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選擇一個地方度過長夜,呆坐在旅行提箱上絕對是最糟糕的選擇。恩佐以他全身都在抗議的骨頭發誓。
空曠的倫敦街道全沒有要亮起的跡象,雖然恩佐覺得自己已經在原地生根了好幾百年,但顯然還需要一段可觀的等待。
沙沙的異響從身後傳來。
男孩猛然扭過頭,落入視界中的卻只是幾隻小灰鼠,牠們正鑽入街邊的垃圾袋中,肆無忌憚的在深夜裡大鬧。
疲倦的感覺讓神經繃得像鋼索,他實在是反應過度。
恩佐呼吸著夜裡的空氣,深深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他收到一封來自魔法學校的信件,千里迢迢趕來倫敦,大半夜在一條他連名字都搞不清楚的街道邊呆坐,為了魔杖、大釜、羽毛筆......還有一堆管它是什麼的學用品。
摀著嘴,恩佐突然怕自己會大笑出來。
要是把這些一一告訴倫敦警察,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他完全可以猜料得到:不外乎就是認為這男孩腦袋壞了吧,然後打電話聯絡監護人,同時緊緊的盯住牠。
來個什麼都好,他生出這個念頭。
不論是巡邏的警察、或是再來一班該死的公車讓他可以打包回家、又或是......
身體像是被潑了水的貓一般猛然一顫。
他轉頭過去,石榴紅的眼眸裡盛滿全然訝異。
“愣在那裡做什麼?”
日常般普通的話語,也像是老早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
但恩佐還是微微愣住了,這並不能怪他。現在可大半夜,誰想得到有哪個男孩會在夜晚時分的街頭亂晃——當然,他可不算,這是特殊情況。
……總之,先回應。
「——那你又在這裡做什麼?」他吐出這句話。
以正常對話來說,這種反問真是糟糕透了,但恩佐沒時間管這些,突如其來的狀況下,他花了好大半的心神在觀察對方。
狹長的綠色眼眸,短髮是飄逸的白金色調......還有一口獨特的鯊魚齒。然後以身高來看,男孩大概與他同年齡。
近看之下才發現,對方的髮絲與雙眸亦是石榴般的紅,在如斯的晚上更顯得有些詭異。
不過、不是那種鮮明豔麗的熾色,這種趨近自然的色調還挺耐看的。
從稍嫌莽撞的語氣與透著謹慎的眼神中讀出了對方的防備意識,鯊克在心中暗自發笑。
嘛,搞不好真的是貓哩。
刻意擺出一副輕鬆悠閒的架勢,他偏了偏腦袋回嘴:「先回答問題再發問,這難道不是基本禮貌嗎?常識一類的。」
感覺是,完全被小瞧了。
慢悠悠、嘲弄一般的調侃語調讓恩佐不由得瞇起眼,覺得呆坐一夜的煩悶感在這時悶燒到沸點。
不過要是只因為這樣就被激怒,那實在是可笑了。恩佐默默提醒自己,一邊從行李箱上跳下,雙腳踩落地面時正好與對方面對面。
「愣在這裡什麼的原因,我沒理由告訴你不是嗎。」他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和話語全然不符的笑,「還是你會把自己的事情毫無顧忌地告訴陌生人?這樣的話,那可就要先說聲抱歉了——我倒沒有這樣的習慣。」
其實也沒理由要如此帶刺,只不過他實在是懶得在疲備的精神狀態中編織謊言......也不能說出,關於連他都已經不太相信的那些。
倒是沒把男孩的出言不遜放在心上,相反的,正因如此鯊克才能更加確信對方是在掩飾心底的焦躁——畢竟他家的大人全都愛擺出這一套:胸有成竹、遊刃有餘,即使他們壓根兒半分把握也沒有。
不論如何,對方的態度就等同是在告訴他,他確實是為了某個目的才一直待在這個地點,而不是突發奇想才會選擇愣在這裡當一尊蠟像。
縱然這樣的推測聽起來漏洞連篇,但是白金髮的少年卻堅信自己的設想沒有出錯。
世界上沒這麼多巧合。
「這樣啊,那就算是我多管閒事嘍?我看見你一直坐在屋外,還以為你是迷路了需要幫忙,比如說需要一個歇腳的地方——又或者是需要尋找某家酒吧?」
一瞬間,踩空一般心臟漏跳。
試著維持表面的若無其事,但恩佐發現,身側的手該死的有些顫抖。
驚訝、疑惑、懷疑、不可置信,太多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口吃下鹽巴和砂糖一樣,痲痹神經而嘗不出任何味道。
世上有無數巧合。
恩佐盯著眼前神色輕鬆的等待著他回應的男孩,反覆默念著說服自己別傻了,自己身上一定是剛好透露出某著訊息,所以剛好被猜出了目的,剛好的......
