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拉開滑門,站在門外的是身形稍嫌單薄的學生,就連對方題在手中的手提箱都顯得無比沈重。
「晚上好呢,蕭莫同學。」靠向一側,讓出通路讓學生通過。
「晚上好,絡醫生,請問醫生有空嗎?學生想找你喝杯茶……」入前內室後,微微鞠躬向著絡醫生打招呼,淺笑道:「之前受到絡醫生的照顧,還沒有好好答謝你。剛巧前些日子在理事長的準許下去了一趟人界,看到此物應該適合絡醫生…」
「微小薄禮,還望醫生笑納。」接著他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檀木製的藥箱,一個一個的小格子似是方便放入各式藥物。
『喝茶?』絡眨眨眼,看來找醫護室導師喝茶這種奇異的校園特性在經過七十年後絲毫沒有任何改變,或許自己該找個時間來研究看看這個習俗是曲源於哪個種族。
「只是喝茶的話,十分歡迎喔…」至少不是帶著病痛,或者是前來借床—話說借床該不會是在這七十年間眼變出來的新流行吧。
帶著毫不相干的思路,絡領著人進入醫護室。當他從櫥櫃裡摸索出茶具,連帶著托盤一起擱上診療桌時,對方已經拿出了那個稱之為「禮物」的物品。
「醫生能有這種胸襟,著實讓學生敬佩。可……就算職責所在,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蕭莫溫柔地淺笑,道:「加上…那並不是什麼貴重之物,放在我身上亦無用處,能為醫者所用,我想也是藥箱的本願,還望絡醫生莫要推辭。」
說罷,也開始為醫生泡茶,蕭莫技巧純熟,沒多久已茶香四溢。
他倒了一杯茶,先推給老師,再倒一杯給自己,後道:「不知絡醫生平時會否吃什麼特別的零嘴配茶?如果不嫌棄我這邊有些許糕點…」
夾雜著東方特有的口調以及謙和,對方已經不急不徐嫻熟流暢的沖好了茶,貼著面頰垂落黑髮的黑髮讓蕭莫的肌色更顯白皙,襯著裊裊上升的些許茶霧,眼前的人就彷彿方從飄渺的水墨山水裡走出。
「…不過蕭莫同學看起來比我更像是行腳深山的醫者呢…」像是棉線裝訂的東方古籍上所見到,一席灰衣且背著藥箱的旅行藥師。杯子裡的茶液薄綠,似乎亦是對方一同攜來的,盈滿香氣的東方葉子湯。
「長久以來人類的食物多少也習慣了,不過要說是特別的零嘴…其實蕭莫同學不用這麼費心的,只要有茶就夠了。」坐在診療椅上,將交疊的雙手隨意的擱至於雙腿,絡溫婉著的笑著,有些心虛的想起抽屜裡剛曬好的肉桂百足棒。
聽見絡醫生的說話,不禁輕笑道:「學生不過是山野農夫而已。」
輕啜一口茶,中國茶特有香濃甘澀的口感充斥著口腔,讓人精神了起來。
「初來學園,看到大家都很愛吃甜,所以也會多做一些。難得老師對人界的食物沒特別偏好?」
剛剛進來時看見大家很習慣吃著人界世界的食物,多少有點驚訝,如今見到絡醫生,倒也找回一些妖物的感覺。
「人界的食物,花樣都比妖界的多。說起來,每每去人界都能讓我大吃一驚呢。」蕭莫一邊品荼,一邊閒話家常地說著。
勾住微溫的杯把連著磁盤端起,絡注視著比習慣中更加透明稀薄的綠色茶湯,散發著顏色一般的青翠香氣。「人界的料理,或多或少也會一些,不過幾次到人界都是正好經過,所以對人類的事物並不是那麼熟悉,認真的說起來的話,說不定百年都還不到一次呢。」
像是某種會高速異變的螻蟻一樣,坐擁許多連自己不清楚也不須要的東西,沒有火但是會讓食物沸騰的箱子、需要靠絲線而不是術法連接的通訊器具、映出遠處影像的金屬板、將襠部纏上布團或者獸角的裝飾、將緊緊勒住頭部的絲質頭套…「因為壽命短暫,所以每次瞥見的差異性都十分驚人,真的…不太容易理解。」
「人類世界的變化很快呢,一百年,也夠一個人類生老帶死了。」說到這裡,蕭莫目光漸遠,像是想起什麼般,但很快回過神來。
