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意外看見那個人在今晚又來了。
滿臉鬍渣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清理,對方搖搖晃晃靠近時,老遠就聞得到那股比死魚還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濃濃菸酒混著汗酸味。
有點無奈自己的視力,在昏黃的光線下,居然還可以判斷出那人破爛的黑色外衣上沾著灰塵以及……菜渣。
受聘僱到這間店已經有一小段時間,當初次見到這標準流浪漢打扮的男人,自己職守本分欲要趕走的動作卻讓同事阻擋下來。
同事搖頭,「別理他。」
男人走進店以後,同事像是看出我的疑惑,還有怕被老闆娘斥責的心理,他點起根菸,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根,我拒絕了。
由同事平淡的敘述中,自己才知道那個男人以前還挺風光的,在這一帶混得很開,可不知道哪天受到甚麼刺激,那男人失了以往囂狂氣焰,只曉得放縱酒精。
老闆娘跟男人似乎有些交情,這裡是寥寥幾間還肯讓男人踏入的店家之一。
腳底下的菸屁股快堆成小山,耳機突然傳來些聲音,同事用蹲到地上捻熄那根抽不到兩口的菸,突然拉著自己往後巷去。
低頭看著被丟到垃圾上的粗壯男人,垃圾袋支撐不住重量,裏頭的髒東西黏滿對方衣服。
同事捏捏拳頭,嘿嘿笑了兩聲對自己說該上工了,說完便衝了上去,自己倒有些篤地楞在旁邊,那男人就像個沙包似地也不還手,偶爾疼了,會發出悶聲。
黑夜中,自己記得看見一雙眼睛,顏色像極自己曾經種過的花朵,紫羅蘭色的,但幽幽沉沉地,少了點生氣,是自己不小心連著幾天沒澆水的顏色。
今晚,自己又來到了後巷。
不用同事出聲提醒,自己也曉得該做些甚麼事情。
單方面施暴的過程中,有張紙從男人的口袋掉落,自己止不住好奇收起拳,順手撿起來,不過只來得及看到尾處的粉紅色愛心,就被白皙手指搶了去。
穿著連身白裙的老闆娘很有氣質,自己看得轉不開眼睛,不禁忘記意外老闆娘今天怎會出現在這裡。
老闆娘細瞧信紙內容後,露出從來不願意在別人綻放的笑容,淺淺淡淡地很美,挾著一絲苦澀。
而在自己印象裡從來沒有太多反應的男人,突然爬了起來,就要朝老闆娘撞去,臉上盡是憤怒,紫色的眼眸被怒意薰的火燦燦。
可是男人無禮的舉止被根巨大槌子給狠狠打回,那把巨槌現正被身形柔弱的老闆娘牢牢握在左手底。
「禕奴,我今天真的清醒了,膽小又沒有用的男人,並不是我值得喜歡的類型。」老闆娘在男人面前,用著漂亮的手指撕碎信紙,動作跟她說出來的語氣一樣平穩柔和。
紙片如雪花般灑落,落地時輕盈無聲,男人聽見話,冰涼殺意錮天,但表情像是受到甚麼痛苦衝擊,卻又帶著與他粗獷外型違背的軟弱。
老闆娘離開了,男人還乾杵著。
自己搔搔臉頰,蹲下撿起散落的紙片,一時找不到能裝的東西,就隨手拿起空酒瓶,將裏頭殘液倒了乾淨,又把紙片塞了進去。
「你在做甚麼?」許久,男人朝自己這麼問,聲音很嘶啞,好似許久沒開口說過話。
自己搖搖手中酒瓶。
「那是垃圾。」
「但是好像對你很重要。」自己這麼說完,男人沒再接話了,忙了半晌,確定應該沒有遺漏大半,便伸手往男人遞予。
可是男人遲遲不願把酒瓶接過去,自己不禁歎氣,「雖然已經被撕碎,但是用膠帶慢慢黏回去就好了啊。」
「那也不是原本完整的了。」
「但,還是對你很重要。」若是不重要,就不會那樣生氣了吧?而且那顆粉紅色大愛心……
自己眨了眨眼,「如果也喜歡對方,就快去追呀,老闆娘那番話其實說的是她喜歡勇敢的男人。」
男人嘴角露出自嘲,自己硬把酒瓶塞入對方懷裡,「所以你別再來了,每天要守大門,我們幹圍事的也很累啊,下班還得回家熱敷拳頭。」
男人沉默很久收下酒瓶,好像對自己道了謝,之後,自己再也沒看到那個邋遢的男人來過店裡了。
輕輕擺弄在陽台邊的花朵,自己沒多久前在盆栽裡種入一顆種子,存款一部分都拿來買高級的栽培用具,雖然有些肉痛,但幸好盛開出來的顏色很美麗。
重拾喜好的緣故,實在是因為男人離去前的雙眼,令自己很想再親眼看看紫羅蘭怒放的模樣。
艷陽高照的天空,某間店門口前站著一個男人,寬大的肩背在地面拖出長長的影子,但打扮實在隨便地讓人不敢恭維。
