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晚秋合襯的深紅色以從窗框上一列列的垂下，鑲著流蘇狀的芥子色滾邊，隨著半敞窗戶所流進的夜風一同搖曳，不禁讓人覺得如果那真的視窗飾就好了。

照這樣下去，這些紅身黃腳大蜈蚣的蔭乾作業大概只需要三夜就能完成，加上後續的加工大概不出一周，絡再次確定綁在窗框上的繩頭的牢固程度之後，很滿意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為了防止早上送來的新人檔案被風吹跑，絡當時就順手拿了厚重的書冊壓著，而後就這麼眼不見為淨的忽略了大半天，等到想起已經是在他拿起書本準備閱讀的時候了。
「只顧著曬乾...差點就忘記了呢。」紙張顏色是屬於職員的樣式，應該是找到了酒吧店長了吧，那是個大致上與己無關的職位。
『微涼的天氣，真想喝茶呢...』
絡翻開檔案夾封面，映入眼簾的名姓與照片令人錯愕。

「......因為是店長，我想碰不太到的。」絡這樣迅捷的闔上檔案夾，捲起的氣流讓兩鬢的髮絲翻飛，他抽出另一份檔案，試圖尋找符合日常的安慰。可惜在表格內的仍然是能擊碎本日安逸的熟悉面孔。

「開玩笑的吧...」伴著嘆息，絡將兩份資料擱在桌邊，起身替自己泡杯茶壓驚。
『...都來了呢，七十年前的...』

微涼的秋風將煙草的味道帶到很遠很遠。今夜稍微加了一件薄薄的長袖襯衣，乘夜敲響了醫護室的門。

甫將熱燙的茶水沖進杯中便響起了敲門聲，準確的令人不禁懷疑是某種預謀。絡放下手中的茶壺前去替來人開門。
「...晚上好，進來坐吧。」眼前的是共享七十年那段歷史的訪客，沒有等待對方進門，絡逕自的走向櫥櫃，再取了一紙瓷杯。

「晚安喔，醫生。」雖然從水鏡略有看過更新後的醫護室，但親身踏進實地，還是有種很陌生的感覺。
「呼，徹底地裝修過來了嘛...」瞄過窗邊一縷縷半乾燥狀態的蟲體，覺得還是不要問裝修的資金由來比較好。「最近都變涼了，有點想念絡醫生的熱茶了呢。雖然在過去的日子裡當偶爾想念起大家時都會學你泡茶，什麼茶都泡過，但就是沒你泡的溫順好喝呢。」

「是啊，本來只是想把椅子換掉，不過不知不覺就稍稍做得有點過頭了...」替對方斟上茶水，帶著酸甜的香氣隨著白煙上升將眼鏡下緣漉成一片白霧，卻毫不阻礙絡的動作。「的確的，有時候就會這樣突然想起...另外，我收到了新的職員檔案了。」理所當然的對方早應從水鏡裡得知了，絡在訪客對面的座位坐下，低頭看著交疊擱於膝上的雙手。

「是呢，新的職員檔案...還是該說舊的檔案呢？」
空氣中出現了討喜的氣息，心情不由得也歡愉起來，指尖輕輕敲著溫熱的杯子，霧氣也因而搖擺舞動。
「舊的相識，新的身份...雖然很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但收到單子的時候我也不禁有種...時間也許還沒流逝過、一切可以重來的錯覺。」

「是嗎...有什麼是理事長想重來過的呢？」無論是削薄的紅髮、遮覆在皮罩之下的水晶替品還是與以往不同的職稱，對方所顯現的一切都有別於記憶中的影像，反到是自己毫無改變，就連前來學園都是與過去完全相同的理由。
『還是說我的時間在家族外便是完全停止的呢...』不禁這麼想著。

「各種各樣的事情吧...就像小孩一樣，想了很久挑下一種糖果，總是很快又會後悔。」乘熱呷下一口帶著酸甜的茶，讓味道在喉間回甘：「如果70年前的學園沒有終結，現在薩老師、夜老師和我應該已經教出很多學生了喔...那該有多好呢...」
雖然當老師的時間不長，但總算有喜歡的學生。如果他的學生白有不斷用功的話，大概已經在業界裡大放異彩了。

