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個兒當心。」
京城府衙的差事到昨日算個階段,再來須等孫府尹與師爺把事辦好才能繼續。栙紅胤不是沒和遙念分頭行動過,只是這三年來太少有又多種難言之境,總不習慣。
待遙念離開,栙紅胤才由東宮繞開,循著大徑與官廊走,避免遇上瑣碎或沾身之事。上回整理御醫院也是三成便止,實在話來說,栙紅胤這官不那樣要緊,只要能在範圍內受控制便好。
方見簷瓦便傳香,各式各樣的中藥味在空氣中交織瀰漫,藏有稀世珍品的房個個加鎖。天未亮,員未至,栙紅胤也沒能進到書庫,於是站在簷下,有意無意的往未成品的草藥房裡看去,背影難免令人多想。
端著藥湯從煎藥房走出來,便見到一男子站在外頭顧盼。想了好一會才依稀記得對方的稱謂。
「這位...是栙太史吧?好早,在找誰呢?」
邊說邊把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打開蓋子,讓漆色藥湯在冰冷的空氣中放涼。桂花湯圓必須於指定時辰餵食。此回的藥湯帶微毒,少量餵食方能減輕負擔,以致自己每一個半時辰便得起床餵食一次。要不是這樣,這時辰他應該還在被窩裡。
突來聲響,栙紅胤不自覺回身低顎,先是將人衣襬看清了,抬首作揖,「想必是……御醫大人?紅胤即日於御醫所整書作籍,多有叨擾。」
那刺繡布料乃官,結上衣帶是職,總之未是少年皇帝或週邊禁官,栙紅胤自然鬆氣許多,見那湯藥,溫煮有時,只是這時刻還早,沒想見有人已上工,「來早了,便在這看看,大人素來早起?」
「原來如此...啊,失禮了。」見對方在打量自己的衣物,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在睡夢中途起床,一身官服頗見凌亂,連忙整理。
「我哪裡是早起,要不是得服侍那小傢伙...」有點無奈地聳了聳肩,看向藏書庫那邊,道:「司經的小醫士還得過了辰時才來,要不太史大人跟我過來,我去取個鑰匙?」
「大人知曉我,如若無妨閒言,便去。」
方才對方確實連姓稱謂,栙紅胤不意外他人聽聞關於自個兒的閒語,但凡應對下便可略知一二人心。栙紅胤行往至崔晚亭跟前幾步距,此人相貌不純卻也沒壞,只是……栙紅胤的微笑下略有保留,這國這宮,於己,仍是危機四伏。
「閒言,宮裡哪句話不是閒言?紅牆固若牢,大家都悶慌了罷。只是要耽誤太史大人一下,那小傢伙餓不得。」
輕輕笑著,端起藥湯就往分配給自己作調藥與小息的小屋子。屋裡的炭火盆燒得正旺,暖烘烘的。竹籠裡那巴掌大的小兔子正昏昏欲睡,將已經放涼的藥湯倒到小碟上,便把牠撈出來餵食。
「太史大人請自便,我很快就好了...」誰料兔子不知是否已認出藥湯有毒,總是避著不吃,徒是在嘴邊白毛上沾了點點墨黑:「欸,桂花湯圓,可別鬧了,人家在等呀...」
靜放整室都沒這屋草香氣味濃烈,想必是陳了又陳的五味交織和不時更換藥方所致。栙紅胤看著小兔在崔晚亭懷裡不依的模樣,微微發笑,一時情懷竟失禮,上前以指撫過兔額溫毛,淺淺蹭磨。
「病了嗎?病了可要吃藥。」
直至桂花湯圓發出輕輕磨牙的細聲,栙紅胤溫指沾著湯藥蹭濕兔子嘴邊,才讓牠淺淺舔入,只消幾口兔子又叛了,沒多想,栙紅胤端那疊湯藥飲含半口,從崔晚亭那接手桂花湯圓以嘴餵哺。
「且慢!」沒料到那人如此就口餵食兔子,慌忙縮手,把兔子隨地一放,便是回手猛拍太史的背心。
「馬上吐出來!這藥汁...有毒。」
也顧不得脫兔亂跑,忙取過桌上茶水,倒上滿滿一杯讓人嗽口。
「小傢伙不是病了...桂花湯圓是在為晚亭試藥。竹桃、鈴蘭、八角蓮等等煮成一匙,每一個半時辰一服...滿六十天便能用其血入藥...」
一連串的急奏慌亂,讓栙紅胤還不及說上半句,嘔出漱水有藥湯沉黑,再以袖拭嘴,崔晚亭看似被自個兒嚇懾到,栙紅胤頓時沒了立場評論人之所為。
「……以血入藥。」
桂花湯圓得以脫手,直往擋去凍寒的門板撞,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靈慧的兔仔。栙紅胤不自覺閉眸又睜,淺淡揚著笑,說得脫塵,只是聽起來荒謬,「若有那日,屍骨尚殘,大人可否讓紅胤為牠送終?」
