不會太難吧,因為是對什麼病症也有辦法的絡醫生呢。」
隨著羯的腳步,絡轉動椅子讓視線追上。「關於這點,在接下工作的時候就早已有了認知。我所負責的就只是醫護,讓那些孩子們得以將課業進行下去…」就像是在培養蟲子一樣,投以餌料培育,而後成為市場上得消耗品,所有的稱不上是交流的互動不過也只是讓培育更加順利的手段。
「對學園來說終究只是過客…不論是我還是學生們都是如此。」從自己的角度依稀可見,琳琅藥櫃的玻璃窗在對方的觸碰下出現的白色的指印就像極為輕易就能能抹去的小小星團。
像是要和那容易消逝的現實做為對比,絡沒有回應對方的眼神,只是低頭把玩著指間的青石戒指,雖然是緊貼在身上的珮飾,但鑲在其上的青色石子還是維持不變的微涼。「…關於藥材的方面,已經做了調度,所以暫時沒有疑慮…不過真的在某瞬間會以為,目前現有的藥材配置是來自於理事長的個人趣味呢…」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可靠呢...我該感謝你家那些迂腐的長老對你窮追不捨嗎?要是沒有他們,你也不會留在這裡...」雖然就像對方所說,一切只是過客,但他也能盡情去享受這段短暫的過程。事到如今,即使只是共同的利害關係,他能依靠的也只有眼前那不近人情的校醫了。
「與其說是個人趣味,不如說是個人認知吧。不過,是業界領域的認知。」目光剛好接觸到一款淫藥,很霸道的藥,回憶起多年前老師為了鏡頭效果而給自己灌過,便不由得一陣寒顫。目光立馬溜開。
「如果這裡放的真個是我對醫學的個人認知,那麼,從這邊的櫃子到那邊的櫃子裡面塞的應該都是大麻草和鹽巴吧。我看這對你來說會應該是更困擾呢,呼呼。」因為對自己來說,從來管用的藥物也只有這兩種。
—換而言之,他的醫護室就會變成塞滿鹽袋和大麻盒的怪異倉庫,不,依照自己對對方的認知,對方大概會變獨占所有的大麻,而醫護室也變成貨真價實的鹽倉。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我也只好修改對理事長的用藥方針了…真是令人困擾呢…只有鹽的話什麼都做不了啊…」
絡想了下,笑笑。「不對,可以醃起來。」先做脫水處理以後在用其他祕法回覆,就像某些會乾燥度過旱季的生物一樣。
「...修改對我的用藥方針?」這句話還真是讓人不安。在這樣的威脅下,他能做的除了增加醫護室的經費外,就是拼命讓自己不要受任何傷害。嘛...有點語病,不過算了。
「口口聲聲喚我作理事長,怎麼我卻有種被你控制著的感覺?」坦然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表面看起來校醫依然一副溫婉而無殺傷力的模樣,但實情就像走進了蜘蛛網中,不管怎樣掙扎,都扯不開那些纖幼的白絲。一陣不快,卻不得不就範。
「嘖,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喚我羯吧。」繞了一圈,結果是自己放棄了這個表面優越、實則諷刺的稱謂。
「…理事長也還是跟以往一樣…總是對我抱持著奇怪的誤解呢…」謙順的低下頭,紮起的灰藍色鬈髮順著頸部的曲線滑向一側。
對於現下的情況有種奇妙的既視感,感覺上已經成了和對方對話中的某種必然。或許本來可以歸咎於種族間的特質與背景差異,但是只有在對上對方的時候,這種電波失焦的感覺會達到最大值—舉例來說就是將擬態的蛾子當落葉嚼下去的那種似是而非。
「況且一直以來,我對你的稱呼一向都是稱謂,指是從『羯老師』替換成『理事長』,,或是讓我直呼姓名是你的希望呢?」在確認對方意願之前,極為罕見的將稱謂改成了不習慣的的第二人稱。
對於這樣拗口的稱呼感到不習慣的皺皺眉,雖然也說不上來,大概是相對於「我」這個字的第二人稱,讓人潛意識覺得有某種和他人連結上的感覺。
「幹,我去你的...」久違的音節從唇齒間冒出,表情直接從不快變成不滿。方才覺得墮入蛛網的感覺完全消失了,此刻他簡直能從腦內看見校醫以一種類近華爾滋的蔓妙姿態作繭自縛的畫面。而這蛛網,名為「常識」。
「不要給我裝蠢了啦,人類的語言把戲你到底學了幾成?」對方繼續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在莫名發怒:「我、我的意思是...是你的話,就不要再用那種充滿隔膜的叫法了。至少,不管稱謂如何,我的名字...應該不難唸吧?」
也許是來自業界的習慣,也許是溫血動物特有的情感,總覺得稱呼是很重要的事情。對方的問話中還有一個不對勁的地方,不過怎也挑不出來,只好作罷。
