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中秋與過去大有不同。雖說亞瑟確實有保留本土原有的節日,始終有一定的限制。比如說很久之前在自己的生日慶典時發生的爆竹小驚魂,促成亞瑟下了燃點爆竹的禁制令。
回想起亞瑟當時那驚訝不已的表情就覺得相當懷念。那時候還被誤會爆竹是地雷之類的武器,後來解釋過後總算解開對方的疑惑。
既是懷念又是可愛的回憶。而現在的自己總算回到真正的家人身邊,人月兩團圓。但這一切卻莫名地欠缺一種真實感。到底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久久不聚讓彼此之間起了陌生感。
明明是最熟悉不過,現在卻變得好陌生。歷九十九年之前的相聚,沒想到會意外地難以融合彼此的存在。
把玻璃高腳杯中的香檳一飲而盡,酒精瞬間刺激味蕾跟大腦。
這時候借助一點兒酒精說不定就能幫助思考。獨個兒正在室外的花園裡的悠閑椅上,看著滿月感受難得的寧靜。
宴會的吵嚷讓自己難以思考,所以才會退到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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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扣束頸,彤色長衫直垂至膝,上壓牡丹暗紋,頸側立領流金綿延,橫斬前胸方收,為衣著增添不少節慶氣息,穿梭西服群中卻顯突兀。
宴席同以往般嘈雜,頗富節日應有的歡愉及熱鬧。圓月澄明、暖黃映簷,斑斕懸落邊角代星襯月,璀璨燈火令夜間歡騰更甚,不知何時將止。
偏首遙望、目光不定,飄忽四方搜尋活動中途即見不著的故人身影--今夜的自己,確實有些心不在焉。
待思緒回聚,前頭那人的不解神情可使自己了解對方應不只呼喚一二回,趕緊重塑笑顏緩解尷尬,「阿……興許是有些睏,今夜怎睏得這樣厲害阿魯。」言畢,斂起雙目故作模樣按了按,或許掩飾得當,亦或是雙方本不為相知之人,此舉並未引起對方追問意圖。
「大人可要先回去休息?」中途離席本覺不妥,自己正等對方率先提起,此言既出,斷無回絕必要,於是順應問句稍稍點頭,抓準時機離開宴席,「那麼我就先行回房,各位玩得愉快阿魯。」慣性擺手權做道別,免不了還要敬上最後一輪酒,待前頭賓客盡數散去,這才緩緩退出宴客會場。
步上磚道,清風驅散周身酒氣,逐漸喚起腦中清明,舉頭望月,前朝往事恍若如昔。以往帶一壺酒,即可觀星弄月大半時辰,但隨節慶風俗逐代增長,這份雅興越發不復從前,然而自身素喜熱鬧,倒也極快適應,尤為身畔之人逐一離去之後。
現今,所盼之人已於幾月前歸來,今年中秋本應意義非凡,九十九年的分別,卻在彼此之間築起一堵無形高牆。時代所趨?亦或己身所惑?面對久未謀面的親人,除卻欣喜,更多的竟是不知所措。褪去稚嫩的面龐看來並不陌生,陌生的或許是那段無法參與的成長歷程。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遙目遠思、輕呼口氣。原來數百年來的相處,確實可在幾年之內相行漸遠,縱使雙方從未相忘,終究不復以往。
然則逝者逝矣,徘徊於此不思解決反倒多加臆測,不過徒增煩擾罷了。比起這些,現下更令自己擔心的,是對方之所以提前離席,是否是因身子不適?支頷遙望,暗思藥房之內各類丹藥尚餘些許,決定先行探望再行對策。
鞋尖回旋,重步方才略被耽擱的目標逕途,前行不久猛然停頓,疑惑地望望前方,憑藉月光看不真切,但那人影似乎即為己身欲尋之人。離了些距離,無法斷定對方是否安然無恙,這點憂慮還放心不下,於是並無多做考慮即起了話頭,「香君,有沒有哪兒不舒服阿嚕?」
在微涼寂靜的空氣之中,一把男聲竄進—是王耀,自己的大哥。沒特別回頭,覺得得沒這種必要。只是緩緩應聲道:「沒有。」語氣平淡,大概是繁忙的派對讓自己產生憊意。再者,是不懂如何面對昔日的親人。自回到家裡漸生疑惑,一下子不能適應。
更枉論如往昔的童心般去迎接王耀。複雜的心情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霾。隨歲月增長曾放下心理陰影,然而童年分別的那段記憶實在難以抹去。
