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少女的嗓音清脆婉轉,半睜開一隻眼,我揚起幾乎是微笑的弧度詢問,「什麼事,納菲蒂?」她的名字滑過舌尖,傳過喉嚨震動空氣,我眷戀這樣的音韻顫動。我叫喚的侍女虔敬跪下,按禮儀低垂下視線避開我的,「陛下邀請您一同用餐。」
邀請?我不置可否,法老哲爾的話倒還真的有可能是邀請不是命令。
擺了擺手示意女孩退下,我靠回石階深深吐出肺中空氣。也罷。站起身,勻稱肩胛優美後仰,沙棕肌膚暴露在初升陽光裡鍍上流金光澤。
沿輝煌雕刻向前,嬌嫩尼羅河蓮層層疊疊鋪展眼前,款款擺動盪出了鮮活的綠意。清香水池畔建有法老的書房,我不假思索地直接步入水池,冷卻金陽吻遍的熱燙身軀前行。
好美。看著透明水波我淡然讚嘆,自尼羅河引來的水泛出淤泥香氣,我沉入、感受,探出頭拂開緊貼臉的髮綹將甘美空氣吸入肺。
「古夫塔?」溫和含笑的聲嗓來自屈身佇立在水池邊的人,我冷漠回頭,挑起一邊的眉不語。哲爾。
「天氣很不錯啊。」掛著優美內斂的微笑他探出手將我拉起,不顧美麗纏腰布沾上潮濕水珠。站穩之後我淡淡抽回手心,法老笑笑轉身走向書房。真不適合,我跟上他的步伐,某方面來說他不適合做為法老。不夠殘忍,不夠冷酷,不夠狠戾。
偏偏他還是當上了,落坐擺滿新鮮無花果和奶酪的桌前,看向幾個細長陶罐我勾起淡笑。這就是讓他勝過那些缺點的理由。
搶先抽走法老選中的長頸瓶,他無奈一笑,看著我閉眼啜了一口。「眼鏡蛇毒,不要喝太多了。」無以倫比的決心,感受開始冷去的四肢我定定注視他,交還裝滿毒液的陶瓶。就是哲爾被埃/及選中的秘密。
隨意拿起無花果放入口中,甜美芳香驅散了苦澀汁液。「每天品嘗一點毒藥,每天培養幾個間諜...」望著遠方法老開口,恍神的面容朝向尼羅河奔騰的沙海方向。
淡淡瞥去一眼我起身,伸向還在輕柔自語的法老後腦乾脆的攬進懷中。他震驚的眨了眨眼,綻開如孩子的微笑。「有時候你很溫柔啊,古夫塔。」俊俏面容被喜悅點亮,我不在意的忽視,輕撫深褐色的柔軟髮根。啊啊,果然是累了不是嗎?
「今天的事務我來處理,你去休息一天。」終於開口,不容分說的放開法老轉身向外走去,乾燥沙風夾帶蓮花香氣吹來。丟下愣在原地的古王國法老我喚來納菲蒂。
叮噹作響的青金石手鐲在白皙手腕上閃耀,亞麻紗裙拖過地面優雅高貴,不時從中露出短短幾秒的雙腿纖細又優美。顯然是外族人的膚色啊。
「請問殿下有何吩咐?」輕柔尊敬的詢問拉回我分去的心神,眼前侍女因奔跑染上駝紅的精緻面龐流露出關切神色。
「那是什麼感覺?」柔聲開口,我示意她起身跟在身後。擁有與周遭不同的相貌,被不同地對待、被排擠、被敵視,度過這樣的每天是什麼感覺?其實我很清楚。
納菲蒂征了征,加快腳步來到我身旁至綻開笑容。「很幸福啊...身為外族的我能被殿下您從刑場上拯救,能和侍女們一起從尼羅河裡汲水飲用...」能成為埃/及的一份子。她羞澀低頭,也錯過我略略放大的訝異眼瞳。
維持靜默我走向薰香簾幕後的通道,納菲蒂漸漸放慢腳步落在我身後屬於侍從的位置。昏暗走廊的前方耀眼陽光灼痛了眼,我睜著與之同色的眼瞳邁出,面對眾多臣子、站立在統御埃/及的王座邊。
「哲爾陛下的聖旨!」門邊文書官高聲吶喊,揚起手裡簽署妥當的文件。「今日的政事由殿下全權掌控,違逆陛下指令者唯一死罪、誅門族!」
落坐,略低的前方眾人接連跪拜如尼羅河水退漲退,我隨意揮手,端詳起送到手邊的第一份莎草紙卷。
自卡納克神殿歸來的路上必定會經過無垠沙海,反常地將視線從夕陽暈紅的神秘風紋上移去,我尋找著不久前在祭祀上消失的少女身影。一路穿過蓮池步入法老寢宮,不在意斷續呻吟打算舉步離開前往他處找尋,轉身時我認出了那副細柔聲嗓。
「等、求您住手、啊...」聲音的主人在哭泣、懇求、掙扎,這是鮮少出現在寢宮的事。被法老寵幸而有幸誕下子嗣的話,等同於保障了一生的榮華。
在昏暗帳幕外我駐足,指甲死死刺入手臂肌膚割下凹痕。納菲蒂。
寵幸之後可能被收為偏妃、也可能被視為情人,不論是哪一個都會招來權利鬥爭下的暗殺。麻木的移動腳步,垂下視線,眼角瞥見的夕日豔紅刺眼。但她會安全,我會保護她。