自己手裡揣著一個酒瓶,心裡很明白,如果從遠遠來看,自己大半會被誤認成要拿汽油彈砸店的神經病兼流浪漢。
但若仔細瞧,會看見酒瓶內是空心,除了疊疊累累的紙片花。
昨晚那個青年要自己別再去那邊蹭酒了,所以,自己最終還是來了,來到那該死傢伙指定的地方。
不久,店門口打開,那人手中拿著素描本跟一枝鉛筆,面容近乎毫無表情地注視著站在大門口的男人。
瞬間像是被啟動了什麼開關似的,黑色的瞳轉為紅色,口中又說出似機械的話語:「判斷身分,第一護衛‧禕奴,資料庫編號015,依照前主人指示應列入銷毀對象,命令已撤銷,重編為可信任對象,並且列為可能繼承者。我是卿予,古馮所製造出來的第二護衛,他生前將所有財產登記在您名下,是否選擇繼承?」
錯愕。
無法理解的不是出現在眼前的對象,而是如同金屬冰冷敲擊的詞語。
酒瓶倏然高舉,瓶底筆直對向與自己在某部分具有高度重疊的對象。
「……要求定義『生前』二字。」
「若是您的問題答案為詢問古馮的確切死亡日期,在人界為2012年2月8日,死因為自然死亡,確切原因尚不明,但是推斷應該是魔力耗損嚴重而死去,此條件在資料庫中定義為絕對機密,其他原因因為你並非正式繼承人,無法透漏相關訊息。」機械式的回答著對方的問題。
很好,簡直好的過份。
在夢裡無數次被自己撕裂再分解的傢伙居然死了,這大概是自己降生到這世界以後聽見最有趣味性的笑話了。
「第一護衛‧禕奴,資料庫編號015,在此選擇繼承古馮所有財產。」
「身為古馮繼承者,現在,馬上告訴我,古馮埋在哪裡?」眼神冷了下來,近乎能聽見提出的問題時聲音所帶著的冰寒。
「古馮的屍骨,無可奉告。」在禕奴回答完繼承權的問題以後瞬間恢復神智,用著一種平靜的目光望著對方:「即便你繼承古馮的所有財產,但是唯有他的屍骨是屬於我的財產,所以我不會告訴你任何有關他的資訊。」
脖子蜿蜒出一條條黑色紋路,那來自體內血脈真正源頭,迴異於金色頭髮所代表的光明。
他不爽,極度的不爽。
至始至終,古馮到底把自己當作甚麼?
狗?或許真是如此,如同古馮賜與給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衷求的就是耍弄自己,再給了糖果之後,就可以高高在上看著自己還會對他搖尾巴討好。
不,古馮一定是慚愧知道自己必定會把他從棺材裡挖起洩憤吧。
「在古馮死前,我們都是古馮的所有物,如果他真的死了,身為第一順位繼承者,你的所屬權利難道不是我?」
「即便你擁有繼承權,並且將我劃分為你的財產,你最多能使用的只有“資料庫”與“奴役”的使用權,並不包刮加密區域,而且在前任主人留下來的叮囑事項中有一條是,若是繼承人禕奴打算強行違背三界條約或者是破壞任何財產,可以採行消滅一舉」
惡狠笑了,手底的酒瓶砸向卿予,對方不躲不閃,脆弱玻璃破碎開,自己眼前又出現一次雪花飄散的模樣,除去幾張黏著在對方傷口上以外,鮮紅透染了白。
古馮的確是很瞭解自己,不得不說。
知道身亡這種消息自己將會出現的想法都預先採取了應對措施,不過,把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種事情──
「就憑你?」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暫且不論死去的消息的真實性,是不是又是古馮一個無聊下想出的遊戲,但對於自己又被抓進棋局裡當取樂的對象,怎麼想就怎麼想揍人啊。
對於痛覺他只能定義,基本上他不閃躲出自於『這是無傷害性行為』因此即便對方將酒瓶扔到他臉上也沒有閃躲的必要,冷靜地重複著自己應該傳達的訊息:「是的,基本上我與你的戰鬥力應該不相上下,即便真要打起來,我的勝算也不會比你低上許多。」
將黏在自己臉上的玻璃碎屑撥掉,血跡緩緩地留下額頭,很快地傷口就消失無蹤。
開始打量眼前淡漠的男子。
「幫人家照顧可愛的小金魚,他是你的『弟弟』喔,如果做得好,人家會記得給你獎品~~絕對比啾啾還可以讓你開心唷~~♥」
這是自從自己被蓋上失敗品標籤又被拋棄以後,古馮第一次寄信到他手上,信裡面其實不是甚麼告白,不過只是一則故作少女情懷模式的留言與一串地址。
幾年了?古馮就像是從世界上憑空消失(那該死的傢伙的確也有這本事),自己曾經數度回去兩人共同生活的地方,但是已經是座荒涼廢墟,再也找不到古馮的蹤跡。
果然啊,那傢伙就算不在自己身邊也活得很好,嗯,也是,有個美青年隨侍在旁怎可能會不好?