「如果學園沒有終結...不，我想我大概還是沒有太大個改變吧...」試想了一下那樣的日子，卻沒有找到什麼讓自己改變的契機，「還沒有到可以回去的時候...頂多就是得換一個大的箱子來放烏龜。」那是七十年前的寵物，在離開之後也跟著野放了，目前大概在哪個山川大澤，畢竟是自己經手過的小傢伙，應該不會那麼容易死去。
絡扣起杯把，抿了一口茶水。

「我想，在絡醫生不願意發掘的地方，也許已經有什麼改變了而你不知道吧。至於烏龜──」
側過頭去將焦點放到右目的映像上，在黑夜中迅速找查著。
「不管是松林還是星湖的環境都不適合烏龜的生長，結界之內，比較能相提並論的大概是...唔...蜥蜴？」

從來對生物的習性沒有什麼研究，甚至是連自己的血統也有所猜疑，實在無法提供什麼更貼合的答案。

「既然這個身軀覺得還不需要知道，那就沒有去知道的必要吧。」無所謂的說著，「...作為時計的話蜥蜴的生命有點太過短暫了，而且一般的蜥蜴總是會想要咬我的手指。」用十指像是在彈奏某種無形的琴鍵一般舞動，模擬蜘蛛的移動姿態。
「雖然也想過從外面帶進來，好像也沒有辦法的樣子...」

「結界的組成有點特別，只有學校的老師或學生才能通過，強行穿越的話會喪命喔。」捧著茶杯無奈地笑：「抱歉，結界不是我設計的。我只是執行的人。但換個角度看，外敵要進來就比較困難了...」當然，某些沒有生命氣息也能行走的族類就不包括在規限內了。

「以亡靈妖術驅使的就不在範疇內了吧，做為藥用的花種似乎也不會受到阻礙，那麼關於蟲卵的部分呢？雖然我是以從家族攜出的作繁衍，目前還不至於匱乏就是了。」突然想起對方好像對於這類的話題有某種程度上的恐懼，關於特別是他那些充滿節肢環節、飽滿培美的親族。
「...我可沒有辦法飼養只有骨架的烏龜吶...」礙於他那深入靈魂的小毛病。

思考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跟同僚分享小部份的事實。
「...是靈魂和意識的氣息。保護學園的結界對慾望與惡意特別能起效，所以嚴格來說，除卻屍族或惡魔傀儡等等的種族外，還沒有意識的剛剛受精的胎兒、卵之類的...也許也能通過喔。」從杯子裡抬眼看向對方，輕輕一笑：「吶...這樣的話，有頭緒了沒？」

「謝謝。」將龜卵列進下回藥品的清單內，畢竟理事長從來不曾挑干涉過他的進貨細項，此外就算藥商會對清單內容感到困惑也不太需要理他。「名字就叫做...烏龜2？」用食指在空中寫了個數字二的形狀。
「另外...那樣的笑容，感覺不太習慣...」絡將眼神瞟向一側，由對方來擺出那種介於示好的善意以及邀功的得意之間的俏皮笑容，似乎有那麼點的怪異。

「那樣的名字會不會太沒歸屬感了啊？要是牠跑失了你確定要這樣喊嗎？啊...從前聽說過一個有趣的寵物命名方法，就是把你第一個喜歡的人的名字的第一個音節，重疊一次...如此就像用最親暱的方法叫喚那個你喜歡的人那樣...還真是只有小女生才懂這種自我陶醉的玩法呢...」
想起了還在人界工作時的事情，講起來，那女生當時還穿著波點裙子跳著Charleston，現在大概已是香消玉殞。

「不太習慣那樣的笑容？」聽著笑得更深，只是笑容僵硬，已顯得公式化。「對你來說，我從來只有有求於你時才會好言相向、一臉假笑吧。」換句話說，就是他微笑的時候一定沒什麼好事發生。
「那作為相識了70年的同僚，絡你覺得我臉上該有什麼表情才妥當？」將半空的茶杯放在几上，剩下的笑意已是出於禮貌性地存在。