「……還可以?」感覺到空氣中充滿沉重,總算隨便吐出一聲慰問。但似乎有著雙關的意思。
知曉對方並無不適鬆了口氣,亦未多加追問,對話自此斷了頭,沉默氛圍逐漸擴散,落下一大段空白,一時不知還可說些什麼,畢竟自己步至此方,不過為了前頭那事。背過身子,認為彼此欲尋往日熟悉亦不宜操之過急,打算提醒對方早些睡下便離去,話頭未起,後方語句已令自己再度駐停。
頓了頓,不知此言意欲為何,只好將問句歸為體魄一類,權做自己先前發語的延伸,「不礙事,儘管時勢略有變化,這副身子還是強健如昔阿嚕。」語句終止,伸了個懶腰,慣性地揉揉肩頸,沒將過渡時期那段經歷當一回事。
「倒是你,在這兒住得可還習慣阿嚕?有缺甚麼可同我說,改天派人給你送去阿嚕。」朗笑幾聲,一手伏上池畔圍欄,起語中途面望月色,最終還是背脊相向。
撇頭,側頭看這張熟悉卻陌生的側臉。
內心有一萬個不解,不論對自己還是對他。隨著年紀漸長,了解到世事豈不能盡如人意亦需逆來順受。回想起來,眼前的人當時也是情非得已自己也是清楚不過。
—因為是兄弟,所以懂得。
腦海裡不禁浮現起本田菊的臉。大概就是兄弟,即使有些道理懂得卻沒法釋懷。
不能怪誰,也沒必要怪誰。弱肉強食,就是這麼簡單。
現下能夠在和平的手段之下回歸王府,確實值得慶幸。
「還可以。」似乎在亞瑟家的時候習慣寡言,因此話語俐落。「我、」明明很多話想對大哥說,偏要到這時候卡在喉嚨。「我都不缺......」眼睛閃過一絲淡淡的哀傷。
說不出去希望他能多來這裡。畢竟現時的立場與昔有異。
「如此便好,下回若有缺些什麼儘管說沒關係啊嚕。」仰面撐首,欲見清月光之中那位故人現在何方,燈火亂了視線。倚欄側首,對上香君略為不解的神情也只以笑回應,思緒暫留前朝往事,瞳仁相對卻顯迷離。
當年述說的故事,已不知為年多久;當年圍繞身畔之人,現今又有幾人留住?當時若再有力量些,現今又會是甚麼模樣?
雖言己身存活於世斷然不只這點年歲,思及此處,還是不免心生感嘆。「你們真的都大了,明明當時一個一個都不及腰,現下不是比我高,就是相差甚微阿嚕,想來時間也過真快。」偏首笑言語似呢喃,雙眸瞇成了縫,彷彿眼前之人還是先前那個跟前跟後的幼小孩童。
「可別太過見外,漢也好、清也罷,縱使稱謂轉換無常,王耀依舊只是王耀,你的大哥,不、爾等之兄長。」伸手揉揉香君短了許多的髮絲,過短的語句令自己不知對方正在思考些什麼,只好藉此當個安撫但也難掩無奈。適時收手,便準備告辭。
「好啦!我也該回去了阿嚕,不打擾你休息,早些睡,還有這東西別喝太多阿嚕,中秋既至,之後會漸漸涼上許多,可得多添衣別著涼阿嚕。欸欸欸!等等等等,還有這個,險些忘了。」掌式略為前推,示意對方稍等,接下來又對袖中一陣亂掏,最後取出一塊包覆完好的糕餅,但已變形許多。
「阿……這……壓扁了,明兒個再補給你阿嚕。」搔了搔頭,見著糕餅向外散開的蓮蓉內餡乾笑幾聲,僅可再度收回袖中,抬手又是一陣道別。「香君寐善,早些睡,大哥先回去了阿嚕。」
「請、請等等—!」下意識伸手抓住大哥寬闊的衣袖。就跟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單純因為『不要』就抓住、喊人。最單純且直接的想法。然而,長大後豈能如孩提時般直率。
「Sorry.」自覺失禮,連忙鬆開手。口中不自覺吐出異國的語言。
在自己放開的一瞬間,隱若看到大哥那雙深褐眼眸之中像是閃過一絲懷念。
「嗯?」衣袖傳來的些微拉扯令自己感到熟悉,稍稍偏首,面望對方一陣疑惑,笑意依舊。
「要......一起去看燈?」卡在喉嚨裡的本音總算能夠訴諸。此般的模樣就跟往昔一樣,有種錯覺像是回到從前。「今天的燈很美。」
「也好,今年的燈我似乎還沒瞧個仔細阿嚕。」點頭應允,抹抹鼻頭朗笑幾聲,立於一旁等待香君起身同行,如同以往自己牽著幾個孩子穿梭燈海一般。
夜色憭人。
難得無雲的夜空,月亮懸挂。掛在繁華街各種商家門外的小燈泡奪目非常,天上燈地下燈彷彿要互相爭豔與鬥麗。走到大街的盡頭,二人這才到達目的之地。途中默不作聲,只是一昧帶著大哥往前進。