「我曉得,古馮做事雖然總是沒準則,但不至於樂意讓能力弱小的傢伙擔任護衛一職。」自己走近,凝視卿予瞳眸,黑色的,連頭髮也是,古馮是不是又拿魔族基因來玩了?或者,這個人也與自己『相同』。
「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採取共同毀滅的方式呢?」在捏爆對方腦袋同時也奉獻出自己的,這種不按劇本走的脫序,古馮因此氣得從棺材裡邊爬出來的機率有多高?
「那是您的選擇,但是有一點我必須提醒您,我的所有能力都是為了毀滅你而賦予,因此即使你選擇與我同歸於盡,我活下的機率也比你高上許多」語氣沒有情感波動,只是陳述。
「而且我有必須做的事情,沒辦法解脫在你手上」他還沒辦法放下許多事情,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他原本是要在外頭寫生,於是越過那男人,走到庭園的樹下翻開素描本開始繪圖
突然意識到其實對方制式化的言語,哪怕只是單純陳述,並沒有挾帶一絲私人情緒,但根本比挑釁更加挑釁。
不過,越是交談,煩躁的情緒卻越像是撞上冰床,解體了,七零八落地,還順道把掙扎也給凍了僵。
剩下的是,茫然,如同那一天。
點上根菸,從遠方觀望卿予在樹下,真不曉得是他在畫景色,還是景色把他畫了進去。
共毀只是說說,並不是害怕那席話,如果自己真有這種意思,先動手永遠比較符合自己性格。
嘆氣,揉揉自己的髮,總是沒個統一流線的金髮被這樣胡攪自然更亂了。
留下?不留下?
自己很少會面臨矛盾情緒,但是遇上關於那個人的事情,矛盾從不嫌少過。
但,既然選擇來了,說到底也只是願打願挨。
哦,是的,怎能不留下?自己沒忘記要鞭屍洩憤這檔事,無奈能達成願望的必經過程,是得先從卿予腦子裡挖出訊息。
低低笑著,一根菸抽完了,沒關係,還有第二根。
只要還活著的一天,自己就會一根根抽下去。
他的時間已經永遠的停在那一天,可是周圍的人卻還繼續走著,不管是被遺棄的第一護衛又或者是他。
心中思索著那名男人究竟古馮安排在他身邊來要做什麼,可是很顯然的第一護衛與不能理解感情層面的他不一樣,情感豐沛,而且很有活力,愛與恨在那人心中滋生創造出感情,而自己呢...?
空無一物的,只有命令跟軀體
在畫好手中的繪圖後,照慣例的將古馮的身影畫了進去,或許是因為想假裝那個人生命還延續著,推斷那個人可能會做的一切事情,但是逝去的已經成為過往,他人依舊在前進著。
收起素描本,站起身想要走進店內。
「停下。」丟落兩指夾住的菸蒂,鞋尖滅去殘餘星火,對著即將錯肩而過的人說著。
「我要留在這裡,這間店的經營者是誰?在哪?」眼前的資源能用白不用。
「此處的經營者叫做亂,在哪...我不太清楚,你可能要自己去找他。」因為自己也很少在店內碰到那個人,所以無資訊可奉告。「為什麼你要留下來?」
那就只好自食其力找人了。
聽見問題,瞥了一眼過去,「我自己也希望有人告訴我為什麼。」
「哦,對了,我有資格可以使用『奴役』的權限吧?放心,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視線探往地上的殘骸,也許還有不少已經被風捲了去,「第一項命令,把紙片回歸原狀。」
突然想起昨晚青年對自己說的話,又補上,「不能使用魔法,就用膠帶一片片黏回去吧。」
「是的。」對於對方這種刻意刁難的要求沒有什麼反應,逆來順受的理所當然,迅速地先判斷應該將大部分的紙片蒐集起來,開始伏在草地上撿拾破碎的紙片。
自己沒認為留下來欣賞卿予伏在地上,因此布料繃緊身軀後的曲線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而況,還得找地方拼湊黏貼呢。
所以,自己轉過身先行一步走入店裡,希望入店必須支付的條件不會令自己感到太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