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回到前往西伯利亞的火車,陰暗車廂惡臭充斥,人民的哀嚎呻吟此起彼落。而他看不見明日在何處。
我在做什麼....這裡是哪?
以往的絕望痛心一波波襲來,沖刷幾乎站不住的步伐。
沒頂前一聲斥喝傳入耳中,威震四方的喝令震盪空氣,迫使迷茫錯亂的眼神回歸自持。
「給吾輩振作 ! 別被過去擊垮。」環視周遭隱密同時開闊的空間,剎那察覺身後的腳步聲陷入猶豫混亂,及時回身接住險些倒下的男性。鏡片垂掛對方臉側空落晃蕩,更顯幾許頹唐。
不難明瞭此刻纏繞其身的記憶為何,俯視時所見的眼框中星屑飛濺,少去鏡片阻隔更顯清晰。
吾輩見過不下百次,一昧背負終至被壓垮前的眼神。
「你。」
簡單叫喚,以自己不該存在對方記憶中,不論是哪一段,的嗓音啟口。「報告這裡是哪裡,什麼時間,你的目的。」
重覆了無數次,對每個征征看著血腥染滿雙手跪地的部下,脫口一模一樣的平穩吶喊。
沒聽過...誰、不對,剛剛才聽過的聲音。
「酒吧,」啟航過後約略過了一刻鐘多,所以「大概是八點過半,目的、」....老實說的話是甩掉你們找個地方思考...「伏特加。」還是說謊吧。
疲憊站起後扶正眼鏡,靠近吧檯邊坐下。
「抱歉我失態了。」看著暗沉桌面等至身側座椅發出承受重量的擠壓聲後終於開口,至於桌的交叉雙臂前酒保送上了第一杯Kauffman,優雅高腳玻璃杯中冰塊互撞敲裂碎冰。
忘不了、無法忘記、不能忘懷,太多的痛楚和失去。三分之一的人民消逝,被殘虐踐踏,當成豬隻和畜生嘲笑侮辱。
舉杯硬是喝下未充分稀釋的伏特加,燒灼感燙過喉間。
「住手。」搶下眼看對方將湊至唇邊的第二杯烈酒。分明是沒有辦法撐住還喝?杯中液體不慎灑出,酒精氣味擴散至鼻尖,因此而皺起眉。「難道還需要吾輩提醒你這樣更失態?! 」
「這....抱歉。」苦笑回應,驀地自忖酒伴怎麼不是萊維斯。
萊維斯的話根本阻止不了我,他大概也不會阻止。...最多是把他自己灌醉了我還得揹他回去。
手中沒了杯子重量感到空泛,仍是為對方粗魯下的關切輕笑出聲,「抱歉、...不過謝謝。」
詢問聲線突至,『Sir ,do you have a book ? 』
抽出火柴交給上前詢問的男士,北美洲口音的流利英語沉穩悅耳,仿若一架呼吸著滿布塵埃的風琴,銀灰燕尾服擺拖至地。
『Aitäh. (謝謝)』
驚訝得抬眼,只見男性笑了笑,以唇語說道:我是愛.沙.尼.亞裔。
是在戰時到北美去的嗎...回來了啊、終於。
不覺寬慰一笑。
吾輩經歷過的....傷過的。
「不也是嗎。」低聲自語,回覆縴纏不去的眾多疑問中的一個。收回追隨攀男子直到座位上的目光,「你的人民?」
「啊、是,他能活著真是太好了啊...」
取下眼鏡擦拭,嘴角勾起弧度,儘管眼神痛苦依舊。
黑暗酒吧藏起形跡,帶來某種隱匿的安心感,樂曲緩緩流過地面泛起波紋。
散亂瀏海遮起一邊綠眼,「若是吾輩說吾輩也曾殺過你的人民,」反射扣緊了槍機,
「你會怎麼回應吾輩?」端起圓底水杯淺啜,搖晃使冰塊喀啦碰撞鈍響。露出的另一隻眼銳利望穿無燈夜幕。
為逝去的感到憤怒,終至絕望的你,會怎麼回答吾輩?
時間於靜默流逝,相隔簡短距離得彼此近得能夠觸及手臂。
眼角餘光窺看對方頓下,將眼鏡戴回淺推,似正在思索。
舉起高腳杯撞下一只空杯璃杯,撐起臉頰移開視線。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是我的力量不夠。」是太過無力的我沒能保護他們。
環形酒吧的偏僻角落,方才前來攀談的男性倚在一張椅子邊談笑。
自嘲的笑笑放下酒杯,男子正取出手帕親暱為一名女性擦拭沾上酒的纖纖手指。淡色綠眼在昏暗燈光下照得深沉。
「不過我還不會放棄。」該守護的就在眼前,「因此忘掉過去的事,不管你有沒有做過,不重要了。」
就算毀滅再多,被奪走的是絕對回不來的。
任誰都明白的簡單道理能夠輕易擊垮人和國家,擁有心、會感到痛楚的都不例外。絕對的真理。
轉回面向左手邊的位置,輕推鏡框淺笑。
「我想就是這樣了。」
持杯手掌靜止空中,側過視線橫掃。
「是嗎...。」收到多少次寬恕,吾輩記不清。
正欲開口言語,衝擊感一瞬透過地面傳遍全身。什麼?!
