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累啊...果然還是睡一下比較符合人體學嗎?
離開手邊散落的無數凌亂資料,冷藍光芒映照拉下簾幕的黑暗室內,鍵盤磨損著苦惱痕跡。
起身重新戴回眼鏡將走投無路的迷亂眼神掩藏。
踏出門扉,走道上延伸的燦金刺痛雙眼溢出淚水。
好痛...。
帶著淡淡的感想重重倒入長椅,柔軟輕風淺觸疲憊眼皮。
卑微的旅行商人啊。
男人俯視著蹲跪在地的老人,眼神嚴厲尊貴。
老者將右手緊貼胸口,勉強支撐起衰敗身軀顫抖。
去取回來。
『愛德華?! 』擔憂呼喚穿越朦朧紗霧抵達,緩緩甦醒的意識有著幾許茫然。好清澈的聲音。
『愛德華你聽得見我嗎 ! 』我在哪裡聽過?
淡紫色彩躍入睜開的視線,裹著黎明的剪影綻放含蓄光芒。
靜默凝視顯出疲態的人影,身前提諾搖晃著對方,換得一抹強撐微笑。即使國度慶典已來終焉,鮮花與歌聲仍妝點自由國土。
四天來卻獨獨缺少體現本人的參與。
2月24日首都塔.林舉行的慶典中,始終不見愛.沙.尼.亞。
思及此,沉著思緒褪為無聲臆測。
「提諾、....瑞.典?」吃力地眨著眼,模糊光影投射出覆在自己身上的的影子。
這是怎麼回事...?先不管有什麼事,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回神才注意到好友的笑容中摻著幾分歉意。
───不會吧......
轉動僵硬頸部移向門口。
不該存在的陽光框出長方形跡。
「從門外能聽見愛德華你一直在大喊,所以、」彷彿撕裂夜空的悲痛呼喊,「你一直喊著『不能去』...」
長廊尾端陽光淌過木製門扉。
鍍上流金的門被仔細斜放在牆邊,冬風拂動髮絲漾出光芒波紋。
不帶猶豫地伸出手指輕輕覆上顫抖著的右拳,冰冷體溫透過指間傳遞。悲傷與憤怒,來自相同的痛苦回憶。
為了沒能拯救的人,譴責當時還太過無力的自己...大家都是這樣的呢...
寧謐在黎明下擴散,暈染輕聲耳語中訝異睜大的碧綠眼眸。
不能去?
無聲咀嚼著簡短字句,眼角有什麼震盪感情。
長久以來不斷地被提醒著,與人相觸的溫度得以是救贖。
勝過言語的溫度滲入指尖,攀上肩胛溫暖冰冷血液。模糊視線中,修長剪影緩緩以單膝蹲跪。
瑞...典?
逼近驚嚇的情緒竄過腦海,慌忙想起身卻被提諾按回座椅,僅能低頭看著對方低吟出古老名諱。在短促瞬間了然於心。
「那個名字,是我剛剛喊出來的?」艱難嗓音與寧靜晨光一同顫著。
回溯至數個世紀前,單膝跪在面前的貝瓦爾德被華麗長毯上的老者取代。滿佈皺紋的手貼於胸口代表敬意,蒼老聲線於謙虛中依然隱含堅定。又回到那一天,自幼照顧自己的旅行商人被召喚,前去取回不可能獲得的東西。
下意識便伸出指節扣上老者肩部,吶喊出聲的字句早已破碎不堪。「palun ära mine (請別走) ! 」
取下猛力緊抓右肩的手,迎視愛.沙.尼.亞不復冷靜的目光、聆聽和芬.蘭語有著幾分相似的吶喊。
「僅向你致歉。」為當初瑞.典無理的要求,以及並未出面的我個人。
簡潔語句瀰漫著無數世紀的莊嚴,混雜鮮少流露的承認及懊悔。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也不想問你是怎麼察覺的。
苦笑攀上嘴角,複雜神情或許能夠解讀成脆弱。緊握著的手仿如虛幻中的唯一真實。
「提諾、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去你們村子參加祭典。」維持凝視前方的姿勢問著,無可奈何的笑意苦澀掙扎。
也能說是我們一起參加的第一場祭典。
「那個時候賽布特爺爺說的話...你果然一直很在意。」
順著愛德華的眼神遠眺過往時序,火光照耀下人們微笑的懷念臉龐溫柔依舊,坐在身旁的老村長拄著白樺樹拐杖慈愛看著一切。
超越憐愛與同情的平靜眼神轉向一同回想的兩人,沉穩嗓音跨越時間再一次抵達身旁。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擁有無與倫比的記憶力和睿智...真可憐啊。
猶如扣響溫和木琴的沉靜話語流過木柴燃燒聲,注入此刻風流動的世界。
愛德華無法忘記的...一定也有我遺忘的事。
自責地悄悄收緊拳,而後堅定溫度搭上肩膀。循著方向轉頭、迎上貝瓦爾德無聲低訴的眼睛。
瑞先生的眼睛是濡濕世界的海洋顏色呢...是擁抱無盡陸地的輕柔色彩。
「也不算是在意,我只是認同。」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每個椎心時分的悲哀。
被以拖車運回的老者只剩一口氣息,帶著無奈的盼望請求。不要恨,不管我們受了多重的傷,你都不可以怨恨。所以我不恨,即使是在自欺欺人。
既然不能恨別人...我選擇憎恨自己的無能。
竭力隱藏陰暗情感,不顧仍然牽著提諾,直接將臉埋入雙手中。看似疲憊以極。
闔上眼睛沉陷過往,僅依賴手中溫度維繫理智。
也因此忽略了走向屋內深處的另一個人。
畢竟他本來就沒出什麼聲。
越過散亂紙張向深處望去,冷澈螢幕上顯示著熟悉船體,腳邊紙堆上煩躁字跡刻劃書寫者的茫亂執著。
原來如此...嗎。銳利藍眼望穿手寫紙面,已然窺見真實。
「這幾天瑞先生和我找了好多地方,但是他們說你連慶典也沒有去...?」為什麼呢?