「雖然我已經不是老師了,但是,隨你喜歡..羯老師也好...直呼名字也好...」說到末尾都有點沮喪了,他軟歎一聲:「我的名字是羯,或者,卡比。」
「我以為我已經說過了,我對人類的事情不太擅長…」毫無惡意的再次提醒,長期蝸居在族內,對於雖然能夠藉由閱讀書籍獲取人類世界的相關知識,不過會進行接觸的機會真的少之又少。
意外的,雖然對方看上去十分惱怒,但那份惱怒就像是螢火蟲的燈光感覺不到熱度與威脅。
絡慢條斯理的替自己再次斟上茶水。「抱歉,我並沒有直呼名諱的習慣,而且…我以為這樣的稱謂是你也樂見的必要。」淡漠的音調帶著理所當然,㚲了習慣,這樣的距離感以及繁複的衣飾都是種隔閡的武裝,過多的牽涉只會蛛線交織成網然後將自己纏覆其中。
對方閒恬地喝茶的模樣與自己莫明在生氣的樣子成了鮮明的對比。開始明白到這傢伙的而且確從未了解人類的語言遊戲,也就是說,之前他以為對方刻意道出的諷刺詞語、挑逗性的問話、甚至有點意思的冷笑話,都是他想太多了。語言的遊戲對單純的校醫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怒意活活變成抑壓,壓到喉底,根本從頭到尾,他倆的關係都那麼純粹,也不是疏離,亦從未稱得上親密。
「家族...或者說你的姪子以外,其餘什麼都無關重要的。從來都是這樣吧?」
多餘的問句,亦根本不期待對方會回答。
「那麼...我期待著,直到你覺得可以不為考慮我的想法、而自發性地喊我的名字的那個時刻...終會來臨。」
乾咳幾聲,邁步到門邊,稍稍作了個點頭禮:「時間不早,我也不便打擾下去了。真是一場美妙的分享,喔,還得謝謝你的茶呢。」
「是啊、是啊…畢竟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必要的話為了他們而死也沒有關係。」不瞭解對方的心思,絡的笑容帶著自我滿足的陶醉,對方的嘲諷對他來說無異是最高的褒揚,他敞開雙手懷抱著對家族扭曲而異質的愛。
「應該說,如果可以請務必讓我為了家族死去,如果可以的話那真的是太好了呢。」揚起的語尾像是隨時都可以隨音符躍動打轉。
「不過說起來…理事長今天總是再說些過往談論過的話題呢。」絡垂下雙手順勢撐著扶手起身,隨著人的腳步走向門邊。
「七十年前的話題啊…或許是因為理事長忘記了—大概是因為傷勢或者其他原因的影響,不過我還記得很清楚喔。」或許是心情愉快所致,絡突然的在對方即將離去時自故自開始說起話。「也是像這樣子的…因為是有點意思的日子,所以多少讓人有些懷念啊…」
那大概是在自己的漫長歲月中,少許會值得讓自己去回想的時光,雖然夾雜了許多不足與外人道的瑣碎。「抱歉,耽擱了理事長的時間。」發現踏出門的人仍等待自己的話語完結,絡中斷了自己的敘述。「那麼,晚安了。」
「也許我只是期待著絡...醫生你,會在有所經歷之後,給我不一樣的答案吧。」但有個人說過,重覆做同一件事、卻期待著不同的結果,就是神經病的表現。也許他也差不多像那樣了。顯然,他的期待注定落空。
但聽及對方說及有關有意思的日子,又忽然覺得自己的期望並非完全落空了。畢竟在這個心裡只有家族的傢伙的概念中,居然有些別的東西佔了一席位。雖然、以對方的個性來說,回憶大概只屬於對現世完全沒有任何影響的玩意。
「吶...在絡醫生的回憶裡,也有屬於過去的我嗎?那個我,應該沒現在這麼叫人倒胃口吧?」輕聲問了句有點不相及的問話,不求對方回答,便轉身退出門外。「嗯...晚安了。」輕輕點頭,便轉身離開,只餘一絲似有若無的煙味。
頷首,絡跟著邁出醫護室,駐足在門外目送訪客被淒楚蒼白的走廊燈光吞噬,挾帶著微雨般的菸草氣息。「就我看來,理事長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一直是以自己的方式率直的活著喔。」就算缺損了一隻眼睛、換上了不同的穿著、更改了稱謂頭銜,但是在最根本的地方仍然一如昔往。
確認過對方消逝在轉角之後,絡也折返回醫護室內,讓敞開的門板再次滑過軌道輕輕的碰上冷漠的白牆,脫口的話語輕淡的能夠被輪軸的碾轆聲軋碎,「…和小卡比比起來的話,真的是一點變也沒有喔。」
絡愉快的踏過磨石子地板,開始收拾擺在桌上的茶具,室內燈將杯底未乾的茶水映的亮晃晃,其下的茶液色澤一同持杯者鏡片後的雙眸,接被無機色的反光掩蔽的難以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