太多的剛好,他光用想的都覺得這種假設實在薄弱無力。
「所以,你是來幫我的?」他不想思考了,放棄般順著說下去,但也沒有承認。但不自覺中,眸中的警戒卻有點軟化下去。
低眸瞥了眼男孩微顫的手,一如己料的發展讓鯊克滿意得咧開了招牌的露齒笑容。
而且對方稍微低下腦袋的動作,讓那撮他曾經錯認成貓耳的髮末更像是耷拉下來的貓咪耳朵尖。
感覺就像是在馴服一頭大貓。
「嘛……我是很想啦,不過在尋求別人幫忙以前,是不是該先說些什麼來著?」他按捺想要大笑的衝動,故作天真地直直望向對方。
恩佐差點沒忍住罵出來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他十分清楚,那狹長眯起的祖母綠眼眸中、閃爍的光芒是得意與惡劣的興味。
「.....我——」聲音像是咬在嘴裡,低聲含糊而聽不清晰。
如果不是因為對方這一副作弄的態度,他根本不會有那麼大的抵觸。
“拜託”,或“謝謝你”,以往的男孩總能笑瞇瞇,不甚介意的說出來——反正能得到好處不是?沒什麼大不了。
但換作現在......
『拜、託、你。』咬牙切齒,幼稚到極點而不肯示弱的孩子氣。
——太沒誠意了,再說一遍。
硬生生把這句話收回肚子裡,鯊克戲謔地回了人一句「不用客氣」,轉身面向酒吧。
當然這樣的要求要是自己提出來、對方就算不甘願也會照辦不誤的,有求於人的一方總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尤其是在已經面臨絕路的情況下。
但若然這個人真的惱羞成怒得拂袖而去的話,自己就沒玩具可以玩了;倘若對方壓下不滿捨棄掉骨氣、給他來一次誠懇的道歉,那副完全受制的模樣只會讓他太快喪失興致。
「枉你也是這邊的一份子,卻居然完全沒發現入口在哪……」像是若有所思的盯著前方的建築物瞧——他毫不懷疑另一個人根本就看不見他在看什麼——他採取了比較能釣人胃口的說法:「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邊的一份子。入口。
關鍵字終於竄入耳中,恩佐很難形容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全神戒備,因為對方毫無透露的來歷。
非常氣憤,因為被戲弄了,卻只能暫時屈服。
但終於找到那個世界存在的確切證明,他又是有…...多麼開心。
所以,果然是巫師啊。
他抬眸看向身側的男孩,綠眸、白金髮,周身的氣質光是靜靜站著也有一種掠食者的侵略性——對了,像鯊魚。
發現自己看得有點久,恩佐收回目光,望向那一片看似什麼都沒有得磚牆。依對方話語中的含義來看,那兒就是破釜酒吧的入口。
「為什麼?」試著讓語氣聽起來像是敷衍、其實沒那麼想知道——但恩佐必須承認,對於為什麼見不到入口,他實在好奇的緊。
「那是因為你的思想就跟那些麻瓜一樣陝隘,」話說出口顯得有些輕蔑,卻不全然是在針對交談的對象:「你不相信它在,它自然就不在啊。」
「所以、來上第一課吧,巫師世界的基本法則之一——你要是想看得見它,首先必須相信它。」他指著男孩眼中的那一堵磚牆。
——還真是,狂妄的語氣。
撇了撇嘴無視掉,耐住性子盯住眼前的阻礙,紅眸細細搜尋磚牆上任何一絲可疑的跡象,不忘回一句:「這理論聽起來還真虛幻。」
竟管如此,臉上的表情卻是十分專注。
磚牆仍是頑強不動,緊密咬合在一起像在嘲笑他。
恩佐呼出口長氣,決定拋下那些有的沒的懷疑。
——不可能有錯,就在這裡了。
男孩乾脆閉上眼,在腦中模擬一堵門的樣子。應該是黃銅把手?或許還會有一塊髒兮兮磨砂玻璃鑲在上頭,只消一窺,就能看到酒吧裡的景象......