輕輕動著被緊握的手指,困惑耳語在心痛構築的悲慟前停歇。
總覺得,不能問呢。...這個問題不能由自己來問。
影子與暖陽光流淌過冬末穹空,溫柔撫過的風中夾雜輕聲歌唱。
身旁動也不動的人影驀地一震,顫抖透過相合的指間傳來。
依稀聽見嗚咽與壓抑的痛苦低喘。「愛德華...?」呼喚中藏著莫名悲切、逐漸滲入淚水色澤的冬風。
紙張翻飛聲響起,伴著沉穩步伐與胸口鼓動合拍。
修長身影轉眼已來到身邊。
「...瑞先生?」
粗糙凌亂的字跡、同時運作的高速電腦。隱密房間內藏著某人始終追尋的悲哀。
「你還在找。」尋找
19年前未能抵達瑞.典的那艘船,它沉沒的理由。「即使知道了,逝者也不會復甦。」簡潔深刻,源自千百年的絕望苦楚。
低沉聲調沉穩響動,提諾半擁者的人緩慢抬起視線,隱忍的目光筆直投來。
「靠著當年記下的船體資料、不能實際打撈的情況下不可能到達這樣的成果。」遞出手中紙張,嚴峻神色凜利懾人。
擁有打擾海上公墓長眠的權力者,世上始終只存在二人。
對方的視線似能看透靈魂。自己在那樣的威壓下苦笑,以淺淡哀戚笑著。「對、沒錯,我潛下去看過,無數次。不過你也是吧?」掠過貝瓦爾德看了眼終於明瞭的提諾,不覺緊了緊交握的手。喪生的絕對不只有愛.沙.尼.亞和瑞.典人,不過提諾是不可能做出潛水追查的舉動。他只會靜靜祈禱。正因他是如此堅強。
自嘲地笑笑,接下自己親手書寫的紙張。
『愛德華,為什..』打斷好友的提問,收斂逼近崩潰的笑容。
「我忘不掉,那些片段的記憶、看向我的求救眼神。」即使隔著厚重艙門玻璃,在沒有陽光的深海中依然感受得到。
「問我為什麼沒去國慶嗎?那幾天我幾乎都在連續潛水。」試著將鮮花一併帶下去,結果和理智計算得完全相同。承受不了水壓的脆弱花瓣在不到一半的距離就碎散。
換言之,「我們拋下去的花束,從來也沒有抵達他們身邊。」指節下意識抓過空中,氣流自指縫漏去,如同當時抓不住的海中花瓣。
年幼時教導自己的老人死於明知不可能達成的命令,成長後的百年人民死於自己的愚蠢。兩者皆是由自己的無力導致。
原來一直都未曾改變。移至門外的視野漸漸朦朧,理由並非淚水。「patustus...(罪)」低聲自語虛浮不堪,本該不被任何人察覺。高聲言語喚回沉陷意識,訝異注視下熟悉已極的臉龐看著自己,表情區分不出是憤怒或者微笑。
「不對...那麼403天的獨立爭鬥又是什麼呢?」人民沒有請求國家背負未能完成的遺憾。只是祈求應得的權利、只是祈禱不再被迫害控制。無聲言語自眼中流露,來到愛德華閃爍碧綠眸光的眼睛。
將握起的手心拉至胸前,穩健鼓動敲著生命音律。「愛德華的努力和堅韌,我都知道,大家也是。」帶領自己的人民跨越黑暗歲月,一直以來不斷努力著、尋找著道路的身影。「絕對不是虛假的呢 ! 」輕緩頷首,漾出堅定微笑。
悲傷或許沒有出口...但是我們可以接納,接納會哭泣的軟弱的自己、接納明明無力卻又無比堅強的自己。
深深沉眠於海中的人民們不會被遺忘,過去吶喊堅韌意志的人們也將繼續存在。「因為是他們構成了我們,是國家的基石和精神。」收緊手中顫抖著的指尖,詠嘆般的清晰聲線流洩,「他們就是國家,是比我們更悠久絕對的存在。」與陽光揉合成斑斕黃彩。
「是嗎...」眼前景象更迭,冰冷海水包覆下可見玻璃艙門後倒臥地面的人影。
死去前是折磨般的窒息。被黑暗吞噬的恐慌無疑超出任何想像,即使求救也只空落捉到厚重海水。
記憶繼續回溯更遙遠的以前,仰躺在板車上的老者渾身滿佈猙獰傷口,其中摻雜撕裂的殷紅銳利齒痕。一旁慌亂緊抓藥草顫抖的是我的手。
是否仍有資格奢望原諒?