迎進眼簾是閃爍奪目、人民為了中秋而悉心籌備的花燈園。中西文化交融的設計,除了傳統的花燈之外,還有用燈泡串成的藝術品放置著。白天也許無法得悉其美,因為晚上才是它們的世界—就像燈沒人點燃也仿如死水。
跟隨後頭走走停停,行徑中途東張西望心不在焉,不願錯過沿途點上的斑斕燈火。此景年年有卻年年變換,花樣更是逐年增多,每回所見還是令自己甚感新奇。五光十色晃亮眼眸,不似自家居所那般古樸,但亦不感突兀,反倒增添不少活力。
一路上的沉默使人思緒遠飄,靜賞燈火專注其中,直至前頭人聲再起才回過神來,前方景物竟是更為璀璨,令人移不開眼,停滯些許才再度開口,「甚為華美阿嚕。」
聞言,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眼神背後似乎有著無數的話語想要訴諸,如果老是支支吾吾就失去在佳節時邀約的意義。「大哥。」雖然還是一貫的目無表情,但臉部似乎比一開始放鬆了不少。
「雖然美景讓人賞心,但是我還是喜歡那時候你給的那一個燈。」儘管人長大不如孩童時那樣滿足,但那一個燈是特別的。至少對於自己而言,那是雙方分離最後在對方手中得到的禮物。不是在質,是在情。
「欸?你還記得它呀阿嚕!」偏首回望,語句透著訝異,隨後舉袖掩唇,遮擋突然迸出口的一聲笑,「遙記那時各幫你們糊了一個,小灣和勇洙卻不知怎麼地鬧得厲害,他倆的燈在元宵前就燒了個精光,順帶連累前行勸阻的菊,最後只剩你這個還留著阿嚕。」遙望燈飾,思及當日百朝文武誤判王府發生事端,紛紛奔至堂內準備救火的模樣笑得開心。
「哎呀哎呀,現下想想,灣和勇洙直至今日,感情似乎還是算不上太好阿嚕。」笑聲終止,憶起另一樁事,搔搔後腦,面容盡是無奈。望向香君,劈頭又是一句,已與前句毫無關係,「不如今年元宵再幫你糊一個燈吧。」
「呃、是的。」頭顱稍傾壓下,掩飾那在頰上渲染的紅暈。儘管現在的自己對於這種小玩意並不渴求,但燈中藏有的情誼卻意義重大。物輕情義重,哪怕是一顆小石頭也是寶物。「我......長大了,大哥。」提手掩著嘴巴,不好意思的輕喃。
現在的自己已經比大哥高出一點,不如孩提時般老是追著對方的屁股走。往昔的只愛玩耍幼童,如今已經出落為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人。「灣姐還有勇哥嗎。」提到熟悉的名字,不禁懷念。當天的大家每逢佳節相聚,現在散落各處各有人生,再聚都不知何年何日的事。
「只願他們能安好。」不懂說漂亮話,只懂送念思念。
「長大了,你們真的都長大了好多阿嚕。」抬手撫向香君散落額角的縷縷碎髮,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目光卻不怎麼專注,「身在何處,大夥兒都能健康平安就好。」微微一笑,轉向拍拍肩頭,突然停頓好一會,眉頭輕蹙,像是沉思些什麼。
「糟,明兒個有會議,怎麼給忘了阿嚕。」縮回原先停在香君肩頭的掌心按向額頭,想起桌面那堆會議資料小聲發著牢騷,一望時間已不早,便抬手準備告辭,「小香、阿……香君阿,大哥想起明天嘛……有點事,得先回去準備阿嚕,你還要看花燈就再待會,但早點休息阿嚕!」
「寐善。」說罷,咧齒一下,再度拍了拍對方肩頭,才轉身步回原路。
「呃—等一下—!」肩上的餘溫尚未褪去,可意識就抓住那雙溫暖的手。「一起......回去。」微微低頭,靦腆的說。畢竟這種溫馨的時光鮮少,難免有所眷戀。至少能夠在對方回王府前再聚多一點已心足。
「嗯?不等煙火?」愣了愣,回首帶著疑惑,望向香君略低的頭,猜想對方應是有些累,於是伸出空著的另一手,再度拍拍對方,朗笑幾聲,「那麼一起回去吧阿嚕!今夜風挺涼,散散步也不錯。」
「呃......回去宴會廳那邊、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感覺到那肩上的觸感,不禁會心一笑。大哥的溫暖跟心意傳遞到自己的心裡。「嗯,一起回去吧。」
這夜並不孤單,因為正在走的路不是自己一個人。
—Being with you, I'm not al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