「所以…在妖怪的眼中,人界才這樣新鮮吧。」笑了笑,也沒有糾結在這個話題,道:「不過絡醫生不去人類走動的話,如何去添置藥物?聽說人界山頭有很多只有人界才有的草藥呢。」
蕭莫記得昔日的好友白樺常常要上山採藥。當然,這樣的醫學常識,已是千年前的事了。
盯著杯底,遲遲沒有將瓷白的杯緣湊向嘴邊,絡歉笑著「…大多還是假借於他人之手吧,說來慚愧,這些日我大多都只待在自己的家族或是在其他之族間流連,所以關於藥材的部份,大多都是取家族原有,或是託付給依賴的藥商們…此外,大概就是自行養殖了。」
絡轉頭看向訪客,觀察著對方的神色,畢竟接下來的內容主角不是那麼適大眾接受。
「大多都是蟲類,依照著所需要的藥性下去繁殖,畢竟要說到繁衍速度,就算是人類也比不上那些為了目的而存在的孩子們呢…」為了支應醫護室的開銷,自己的宿舍除了最基本的起居衛浴之外,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隔成了養殖室,其他也包還了加工製做的工作場所。
「辛苦絡醫生了。」身為農夫,當然作過一些撲殺害虫的行為,但同時也對它們並不反感,畢竟天地萬物必定有他生存的道理。「養殖可不是一件輕鬆的活。」雖然沒有養過蟲類,但豬牛羊什麼的家畜以前養過不少。有時光是飼料和清洗他的窩已經光了他快半天的時間,蟲類的繁殖很快,這只會更辛苦吧。
「不,這也是在工作的一部分。」對方並沒有對這個話題表現出明顯的嫌惡,絡愉快的將微涼的茶水湊向嘴邊,清翠的茶水在嚥下回甘,帶著些許苦澀的香氣縈繞在齒舌間。「只要照著特性,投以所需要的餌食,在按照著所需要去調整、繁殖,那些孩子總是會極盡所能的給以豐沛的回饋。」
雖然每個種類間的歧異甚大,但是只要捉摸了到了訣竅,養殖一事就會變得得心應手-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還是說自己是屬於特例?
「和醫護室的工作比起來,還是蕭莫同學比較辛苦吧,不管在面對其他師生,或是在未來其他的…客戶們?」
本來從容喝茶的舊莫明顯一頓,接著面頰微微變紅,有點不自在地道:「老師…都很好,所以沒什麼辛苦可言。客人方面…暫時沒有被人為難過……」
性事方面的話題,還是點到即止好。
「利用蟲類製藥的話,感覺比較像東方的一種叫『蠱術』的東西呢。」
「是嗎,不過還是辛苦你了。」沒有漏看對方突然的一抹緋紅,不過絡還是順應著對方將話題轉移到自己的技藝身上,雖然不是本家嫡傳的招牌技能,但也能算是自己龐大部族中可以誇耀的部份榮光。
「啊…是的,就是類似那樣的存在,不過不僅只是東方,在各地巫覡裡都可以看到相似的存在,不過因為不論是蟲子還是其他的節肢系族,都不曾佔有主要的意識霸權,加上這些黏液滑溜或者是毛絨、帶著螫刺或者是吸血口的孩子們,所帶來的恐懼已經深值在許多種族的內心…所以老實說一直都相對的較受到排斥…」
帶點埋怨,絡開始替房間裡那些不算討喜的孩子們平反,稍快的語速顯示對於這個話題有一定的狂熱所在。
「…不論是其他的植物或者是蕈藥,蟲子們和它們相比可是毫不遜色的,因為養殖的便利性以及可操作的變異,以及應對藥性或者是療成變化成培養出高度專一的種類,說實在的已經由藥材推進到藥具的範圍了,不,不僅是醫療,縱使將視界放到一般生活,這些孩子們絕對也能全力的進行支援…」
淺笑地聽著一堆自己不太會的專業知識,同時也微微點頭,表示自己在聽著。
「不過蟲類的話一般身型比較小,會不會比較難養得活?」小小的東西感覺很脆弱,雖然也知道很多蟲類的攻擊性比得上猛獸,但還是多少感到不安。
「的確的,有些孩子們總是纖弱的必須多費更多心思去照料。」發現聆聽者落入了某個常見的謬誤,絡並不感到生氣,而是繼續愉快的訴說,應該說光是有人願意聽自己訴說這些事情就會讓人感到快樂。
「不過其實這些帶著環節、遮刺或者毒液的小傢伙們,向來也很擅長一般族類能夠生存的地方繁衍,像是絡老師的就老家在—吶—」