所以,這樣是最好。「陛下、不要...」微弱悲哀的哭求硬是撼動耳膜,溫和微笑閃過腦海、話語掠過耳際、極少有的撫觸顫動心臟。
伊西斯女神詛咒你...別開頭,泥塑的酒杯滾到腳邊被我撿起,不必看也能猜到是誰扔出了手邊能勾到的東西慌張掙扎。
那上面還殘留著淡淡餘溫,納菲蒂的指尖溫度。
「啊、古...夫塔......」幾乎是抽氣的細小聲音,卻偏偏無法忽視。她以前從沒有喚過我的名,聽起來竟是如此甜美。哈索爾啊!冷漠低垂的視線抬起,我扯下飄盪的簾幕直接闖入,連跪拜的禮節都捨棄。
忽略濃重酒氣大步越過陶土碎片,我在法老迷茫混沌的注視下架開兩人,逕自抱起放鬆抽泣的少女。「有事等你明天清醒再說。」抬起勻稱臂膀擋下煩躁揮來的拳我瞪去一眼,短短窺見哲爾眼中倒映的眼瞳似在燦爛燃燒。
扔下愣在原地的法老離開,橫抱起的少女身軀蜷縮著震抖,我投去一眼,加快腳步遠離寢宮裡的氤氳薰香。
夜間池水很是冰涼,背過身注視星空,身後水聲提醒了還有人的存在。一聲壓抑的驚喘讓我緊繃,略微側頭逡巡黑暗,背後濺起的水花潑灑至乾燥足踝。「殿下...」聽得出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希望確認我還在這裡的無助叫喚。
「我在。」肩膀被濕潤細嫩的手猶豫地搭上,我並未拒絕,也沒有回頭。
納菲蒂放開了手,轉而貼上背部啜泣,指尖刮過肌膚有點痛疼,我站著、靜默成為重心的支撐。「古夫塔...」她輕喚,聲嗓裡多出了別的東西令我猝然一震。
「...不行。」低嘆,我嘗試拿開背上淺淺抖著的手。絕對不行。是為了不過度眷戀、不在幾十年後痛苦的自我防衛?我想著,不禁嘆息。人類的生命太短暫。與其嘗盡失去的苦澀,寧願從一開始就不去體驗擁抱的狂喜。
就算早已動心、傾慕。
柔軟手指移動了,來到胸膛覆上左側,心臟跳動的位置。「請求您...」微弱聲嗓甘美悠長。我吐出嘆息,轉身將少女按入臂彎中,輕柔翻身壓下。
美麗星河後方,拉神正漸漸戰勝夜晚巨蛇。
──是那個受盡王室寵愛的女孩。會不會就是要成為下一任皇后?是不是應該盡早除掉?
緊牽冰涼手掌我抱著她上船,冰冷瞪向傳出竊竊議論的河岸人群。法老下令所有臣子和侍從以最高禮節前來送行,命侍從帶來應羽織成的美麗披肩和高貴香膏、首飾、輕柔紗裙。我親手替她沐浴、更衣。
航行通往卡納克神殿,法老哲爾等候的終途。納菲蒂閉著眼,似在聆聽尼羅河的懷念水聲。親暱的捏了捏白嫩掌心,我別過臉將冰冷身軀擁入懷中。
「成為我的皇后,會更容易在奧賽利斯的庇祐下歸來,回到你身邊。」不知何時來到身旁的法老啟唇,沙棕眼睛裡的憐憫悲哀且鮮明。
冷淡抬頭,鬆手,任由祭司們帶走她前往神殿身處。
回望廣袤沙海的眼瞳隱忍灰暗,我淡漠拂開哲爾伸來的手,逕自躍入尼羅河水中。我可能是錯的。
擁有妳,讓這無盡的悲哀生命有了等待的理由。
下次我不會再觸碰,只求守護妳、看顧妳,看著妳獲得屬於人的至高幸福。含啟一口河水我冒出水面,撐起手臂步入祭司門祈禱的莊嚴內院。「殿下...?!」不顧輕微阻擋,我抱起平躺在陽光下、身穿雪白裙裝的少女溫柔吻上,餵入口中液體。
「等妳回來,回到埃/及,納菲蒂。」
指引她,尼羅河女神哈比啊,讓她擁有埃/及的血統與膚色。然後我必將找到她,透過那雙眼睛、靈魂。
讓祭司退下的法老走上前來,帶著含蓄溫和的笑容注視,我回頭、投以不解。為什麼能那樣笑?「你漸漸擁有心和感情,這就是我們最樂見的。」睿智語調含笑,他撫下身碰了碰少女沉睡的臉。「那次很抱歉,...願阿努比斯保佑妳在皇后谷的睡眠。」
晃眼的百年,橫跨在夜裡夢醒、在夢裡苦痛的長久時間之後,我得以再次見到她。烏黑的頭髮芳香柔韌,披在屬於埃/及人的淡褐膚色上,一樣的是那雙眼睛,乘載無盡溫柔、如細日沙丘的色彩反映出靈魂,一生都不會忘卻。
我握起她的柔軟指尖,淡漠一笑,低喚。「圖雅。」然後交於法老賽提一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