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裏呼出的熱氣轉瞬間化為白霧,刺骨寒風迎面吹來。
星幽界的天氣一向如此,就像正面與反面般極端,沒有直立或剖面的灰色地帶。
上一秒陽光炙熱,下一秒冰霜冷冽。
馬蹄踏雪聲漸弱,呼嘯而過的疾風取而代之,剎那間,天地滄茫。他壓緊帽緣吃力的環伺四周,發狂的冰結水氣刺痛他感官。
只有瘋子或笨蛋才會在這般風雪中移動,萬幸的是不遠處正巧有個座落於背風處的洞穴。
三、五分鐘的路程走得崎嶇顛簸,儼然晃過一世紀之長。
風雪驟然歇止,但裏外為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魔女山谷,再要不了多久便能到達宅邸,他望著外頭冰雪猖狂,看來是非得稍作停留。
他牽著馬匹移動至風走不到的地方,抖落大衣上的積雪。正當打算點起火盆取暖時:『啪啦!』
「完蛋!摔到這鬼玩意了。」霎時通訊器毫不留情地衝向地面,發出嘹亮的碰撞音階後停下,雖然它本來就沒有生命,但阿奇波爾多認為它應該死透了。
「應該不會這樣就壞掉吧……」他手忙腳亂地胡亂操作,事實上他就連撿到時能否正常運作都沒頭緒。
當他壓下某顆的按鈕時,螢幕出現了畫面和操作面板。只可惜裝置處於上下顛倒的狀態,使他依舊執著於背板上的某條刮痕。
他渾然不覺自己連繫上了某位戰士。
託庫勒尼西的福再加上經過一陣子的休養,身上的傷幾乎都痊癒了,於是再囑咐一次宅邸的位置和宅邸四周的特殊情況後便告別兩人重新踏上旅程。這次似乎幸運許多,一路上沒遇到特別棘手的魔物,也沒遇到會攻擊的匪徒。
正想找個地方歇息時,從一直放在大衣口袋中的通訊器傳來了振動聲,拿出來更發現它正處於接收訊息的狀態,而在通訊器發出的微光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這種狀況該是把通訊器關掉還是丟出去會比較好?微愣了幾秒,想起這東西是戰士間交流的儀器,被某種機運引導而撿到通訊器的應該跟自己是一樣的存在。看了眼周圍被黑暗包圍,只有臉被螢幕的藍光照出來的男人,決定由自己先打破這種尷尬的沉默。
『...這裡是布朗寧。你好?』不直接詢問對方的身分,而是用疑問的語氣問好,這樣即使對方不想透露身分也有個台階下。其實比起你是誰,自己更想問對方身處什麼樣的困境以至於連半點火光都沒有。
『嗚哇哇哇啊──』他壓根兒沒料到被他翻來覆去的精細裝置會發出聲音,更遑論是男人的音調(在他的認知中,所有機械裝置的語音都應該是溫柔的大姊姊)。強壓下使通訊裝置過失致死的衝動,他這才注意到銀幕另一端投射出的人影。
『哈?』尖針般的藍光刺痛眼瞳,片刻間對方的面容難以辨識。
『你是人工智慧嗎?怎麼會設計成大叔的樣子?』他將連繫上他人的可能性扔進世界盡頭,不由分說地開始玩起銀幕上的立體投影,壓扁你,壓不扁你、捏你,捏不到……
當他察覺行為有多不妥時已經是半晌過去後的事。(他還嘗試了戳跟抓)看著另一端的男人的表情只有無奈與更無奈,他這才也介紹起自己:『嘛、我叫做阿奇波爾多,很高興認識你。』
發覺新奇的事物並不能填飽肚子,同理,並不能驅散低溫。他打了個寒顫後說道:
『這裏有點冷,先讓我點個火吧,噢嘶──』謹慎地放下通訊器,他走向繫在馬兒身上的行李,找出升火的用具。在幾番努力後,晦暗的洞窟這才被火光照明,就連寒冷都好似被區隔。
對於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行為卻有些幼...有些童心未泯的男人,除了無奈的看著他極感興趣的玩弄立體投影以外也只有感嘆戰士們的個性真是多樣化。
總算等到對方的自我介紹時自己才鬆了口氣。阿奇波爾多這幾個字在記憶裡不存在,是完全陌生的名字,而火光映照出的是一個旅行者一類裝束的男人。如果依照對方的思考邏輯,就是個看起來到處流浪的大叔。
『那麼...阿奇波爾多先生,你用這個東西找我有事嗎?我們這是初次見面對吧。』眼角瞥見不遠處有絕佳的掩蔽物可以做為休憩的臨時營地,一邊快步走過去一邊切入主題。畢竟這不是委託與被委託的關係,也不是為了套出些什麼,多餘的閒聊便顯得不是那麼的必要。
『嘿、所以說你不是人工智能……對吧?』確實是滿尷尬的,溫暖的火源令他恢復了部分思考能力。回想起這裝置的功能是讓戰士間互相聯繫,而非自動導航系統一類的儀器。
他倏然有所收斂,正襟危坐地答覆:『我忘了。』