「我倒是覺得這麼名字還不錯的...用數字不是個很有趣的發想嗎？」在掌心劃寫著烏龜２的字樣，絡完全不覺得有哪裡不妥，「而且不管是哥哥還是姪子們都是單名，直接疊字做為名字的話，總覺得對他們很失禮呢。」姑且不論兩個年幼的姪子，如果被已故的兄弟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拿來作為寵物龜的命名，就連消散的靈魂都會憤怒的集結起來返魂吧。
「真的不好嗎？烏龜２...」絡皺起眉頭苦思，默默的又喝了一口茶。

「就暫時這樣定下吧，畢竟距離送來而後孵化還有一段時間。」將烏龜２作為命名唯一候選，絡重新替兩人的杯子添上茶水，新的水氣重新繚繞於兩人之間。
「況且那隻烏龜不需要對我有任何的歸屬感，因為這也不過只是過程，或許到頭來他根本就不會記得我到底是如何喚他的，同樣的我也終究沒有辦法弄懂那顆爬蟲腦袋在想什麼。」

「吶...羯理事長也是一樣的吧，我也不清楚在這樣的狀況下，理事長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絡搔搔下顎，他也不太清楚會什麼會有如此的感想，「就只是覺得...『似乎不是那樣子』便說了，理事長覺得不是如此，那就是我的主觀認知錯誤吧？」
仔細想想，會將這種話說出口的自己也有某種程度上的吊詭，到底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總之...如果因此讓理事長不快的話，那麼我道歉。」簡短的結束了這段難纏的苦思，絡將這團結繩般的問題拋置一邊。

「一句建議吧，如果你是刻意要帶已受精的卵進來的話，也許要準備多一點喔。因為只要有一點點靈魂氣息的生物都會被結界弄死呢。」雖然蛋或胚胎可以勉強進出結界，但恐怕能順利帶入的都是生命力不太強而且欠缺個性的那些了。不過，對方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寵物欠缺個性。

聽著對方糾結著一些奇怪的事情，不由得傾前身子細看對方的臉，細看他臉上微細的表情。校醫的臉從未改變，依然溫婉冷靜，只是那對世事顯得更為熱衷的好奇心卻已在不知不覺間滋長了。
「...的確是變了，也許只是你不自知而已。」
最後像自言自語般落下如此的註腳，往後靠回椅子上，悠悠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淡黃色的紙票。

「不過，直覺倒是不差的。我的確有求於你。」將紙票放到几子上，怕被秋風吹走，便以茶杯壓著。
「答應過給醫護室的『資金』。雖然人類的貨幣對我來說並不是主要收入，但是也請好好利用喔。」
那是一張支票，上頭的數目可以說是出奇地闊綽。

「資金...嗎？」那張淡黃色的紙張大概就是人類的「鈔票」一類的東西吧，在紙面的中央以行雲流水的墨跡簽上了一串的數字，雖然和印象中的「鈔票」有所出入，但是就對方謹慎的態度來看，應該是某種具有同等價值的存在。
「...理事長，我是不是有說過...我對人類的東西不是很擅長？」絡伸出手，將纖長的指尖抵在紙面上，朝著對面的人推了半吋。
「關於這個也是，而且這千年以來我也從來沒有經手過這類的事項...」

用家族的話便是不想讓涉世未深的貴族之子沾染銅臭，絡堆滿歉意的苦笑，對於自己漏失這種在理所當然不過的常識。
「而且目前醫護室已經完全步上軌道，物資與供給完全沒有問題，另外和藥商們也有了以物易物的共識...所以我想理事長應該會比較需要這些。」
或許是長年在家族支族間流轉的關係，他的物慾一向薄弱，眼下也沒有其他特別想獲得的事物了。
「...畢竟任職於此，無論是醫術還是養殖技能，不全是做為待在此處的條件交換而已嗎？」

「要我把美金支票換成黃金再給你嗎？」輕輕糾了糾眉頭，是有點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解說。「人類的事情你也是時候了解一些了呢...好吧，雖然你不一定喜歡人類，但是說到底，人類也是本校的資金來源...」說到這裡就漸漸沉靜了，還是搖了搖頭，沒有接回支票。

「接下來這裡需要點更激進的運作方法了。作為儲備也好，增添實力也好，甚至是為我用一些不尋常的手法開展客源也好，你的確需要運用這筆錢。」起身準備離開，打算硬是要對方將支票收下。
「至於把美金轉換成你能應用的貨幣這種事就請由其他師生教你吧。我想這樣的人應該不少。」像希老師、甚至薩老師等等，應該就很了解這方面的事。將杯中剩下的茶一飲而盡，忽然想到什麼般頓了頓。