匆促起身,玻璃杯滑下吧檯摔落粉碎顯示空間的劇變傾斜。桌椅翻倒,沙發滑過環狀廳堂撞上牆。整座郵輪搖晃、傾斜向左、再向右,驚慌尖叫貫穿警戒起的聽覺。
「不會的...」愣住。張開手掌想抓住什麼,任何都行。
疼痛傳上手腕,尚未反應就被拽出船艙。
?! 和逃生方向相反,「你想去?」短時間內尋回理智,判斷出是通往乘客艙房的走道。
緊握腕部的力道突地消失。
「不、來不及的 ! 」繁瑣計算短短幾秒內通過腦海,試圖阻止對方自殺性的行為。「提諾應該會和她一起,就算她真的在睡,折返耗費的時間不夠你帶她出來 ! 」
必須有所取捨...!!
人潮驚慌湧出,走道搖晃不已,充斥恐懼。
「讓開。」俐落揮開攔在身前制止的手臂,綠眼焦急陰暗。
吾輩該帶著小列的 !
閃過接連不斷叫喊著衝出的人群,執意前進。
肩上外套被扯過,狠戾回視一瞪,「你,放開吾輩。」
『聯絡監控室了她不在房裡 ! 』
探向槍柄前被此句話阻止,掃過單手將耳機貼在頭側的人。
「我不能保證她和提諾有沒有上到甲板,不過你現在去是送死,走 ! 」隱忍痛楚吶喊,硬是扯著對方往回疾奔。
我也有多想回到船艙叫醒所有人...有多想啊 ! ! !
跑下一條接著一條的長道,踏過轉角,眼神凝結 。
銀灰燕尾服覆在閉眼失去意識的男性身上,被逃難人群毫不猶豫的踩過。
連同被男性護在身下的受傷女性。女子晚禮服下看似劃破的雪白小腿湧出鮮血,無數雙腳步踩過血肉模糊的傷口。
兩者毫無起伏的胸口失去生命跡象,活活被踐踏至死。
『我是愛.沙.尼.亞裔。』含笑唇語閃過眼前,絕望陰影在綠眼泛起,堅定光輝微弱閃了最後一下。
於是就此,放棄了。
急停扯動前方頹然倒地的身軀,迅速瞥了眼對方最終望向的所在。「喂、你 ! 」空洞眼神任由自己晃動,無所反應。
該死的。
劇烈甩動剎那傾覆,反手拉過癱軟身體收於胸膛以背部撞上艙門受身。「啐、咳...唔。」
趁著暫時恢復平穩上至甲板,狠狠將無神身軀往牆側摔上。
沒有戰意是活不下去的。
側手揪住衣領提起,迫使暗淡無光的眼瞳正視凜利目光。
「狗娘養的賤種,你打算給吾輩這樣到什麼時候?! 回答啊,還是你連話都聽不懂了,豬玀?」
連串侮辱對著被死死按在牆邊的對方吐出,眼神逡巡著找尋是否有妹妹的蹤跡。
對於咒罵有了點反應,笑聲無力流出。「呵...哈哈哈哈...」
聲調陡然低下變成全然平穩。
「你覺得會死多少?」不等回答,自顧自繼續平靜說下去,「這裡最多大概也不到三百人吧,所以有七百多人還在裡面。」
「會死多少呢?有多少人呢?很重要嗎?」孩子般幼稚的自語,看著混亂甲板的眼神平靜無波,像是看著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對了,你不走嗎?」
這艘船遲早會沉。
鬆手讓對方跌至地面,拾過一旁的救生衣不容分說的套上,纏起環扣。「吾輩稍後,」使力推落海中前,於仍無明顯起伏的耳側低語。
朋友、我?
墜入冰冷海面前,痛苦聲線喚回幾分思緒,淡色綠眼半闔起笑笑。對了...
他說的曾經...是指哈布斯堡家族吧。
淡淡記起書本內容,與記憶相合拖出苦澀笑意。
幽暗海水於是佔據視野。
活下去...再找他問問吧?
為何我會是"朋友",還有該如何才能繼續走下去。
屏起氣息貿出海面,翻騰大浪中逐步開始找尋任何生者蹤跡。
注視郵輪沒入海面,眨也不眨地凝視著。
推起沾滿鹽水的鏡框,將之深刻劃入眼中。
終至溢出一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