以簡單無意義的擬音帶過了並不太難查到的情報,絡以一個輕的足以吹飛蚊蚋的拍手將話題導回,「在加上藉由控制繁殖變異以及餌料的選擇,以及居所的各項素質調整,至少由我經手的那些孩子們,總是十分精力旺盛的迅速成長著。」
將極為複雜的繁殖工藝描述成迅捷速效的立竿見影,至於隱含在其中的巧妙手法卻隻字為提。
『絡醫生應該是蟲學界的學者,知道得很詳細……』對於奇怪的一頓並沒有在意,只是細細聆聽著醫生的話。
「看著自家孩子健康長大,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呢。」想起昔日身邊的孩子,蕭莫淡淡地笑著:「絡醫生會懂蟲類的語言嗎?會不會有溝通上的困難?」
一般來說言教身教,也是養育者的責任,他想像了一下絡老師教著蟲子牙牙學語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是的,看到牠們成長,的確會有種油然而生的成就感,但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種『理所當然』所帶來的安心感吧,在這方面還是稍微有些不同的。」絡望向窗外,層層樹影之後的宿舍方向。
「畢竟還是不一樣的,所以語言沒有辦法共通,而且那些孩子們並沒有足以進行對話的智力,因為牠們並不是為了這些需求而但生的啊。」
有一定的情感但是不是愛,頂多只能算是某種混合著親近感的熱忱,對於這些養殖的蟲子的態度和砂堡之於孩子相差不遠。
「不過如果是蜘蛛的話,可以喔,因為血緣比較接近的關係,不過前提是牠們要有足夠的聰敏…」
「蜘蛛……我記得有很多不同的種類。」不論大大小小,有毒沒毒的,各種也多少都有點耳聞。「在東方國家,很多人將蜘蛛與嫵媚的女性劃成等號。」他對昆蟲理解不深,不知道蜘蛛有沒有像是蟻后那一種職位代表。
「看樣子,老師不太喜歡跨種族的戀人?」
「不論在何處,蜘蛛們總是容易帶給別人陰性柔媚的感覺沒錯。」認同對方的說法,將杯內剩餘的微涼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在聽聞對發問句的下一秒被嗆到。
「咳咳、」帶著茶香的些許茶液刺激著鼻腔與氣管,絡掏出手帕按住口鼻,「抱歉…」他又咳了幾聲,確定驅出所有嗆入的茶水,略帶歉意的笑著。
「稍微…不過沒想到蕭莫同學會問這樣的問題啊….」他折起手帕,再次收回口袋,「不過從剛剛的對話中感覺起來,蕭莫同學在學院外也有…家庭或者幼年血親嗎?」
「不要緊,沒事就好了。」擔心地輕掃一下絡醫生的背,好讓他順順氣。
接著的問話,也令蕭莫呆了一下,接著拉出一個略為苦澀的笑容:「的確曾經有過家庭,丈夫與小孩。」
想起因為自己的私慾而觸犯禁忌製造出來的孩子,他的神色閃過一絲悲傷。「可惜那娃兒已經死了,至於他…也不能再見了。」
「丈夫和…是嗎,那的確是十分深刻的沈痛呢。」不論是使用祕法產誕的直接血親還是螟蛉子,光是注視著對方就能敢受到他發散在空氣中的哀傷,如果某日是自己的姪子被割離,那麼自己也必定會趕受到如此的剜心劇痛吧。
絡伸手拍拍對方的腦袋,「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對蕭莫來說丈夫和孩子也是自己的重要之物,但--自莫離一劍殺死雨離那一刻,他迷茫了。
明明因為那是自己和莫離的孩子,才會傾盡所有去愛。如果因為孩子而去恨莫離,那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但失去孩子的痛是不可磨滅,他又不可能去恨自己的丈夫…
所以,不知道。
「醫生,如果…重要的人有兩個,會不會很奇怪?」蕭莫眼神悲戚,同時帶著疑問地問著絡醫生:「明明兩個也很重要,但其中一方…殺死了對方的話……該怎麼辦?」