「啊，對了，火蛾...」想起的是某人厭惡冷天的容顏：「首先，就請用這筆資金為我準備一些火蛾吧，總之能保暖的東西我也想要。冬天快到了，那種玩意的消耗大概會不少。」

人類，一向是絡不擅長，也不打算理解的種族，雖然過去曾在極回罕見的情況下接觸，不過那時在不是什麼太好的回憶。
「...我知道了。」沉吟了許久，絡還是溫順的點頭，「也就是說，除了醫護室之外，也必須開始支援校內的其他事物嗎？」絡想像著擁有火焰翅翼的美麗蛾子們搖曳著火光飛舞於校園的樣子，「那的確得準備上不少...感覺上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工作版圖一下子就拓展開來。
「...這樣的話，真的得找時間去請教一下其他老師們了。」。

「另外，還希望大家不要太討厭蟲子才好...畢竟用得上他們的場合有很多呢。」扳著手指細數，絡偏著頭看像眼前擁有一頭紅髮的同僚。
「理事長也是...到時候請盡可能的不要把那些孩子們殺死喔。」雖然對於那些遊自己孵育的蟲子們沒有特別深刻的感情，不過做為對愛惜物品的純粹叮囑也是必要的。
「...吶，理事長覺得該做到怎麼樣的程度呢？」

如果溫婉的校醫能轉用蟲子以外的藥物就好了，甚至是使用讓人敬而遠之的魔咒之類的來治病，也總比使用蟲子來得好。想起來，火蛾已經是校醫那邊最受自己喜歡的小動物，其他的實在不堪回首。
「該做到什麼程度嗎...？」抿著唇想了一下，沉吟道：「...直到怕冷的貓咪不會因為冷而不高興的程度吧。」

並無覺得那種模稜兩可的標準有哪裡不妥，感到交代夠了，便心安理得地放下空杯子，準備離開。「那師生們的身體健康就交給你囉。我可不希望有學生生病而無法接待呢。」

「真是抽象的描述呢...」礙於結界，絡可沒辦法去找一隻貓來真的做一次實驗。「不過我會試看看的，如果到時候有什麼覺得不妥的，還請理事長再作提醒了。」暌違了七十年的技藝，雖然機率微乎其微，不過還是希望自己仍然熟練如昔。
「關於師生們的健康問題，我會努力的...畢竟這也是身為醫護師導師的職責。」而這句台詞也是同樣久違，絡笑的溫婉。

「絡醫生是只要被下達了命令，就能好好地完成的乖孩子。完全沒有讓人擔憂的地方，如果有的話，就是怕你思量得過了頭呢。」如釋重擔般伸展著上身舒活了下，手臂回落時輕輕搭到對方肩上：「我關顧不到的地方都要依仗你了...」
只那麼輕輕一句，便收回手，走到門邊道別。「謝謝你的茶囉。資金許可的話，請幫我購入一包吧。」

「...我知道了。」隔著衣物還是能感受到從對方手掌傳遞的重量及熱度，以及伴隨而來，如同溫熱團塊一般的情感。
『是信任嗎...』那種執掌從來不曾託付與自己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能夠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絡跟上對方的步伐，亦步亦趨的將人送到門邊，他在醫護室的內側停下腳步，但如同轉軸般牽連的思緒並沒有停止轉動。
『...還不能確定吶。』他並不是沒見識過眼前難子的精湛演技，也沒有忘記掉自己的職位是以如同利益交換的方式取得。

『不管是或否，那又能怎樣呢？』
「晚安，理事長，關於茶我也會一併列入下次給藥商們的清單裡的。」

「那就拜託你了...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在門邊告別，稍為頓了頓，總覺得在離開前也許還該做些什麼，也許是一個擁抱，一些比較深入的心情話，甚至是個蜻蜓點水的晚安吻。但最後他也只是生硬地輕笑一聲，伸手到外套內側取出煙盒，掏煙輕嘗一口，混著煙味說了最攏統的告別語：「晚安，祝好夢喔。」
及後便轉身離去，走出教學樓的大門，踏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