被投以疑惑的目光是必然的,不過他可真的對自己的記憶不太有把握。這世界儼然是幅拼圖,每個人都握有部分的片段,至於重疊與否、誰又擁有什麼部分,他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不久前回去宅邸中並未見過這位戰士,那亟欲結束通話的態度令他感到玩味。天雨雪,他可是閒得發荒:『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俗話說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緣吧。』他勾起一抹笑意,從容且不迫。
『我正打算回去聖女之子的宅邸,有些事還是必須親自去確認。』他替虛弱搖曳的火源添上燃料。『那你呢?有什麼打算。』也許對初次結識的人這樣詢問有些失禮,但客套話一向不符合他的作風。
在等待對方給予回復的同時,他自外套口袋中翻出菸盒,將險些問出口的:你介意我抽菸嗎?吞下肚。他燃起支菸,享受著尼古丁與慢性自殺。
『我在找人。』看來這個打算聊上一會的男人只是無意間聯繫上自己。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對他說的緣分不予置評,只是簡短的回應他拋出的問題。
走到能做為掩蔽物的岩石縫隙間,這裡雖然算不上舒適,至少可以擋去大半的風雪。而出自於嫌麻煩的心態,連升火的步驟都乾脆的省去了,畢竟單手拿著通訊器這種精密儀器只剩單手能運用的情況下,不是弄得一蹋糊塗就是得捨棄正與人交談中的通訊器,前者不在考慮範圍,後者則是不想被冠上無禮中斷通訊的罪名。
倚靠著岩壁盡可能喬出比較舒服的姿勢,這才比較有談話的意願。回想對方說過的目的跟已經能正常使用的通訊器,以及對自己的身分毫不懷疑這幾點看來,應該已經意會到世界的崩解,說不定比自己先到過那座宅邸。
『那麼...請問阿奇波爾多先生,是想確認些什麼?』如果自己聽來的那些傳聞,和行為詭異的人們都是有相關性的,那麼聖女之子必然有某些異變,用來庇護聖女之子的宅邸也應該都變成了廢墟。因此阿奇波爾多想確認的事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也許他知道的事情會有自己遺漏的部分。
『找人嗎?什麼樣的人?』對方的訴求還真是再特別不過,就像是大海撈針的蠢蛋(雖然說他自己也是貨真價實的笨蛋)。順便翻出禦寒用的毛毯披覆在身上,找了塊平坦的地面盤坐。
『這世界可是很大的,如果你打算漫無目的的亂走,我先警告你,』輕彈抖落菸灰,接著道:『會死喔。』一如談論著身體健康或牆上的汙漬般稀鬆平常。死亡之於我們,又還剩下多少威脅?
『我在外頭晃了一陣子,這世界已經變得和我們的認知有所不同。也許這你也知道:先是森林、鳥獸……到城鎮裏的住民,聯繫較弱的存在率先被"渦"給吞噬。再來呢?也許就是我們了。』菸灰爬升,逐漸將填充物和菸草吞下。
『我想確認的,不過就是我的記憶罷了。』在燒到菸屁股前,他果斷將菸捻熄。真可惜,這菸幾乎是白點了。
『任誰都會想成為英雄,不過現在可不是憑一己之力就能擺平的狀況。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或許,當所有人都找回記憶的同時,這世界的謎團也將解開。』他聳聳肩,誰曉得呢?或許一切是白忙一場。不過硬漢派男子漢絕對不可能坐以待斃。
『是不是很有趣啊?』他投以對方一個與惡劣天氣相悖的燦爛微笑。
『並不是漫無目的的亂走,但是我想找的人沒有必要告訴閣下。』對於對方把自己當成三歲小孩般的語氣有些不悅,又不得不認同對方說的──連我們都是可能被吞噬的存在。
『我想找到他的目的跟你到那個宅邸的目的是一致的,很可惜的是我不認為這有趣,也不想做逞英雄這種麻煩事。』因為對方燦爛的笑容而愣住幾秒,剛剛那瞬間有些什麼重疊了。隨即回過神輕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失態。
『我想做的只是知道真相,以及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當初會拒絕跟隨聖女之子也是同樣的原因,即使同樣希望能取回記憶,但服從誰那種不切實際的方法還不如自己在世界中遊走,蒐集一切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情報。總歸一句,自己沒那麼偉大,也只是個普通的偵探罷了,有沒有自己挺身而出都無所謂。
『還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阿奇波爾多先生認為怎麼樣才能取回記憶?』這個問題是第一次詢問別人,或許是因為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放蕩不羈的樣子,卻給人一種可以放心把背後託付給他的感覺,抑或者只是這個時空跟這個儀器帶來的效應吧。