「大概是看自己有沒有辦法和對方生活下去吧。」將雙手撐在桌上,些微前傾看著對方微微顫抖的雙眸,臉上是一貫的溫婉微笑。
「雖然種族之間總是有所差距,將醫生都花在和摯愛廝殺的種族也不是不存在…極端一點例如我,如果選擇和雌性繁衍的話,必定會被另一半給吞吃掉,但是這也不能構成親族對我的選擇造成憎恨的理由…所以說得先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另外就是視情況而定吧。」
「最重要……嗎?」聽見這話蕭莫不禁苦笑,他心中當然知道誰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但……他卻沒辦法和對方生活下去。「我真是個不夠果斷的人吶……」
「不過老師的親族必須要吞吃另一半的話……不是會有滅絕的危機嗎?」一雄一雌才能繁衍一個後代時,同族的應該只會越來越少吧?當然不排除像是毛蜘蛛那些一胎生上百隻的品種…
「…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呢。」只是同樣的得自行承擔所帶來的後果,甚至永遠懊悔著沒有做出選擇,即便那選擇並不正確,不過那再也無法回溯更改了。大概是勾起某部份的回憶吧,絡像是突然對其袖釦產生莫大的興趣般開始把玩,順著對方的話提繼續下去。
「也並不是所有的親族都會有吞噬掉伴侶的習性,畢竟這些年也混雜了不少外族的婚配,所以那種天性的濃度或多或少也會受到削減,而且本來就不是所有的蜘蛛都會吃掉伴侶的,另外在加上胎數跟不足結構,我想要滅絕大概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不過這樣的狀況也僅限於支系,在本家縱使嫡長子夫婦沒有吞噬伴侶的習性,也會強制以陣法摧醒,藉由靈魂的吞吃來培育更強悍的子代。
「不過絡老師的狀況稍微有些特殊,是就連同胎的手足們都會互相吞吃的喔。」在句末的助詞,絡稍微刻意的讓對方能看見在唇舌之尖的雙尖犬齒,帶著點戲謔性的恫嚇,「蕭莫同學對於蛛族的生態感到興趣嗎?」
淺笑地看著絡醫生,蕭莫似是不怕自己會被生吃。當然萬一哪天真的會被吃,他也認了,畢竟絡醫生救過自己。
「因為……我需要學習。」以前的自己,世界只有那片山頭,仿如活著井底。因為這樣,才會將莫離的背叛看得如此的深。所以……為了已經死去的孩子和白樺,學習如何活得更幸福是必要的。
「是嗎,蕭莫同學真是個好孩子…那麼進入學園也是這個學習計畫的一部分?」如果這就是入此地的理由,也未免過於輕率可笑,不過縱使對方因此而墮落,也完全無關於己,自己的分內職責不就是將師生們維護在能夠進行課程的狀態下而以。
「不,進入學園與其說學習,不如說忘卻。」如果單純的學習,那麼在人界找一家普通的學校當個乖乖的學生,之後工作,倒沒什麼不好,根本不用找這種…課程如此特殊的。
「那麼願一切依你所想。」伸手拍拍蕭莫的頭顱,幾綹漆黑的髮絲因為自己的動作滑落,絡溫婉的微笑著。『不過如果因為忘卻的太多而失去了自我…算了,這大概也是理事長所樂見的吧。』
「加油喔。」
「謝謝絡醫生。」對著絡醫生淺笑,果然心中有鬱結還是和人傾訴比較好。
蕭莫看了看天色,感到時日不早,決定不打擾對方的休息,他收拾一下桌面後,向絡醫生鞠躬道:「那醫生,今天打擭了。學生先告退,謝謝你的茶。」
「沒什麼,這也是我的職責之一喔。」將茶具擱進洗手台待洗,送著學生到了醫護室門口。「而且是我該謝謝蕭莫同學的茶葉和禮物,那麼,再見了。」
「再見了,老師。」拖好行李箱,他茫然地看了看路,決定順著自己的心意走著,也許…今次他可以只需花三天就回到宿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