你不可以怨恨,不要恨...瀕死抽搐著吃力嚥下氣息的蒼老眼睛直直看向自己的方向,看似來不及說完的話封入死去凝固的眼球。
向前方看去,那眼神竟與提諾的重疊。
難道...那個時候他想說的是....
看向我,確實是看著我的方向 !
放大的綠眼顫抖,掙扎著壓抑情感。用這個架構重新解讀一次,那番話會得出新的意思...
Ära vihka ennast . (不要恨你自己)
失神重複著簡短音節,耳際響起什麼破碎的聲音。
有如點起隆冬夜裡的爐火,對方的痛苦眼神已然亮起光輝。
上前俯視由過去罪責釋放、再次看見世界的國家,一旁提諾似乎投來詢問目光。是否要做,早已在更久以前決定。
取出整齊文件,熟練地平穩移至對方視野之中。
早在某次深潛中瞥見緊挨著船體玻璃不語的熟稔身影時就已經決定交付。
流暢填滿紙張的俐落字跡帶有同樣色彩,倒映入猛地抬起的綠眼。
無法忘卻的,始終不只一人。以此般低語靜默回視,紙張左下凍結於搖曳的鈴蘭花蕾象徵哀悼與敬意。
揭露罪責,坦然回應,皆為僅能致上的微小歉意。
視線移動著瀏覽文字,紙張看似傾斜又未曾改變。
「你...」無法透過言語,僅能接下文件緊握著抑制劇烈震顫。古舊紙頁以字跡分成上下兩半。
瑞.典王室的古老印鑑旁寫著懷念人名,並冠上相襯榮耀。不過是簡短的一行,卻足以消融冰雪。
更下方嶄新字跡占去大半紙頁,看似激動地書寫著詳盡資訊。翻覆時間、艙壓數值、油壓閥異常值...蠕動唇瓣安靜複述,疑惑眼神彼此交織,而後加入新添的淡紫。
越過掀起的風伸出手,搭上修長指節。
光影流動仿如星河,淌過時序和言語。收在胸口的指尖被悄悄握緊,傳遞真實體溫。
「älä välitä. (不要緊)」輕聲語句低低流過,難以分辨對象的安撫落入溫暖光芒。
重複無數世紀的相同話語灼痛胸口,放鬆吐息滑過和煦淺笑。
沒事的...因為會感到痛楚,就代表著沒有忘記。
凝視沉痛過往的人們群聚,儘管悲傷、依然能夠一同前行。
不再言語,僅僅以看不出的力度回握冰涼指尖。
累積百年的哀慟是否有其重量?解答終是肯定。
但仍無法壓垮心靈,不論是對於北方雄獅亦或白色死神。轉向提諾緊牽的另一人,深思目光隱隱泛出淡漠情感。
盲目捶打船身、無聲喊叫的身影,滿載無以負荷的自責悲哀,渴望擁抱逝者的冀求。當時僅僅凝視著,懷抱與敬畏相通的情感。
面對巨大哀慟,能做的僅有致敬。
腰間傳來紮實重量,但佩劍早已取下、不復存在。
「Tack...(謝謝)」艱難吐出字句,無奈淡笑著輕推鏡框。
到頭來...還是這樣啊,注定必須走下去,哪怕痛苦。
我們的生命之所以延續數十世紀...感受著指節附近搏動的心跳,瞥向門外的視線暈上金輝。
驅趕視野中蔓延的點點鐵灰,幾近貪婪地為現在注入陽光淡彩,將刻骨哀傷封入記憶、成為過去。
懷著早該如此的感嘆,收回延伸至長廊尾短、遠望屋外的目光。短暫瞥見波羅的海輕柔翻湧的銀白波浪。
沉穩心跳仿若澄澈琴音顫過靈魂而鼓動,仍能看見無數戰役濺上的血腥沾染雙手。其中又有多少包含著擁抱瀕死同伴時染上的溫熱殷紅?寂靜自問,不覺又過一年。
堆放牆腳的無數湛藍花朵吸引視線,郵寄與親自贈送,幾日來人民與國家不斷地獻上自己曾渴求的自由之花。儘管面對無人回應的大門,仍將花束安靜置於臺階、拂去灰塵。
「Mu isamaa, mu õnn ja rõõm.」輕緩頷首,相互凝視的眼眸光輝流轉,打破凍結時分。
過去不願意承認的,而今擁抱。感到痛苦的,在現在悲傷。
我們誰都不該再繼續壓抑...「Palju õnne sünnipäevaks (生日快樂),愛德華。」伸出的指尖握著湛藍的湖泊花朵,與對方身後的花堆有著相同的溫柔藍彩。溫煦微笑映著愛德華回以的淺淡笑容,苦澀但依然帶著絲縷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