『嗚哇,真是冷漠的男人啊。真好奇你是幹哪一行的,殺手?公務員?人一定要有夢想啊,就算平凡的夢也是夢。雖然我也忘了我的夢想是什麼,哈哈哈。』帶些自嘲語氣地笑著,就算只是想反駁對方不能只看重利益,現在也絕對不是談論夢想的時機,不過管他的。和這男人談話並不是建立在得到報酬與否的關係之上。
『那還真是遺憾……如果你想到處亂走,不防我倆能同行。雖然我的旅程是有目標的,但大抵上和漫無目的無異。』說著前後矛盾的話語,他不厭其煩地燃起第二支菸。
『你問我嗎?』他拖著下顎思忖片刻後說道:『要用心啊,布朗寧,要用你的心。』第一次試著喚出男人的名字,見對方愣怔著像顆石頭,他還以為是記錯了名字。在一陣沉默後他接著補充:
『腦子想不起來的東西,你的心總會記得吧,我繞了這麼大圈才意識到這點。像是在荒野中流浪,就讓我憶起老友……』那是令人溫暖的回憶,在這樣的嚴寒之中更是如此。
『並不是特定的人事物讓我們取回記憶,而是心啊。既然我們都死過,那又何嘗要拘泥於俗套呢?』大小姐不在了,記憶的各種碎片他們無法取得。規則改變了,但沒有規則卻是現在剩下的唯一規則。
『多用點心吧。就算破敗不堪,這世界也還是很美好的。』在表達些什麼就連他自己也都不懂了,並沒有希望對方能理解的意思,單是能一吐心聲他就感到愉快。
『一同旅行聽起來是個誘人的建議,不過那得是我們存在同一個空間才有可能發生的事。』對方說不定跟自己隔了幾個大陸的距離,誰知道這通訊器的接收範圍到底多廣。
而從這個看似粗曠的男人口中說出這麼些高深莫測、富含情感的話語意外的沒有違和感,可惜自己的反應並不符合氣氛,只是愣了半晌又恢復平靜的點點頭表示理解罷了。
他說的其實不無道理,本來自己這類的戰士是追隨著聖女之子,靠其訂定的遊戲規則來取回記憶,現在沒有了炎之聖女力量的世界,必定得找出些規則、或者破壞某些規則才行。
謎團越積越多的焦躁感壓得胸口一陣悶痛,感覺談話還沒出現結論不敢貿然提出中斷對話,便闔上眼簡單的做個調息,才又凝視著看起來對於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感到愉快的阿奇波爾多。
『嘛、就這樣啦!』話鋒一轉,旋即回復慣有的荒唐與散漫:『隔著一個大陸嗎?別說這麼消極的話嘛,要相信萍水相逢的緣分啊。我現在人在魔女山谷這一帶。本來好好的,沒想到卻下起暴雪,真傷腦筋啊。』
轉頭望向紛飛的白雪,現在看上去則是安靜精緻的可怕。數分鐘前的癲狂汩亂全如南柯一夢。這世界的天氣啊……簡直比女人心還詭譎多變。(雖說這世界確實也是出自聖女之手) 啊、他只是開個玩笑。
『你那頭看起來也很冷喔,沒問題吧?』發覺布朗寧突然沒多大的反應,擔心對方是否被凍到不能自己而出於關心的發問。
『不用擔心,這裡還算溫暖。』禮貌地回以微笑,沒有說出口的是對方突然的關心讓自己覺得有趣。
『那就好,現在的我們搞不好也會感冒喔。真不知道該說事好是還是壞事。』同樣投以對方笑容,因氣溫有升高的傾向而站起來活動筋骨。
『啊、對了,如果你會到魔女山谷這一帶的話……』他開始收拾行李,將馬匹上的物件捆緊。
『如果真的有那個緣分吧。希望那一天不會太遠。』看對方收拾行李應該是準備要啟程,這意味著談話也到了尾聲。『雖然是意外的通話...很高興認識你,阿奇波爾多先生。』
『對了』同樣站起身舒展僵硬的四肢,忽然想起有件事自己忘記反駁。『雖然我認為我們跟殺手的差別性不大,不過我想我的職業還算是普通。作為一個偵探,阿奇波爾多先生有需要隨時歡迎跟我聯繫,我會給些優待的。』開玩笑似的眨眨眼。
『那麼,祝我們都能早日達成目標了。』可以的話希望路德也能撿到這東西跟自己連繫啊...無奈的笑了笑,決定踏實的去找人還比較好些。略為慎重的道別後關掉了通訊器的連結,又多休息了一會才繼續趕路。
『呦、我可是很期待那天的到來喔。』談話似乎也到了尾聲,就算自己再讀不懂空氣,他也了解不該耽誤他人這麼長的時間。滴酒未沾多久了呢?希望那逐漸消亡的城市裏能買到幾瓶啤酒。
『偵探嗎?真是有趣的職業,真可惜我沒有會走失的寵物、更沒有會走失的老婆。』他打趣似的說道,實則心理有點哀傷,『不過我會跟朋友推薦的,哈哈。』
『嘛、你也要加油啊!下次見面時再好好聊吧。』無論是離情依依或不捨都不需要,因為他清楚這世界很大,同時卻又很小。
自己所追尋的答案究竟在何方,他心中沒有定論。不過要說短期目標的話,那就是回到宅邸理和大家會合吧。
他看著通訊器上的影像消失,到銀幕的亮光轉暗,確認不會再不慎操作到通訊器時,才將之收進外衣口袋。希望這東西很耐摔,因為他有預感他還會再摔上個幾次。稍微清點行李後牽起機械馬的韁繩步出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