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大人,那我改日再來看你,天涼身體多珍重,再會。」身為武官的李都尉雙手作揖朝門內一拱,轉身時搭拍遙念肩膀再囑咐些日常,像多年珍友相別,才肯與三兩隨從一起離去。
直至外殿門闔人去,遙念才急步進門,栙紅胤於堂中濕透一身,水滲積於下襬,可見這般透寒站立許久,地上一只木桶沒了擺動,還殘未撥灑的冷水在內,「快換件裳!」
栙紅胤卻沒被遙念拉動,依然佇立在那不語。
遙念無聲輕嘆,理了套乾淨的衣裳就給僵身的栙紅胤換上,見人面色慘白失了血氣,甚是擔憂,但說得很不確定,「……去御醫院看看?」
「不用。」栙紅胤舉腕低首將腰帶繫好,再抬頭僅存淡淡笑容,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李都尉不是第一次來找碴,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日子還是得過,栙紅胤終究是壓下那股提不上的情緒,「待會去富貴堂抓幾帖藥預防風寒就好。」
「至少把手傷處理好。」
栙紅胤張開方才緊握的手,甲以刺入掌心留下斑斑血口,和著先前殘留的疤,交錯複雜。遙念取來棉紗,墊好傷口又纏綁起來,摸著許久還不見暖和的手,「能否向府衙告假?」
似乎終於緩和情緒,栙紅胤淡嘆一口。孫府尹與師爺做人公正,待栙紅胤這等囚官與常人無異,實在不可再替那兩人添擾,小則爾爾,大可文章。尤其栙紅胤也在想,那射羿之人究竟為誰、是否哪日終等到他露面之刻?理好遙念衣領,披上厚氅,「無妨,別擔憂。」
「他便是想惹你發怒。」
遙念見著個頭略矮自個兒的栙紅胤,把與生俱來的硬骨子磨成不吭不響的韌草,只有每每緊在袖下的掌傷,才能見出栙紅胤如何抑忍。倏地,遙念的聲響有飄盪,「若你想--」
「哪個地方不出逆人。」
清澄嗓聲壓下那飄盪聲響,栙紅胤微笑換上冬靴,沒把遙念的話往心頭擱,於默契,便曉得對方意喻為何。栙紅胤像說著書本小品,缺乏一絲溫度,「總會有他伸不到手的地方,否則當年……栙國又如何一夕作亡。」
「你懷疑當年有人……」
「遙念,該走了,別耽誤時辰。」步出檻,栙紅胤準備闔上屋門,招手讓遙念跟上步伐。早日李都尉也待有兩刻時,栙紅胤比平日快步,冬日小雪,街上的行人直打顫,或躲樓或藏簷,頓時清冷許多。
清晨的凍,生意人的叫喊也緩了,只有不停竄煙的熱攤有人,哪怕是一杯茶一碗清湯,能暖身能趨寒都令人趨之若騖。栙紅胤打錢買了兩碗熱米漿,和遙念往攤邊不擋位的地方一站,草草了解早膳。
在騰騰熱煙的包子爐後,角落那桌的閒言閒語不經意入耳,栙紅胤停下提碗的舉動,無端望過去,是兩名看似江湖行走的人士,紗笠配劍,「昨晚大雪,橋頭那邊有場廝鬥,你見過嗎?是個尋親女子,好個美人胚子,左臉眼下卻有一道駭人的月形疤。」
「可是最後被穿揚所救的女子?今早幾路人傳得沸沸騰騰,只是一夕,京城裡卻沒見那女子了。」江湖雜段,別人耳裡聽聞只是茶飯閒談,栙紅胤的心漏緊一拍,好端端的漿碗若非遙念接住就要落地。
猶如三年前,那腥殘皇宮一幕甫入眼,栙紅胤踉蹌震退兩步。再抬頭,連遙念也對於自個兒的巨大反應吃驚,這才回神,扶額搖頭故作笑,「見來是真染寒了,等會我先去府衙,你繞去富貴堂抓幾帖藥再來。」
直見遙念離去,栙紅胤笑容轉淡而逝。
興許大意,竟張顯情感,不但恐會讓監視他的人有跡可循,也為遙念埋下不安定的因子,栙紅胤再添幾個包子以紙裹好,提著繫繩趕步往府衙去。
師爺於紅門擂鼓邊站,似乎等候些時,栙紅胤上階拱手作揖,沉顎溫聲,「讓師爺久候。」
「來了便好。」沒過問,師爺點點頭領著栙紅胤往內頭走,沿著廊道只有邀約午膳事宜,便到了案庫外,「太史大人,過些日我與府尹稍忙碌,恐有十日半月無法久留府衙,屆時大人的差事會另做安排。」
「知曉了,多謝師爺知會。」
栙紅胤微笑以待,師爺再寒喧兩句,留下兩衙差就離去。推門入室,幾日來整理有果,卻仍不及這案庫凌亂三成,栙紅胤無意識地盼望孫府尹與師爺解決棘事後,自個兒能回差,只是這向來非他能決。
將手邊散卷綁束,才要擱到歸位之處,便憶起和這屋後頭壁駁之事,與早上流言一搭似乎有些眉目,論及左頰倒月疤,在記憶中便有一人。栙紅胤不自覺淺擰眉心喃喃出聲,「會是甄兒嗎……菩薩保佑,千萬別是甄兒。」
掌心沁汗,栙紅胤想起遠嫁北方異族的小妹,可不是那個模樣嗎?昔日因早半年聯姻而去,惟獨避開煌栙戰火波及,這世上真親的也只剩她一名,只是這一去北方何其遙遠,顛簸異鄉之路生死不明……
失神乃至遙念入屋都不曉,直被搭肩那一驚嚇,倒真讓遙念注意起栙紅胤今日的失常。
「……你可有事瞞我?」
「不是。」
不是瞞,只是無從說起這連連揣測。栙紅胤迂息,看遙念手上端的那帖風寒煎藥,與沾柴炭的大手,心一暖,自然相對以報,「改明兒真有眉目再與你說。」
「好,等你。」遙念目光穩妥相視,沒再追究。
待栙紅胤喝完湯藥,遙念將門窗半敞,冬日小雪下,案卷記書塵紛飛,碌著兩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