閉上的眉眼之間完全舒展開來,他越過對方向前走,視力全無的情況下,踏出的步伐卻剛好停在什麼前面。指尖前探,他觸到某種冰涼的物體。
喀答。
門打開了。
睜眼的第一時間他扭過頭,沖那個說要教他第一課的傢伙揚揚嘴角,明明想挑釁一笑,但眸中卻掩不住得意與欣喜。
要說對方此刻掛在臉上的笑是朝他示威的意思,倒不如說是……那什麼,對了,就跟他的蠢表妹在告訴他一些他並不知道的小知識的時候、那副自鳴得意的嘴臉沒倆樣。
明明就連和他平起平坐的本錢都沒有。
如是想著,男孩現下的心情卻比方才還要愉快。他伸出自己的大拇指——朝被擱置在一旁的行李比了比:「老板睡了,你就自己把它搬上樓囉。」
言行之意就是休想他幫忙。鯊克躍到紅髮男孩旁邊、一把推開店門,也不顧慮一下還握著門把的人。破舊的店門嘎吱一聲敞開,呈現在眼前的是並沒被月光照亮的室內,以及一張又一張在幽暗的環境下勉強能夠判別出輪廓的桌椅。
過沈的行李箱扯著他的臂膀,踩上樓梯時,老舊的木梯發出不堪負荷的咿呀聲,進到陌生空間而忍不住東張西望的男孩回神盯著腳下。
「你住在這裡?」就算室內光線暗淡,前方的背影看上去仍熟門熟路的樣子,這讓恩佐作出猜測。
他們走過昏暗的樓梯間。
「暫時是。」兩人一起深入二樓的長廊,來到某一扇房門前停下腳步。鯊克翻了翻口袋,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的格局和他剛住下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分別,仍舊是那一張特大號的四柱大床、看起來非常舒服的雙人沙發以及各式各樣的橡木傢俱。
他彈了記響指,床邊的燭台瞬間燃起了光亮。
「後天就開學了,這兩天就允許你睡在這:行李箱放到一旁去,總之別絆倒我;要洗澡的話就用浴室裡的淋浴間,浴缸是我的;早上起來想吃早餐就到樓下去點,跟老板說錢算在九號房的莫瑞頭上就行了。」
一邊脫下鞋子,一邊連珠砲發似的向剛認識的同齡男生進行疲勞轟炸,鯊克溜到床邊,一下子坐到床鋪上並盤起雙腿。感覺到騷動,窩在枕邊熟睡的小黑鼠抖了抖身子,很快又動也不動的睡著大頭覺。
「有什麼搞不懂的,現在給你發問的機會,」完全不給對方喘息的空間,男孩淺淺打了個呵欠:「看你一副什麼也搞不懂的呆相,應該是麻種吧?」
沈重的箱子都還沒放下就被交代了一堆,恩佐露出複雜的表情,無法抑遏地感到詫異:「你是說叫我住......」還沒說完就收了聲,雖然實在無法理解對方戲謔調侃卻又伸出援手的舉動到底在想什麼,但——
「懂了——生活守則是吧。兩天而已,借用你的沙發。」行李箱被扔到牆邊,連帽外套甩上椅背,恩佐理所當然般向後一躺、埋進舒服的長沙發。
——反正都說過拜託了不是嗎。
反手抓起天鵝絨質靠枕抱在懷裡,感到舒服似的彎起眼來。看對方那麼大辣辣的樣子,要是反倒是這邊感到介意,就好像輸了一樣。
「麻種?那是什麼?」看到對方打哈欠也感到有點想睡,將下巴尖埋入懷裡的抱枕,撐著精神反問了回去。
「專指那些麻瓜出身、祖先完全不會魔法的笨蛋。」大概是終於覺得睏了,鯊克拉過稍早被掀到角落去的被子,然後扯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扔到一旁,鑽進舒適的羽毛被窩裡:「我賭十個金加隆,入學要用的你現在什麼也還沒買到——對了,你身上有多少錢?」
「確實還沒,你腦袋壞的嗎,不然我來這裡幹嘛。」毫無顧忌就扯下衣服的舉動超出了自己的常識,恩佐稍稍狼狽的轉了視線:「帶的錢應該剛好足夠買齊書本那些的——不過是英鎊,不像你剛才說的金加隆什麼的。」
感覺解釋起來過於麻煩,於是先混過了血統問題。
「少在那邊語無倫次啦,沒事不能來斜角巷?」和對方相反,他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什麼問題。安然躺在睡床上,男孩閉上眼眸:「不先兌換巫師貨幣你就休想在這裡買到任何東西,所以奉勸你早點爬起來到古靈閣去——就是巫師專用的銀行,但願遲鈍如你不會被那些妖精騙太慘;然後就是施咒用的魔杖、還有大釜呀長袍呀雜七雜八的……別指望我會陪你去。」
——哇喔,他可真沒指望過呢。
悄悄吐了下舌頭,恩佐倒沒顯露出太多情緒,只是拖長尾音懶洋洋的說了句:「明白了——」經過一整天的波折他實在是覺得眼皮越來越沈,看對方也是一副闔眼不打算再多說的樣子,恩佐乾脆舔拭了下指尖後用手把床頭的燭火擰熄,室內頓時沈入一片寂靜的黑。
外套蒙過了頭,發出悉窣輕細的布料摩擦聲。
恩佐舒服的打了個哈欠翻過身去,沙發比他料想的還要柔軟,天鵝絨材質的表面讓皮膚光貼著就覺得溫暖......這也好,省得他乾脆睡地板或硬是跟對方擠大床的另外一半——除了實在太沒禮貌、對方根本不會答應之類的考量外,更多的是他並不想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被鯊魚咬掉一半腦袋。
安安靜靜地一人佔據室內一邊。這個狀況其實從展開到結尾都相當奇怪,他認為。甚至都還不知道對方名字(莫瑞?姓氏吧),甚至都還沒有,恩…...說謝謝。
「...喂,晚安。」闔上眼簾,最後他也只是道出那麼一句。
也是該睡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