「送終什麼的,言之尚早,如今才第八天。」把盛了水的杯子遞給人,邊道:「在第六十天來臨之前,桂花湯圓還得在雪融了的草地上奔跑,看春花,吃春至後長出的嫩草。也許牠的生命比起很多庸碌過活的人還更精彩呢。對了,牠的名字是桂花湯圓。小傢伙窩著睡時還真像那麼一顆小點心的。」好不容易把死命逃跑的兔子抓回來,抱在懷裡,在牠耳邊低語哄著:「怕什麼呢,我會好生待你。世上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難?」
前語閒談都好,栙紅胤只當真是難事之程,崔晚亭所言未有聽聞,融雪馳,望春花,末裹腹,再為其所用……若不提善果,確實,精采。只是最後所言如刃插心,不願沾染的思緒被剝開,栙紅胤不曉得自個兒該有多難看之顏,所幸崔晚亭以背相對,無所見望。
崔晚亭那哄姿溫手,猶愛生憐,只是生你亡你且出自這手。栙紅胤擱下水杯,溫回淡笑,實在沒理由討,卻想出口,「若試藥後能活,大人可捨得讓渡這兔?」
兔子即使不過是畜牲,結果卻還受他溫詞軟語所騙,乖乖被抓回籠裡,舔食剩下的湯藥。
「只要栙太史不嫌棄桂花湯圓身上帶毒,腹瀉偶發,早晚死於非命。不過小傢伙個性算是挺伶俐,就是餵牠吃飯時,總不聽話。」
反正他要的只是那帶微毒的血,放血過後兔子便要作廢,他也惱著要如何處置。
「如果並非鴻門宴,牠興許吃得積極。」
望去回籠的桂花湯圓,時完沒多久且睡,窩成團,圓圓可人,也許藥毒正釀,兔仔沒有一般呼嚕的振動,只是沉沉地。栙紅胤手才要離擱下的杯,指尖頓感,指末淡顫是自個兒專注看以外,人所不知,只是早時喝了遙念煎的治寒湯,一時弄不清是外毒還是內寒所致。
「御醫大人可好了?」
栙紅胤想起是要同人來取鑰匙,貪了些閒時,但久待總會讓崔晚亭也惹上閒話。更多的是…栙紅胤無法知曉何時何地有人正監著自個兒的一舉一動。
「我是好了,可栙太史看來似乎不是很好。啊,該不會是在想念那個總與你如影隨形的小哥吧?」
即使沒看到對方指尖微弱的抖動,也意識到對方整天神不守舍。安頓好兔子的早膳,臨行前除了取鑰匙外,還從百子櫃裡取出一個小藥罐,放到那人手中。是他調配的薑末牡丹膏。
「晚上抹在耳後,清香生熱,寧神安睡。」
「遙念今日去給人跑腿做活。」
自不避諱,想到遙念不忘嘮叨自個兒兩句,栙紅胤抬首微笑,只是接著手上一沉,藥罐那清香牡丹輕淺漫散,可見粹之精華,薑味較濃也遮不去那貴氣。栙紅胤挽住對方要離的手腕,將藥罐穩回掌心,再作揖,「這藥我萬萬不能收,大人的心意紅胤銘感五內。」
「啊,定是這味道太女氣,怕相好不喜歡?」見對方拒絕,也不逼迫,就脫了手套,挖出一點香膏塗於自己頸上:「這天寒涼啊,塗點薑末就暖和多了。這香膏是晚亭的得意之作,要是栙太史在那終年不見天日的書室裡修書時想後悔了,隨時歡迎回來。這邊請吧。」
一臉似笑非笑,完事後穿回皮手套,取了鑰匙就往書室走去。
「非也,大人巧手,這氣味清香薄淺卻久韻,可與荷蓮相提,君子好之。」如此珍貴之物,即便宮官貴人應也稀少可得,栙紅胤婉拒於已於崔晚亭皆有好無壞。再細談則成為託辭,只跟於對方身後,微笑搭話,「終年不見天日的地方卻是好地方,御醫大人知曉書庫裡的藥識著實嚇人。」
「荷蓮...唉,說起這塊兒可讓人痛心了。好端端的那朵雪荷花啊...栙太史對那可有所聞?」自然是想起那朵很有可能已經枯掉了的天山雪蓮,說起就是惋歎,一直惋歎到太醫院角落的藏書室前,才拿鑰匙去開解著那銅鎖,邊道:「說來慚愧。我啊...小時候總要爹打著才肯看書,覺得醫書比石頭還重,看個整天都唸不進一個半個字詞。有些事情還是實踐的好,就像不管看多少春宮圖,床事也不會有所長進般。」
「略有所聞。」
腦中殘存那府衙案庫內暗靛錦盒的影,再過隔日便不在原處,想來可怕,若是初到之日栙紅胤與遙念無知拆卷,這時也不會在這和崔晚亭話閒。
「大人醫術高明之處時有所聞,太謙讓了。」不知為何,大莫是此人不拘小節,栙紅胤竟不覺也多上幾句。未想過深,聽著崔晚亭那又歎又惋的口吻,只是好奇,栙紅胤單手越過人推開單扇門,「大人興許可實踐那些圖?」
看向深冷的藏經室直搖頭:「可惜這裡可不會有那些讓人看得面紅耳赤的春宮圖呢。待會太史大人要是在這覺得冰寒了,可記得讓小醫士通知晚亭,讓我送點熱湯過來──喔呵,當然只有熱湯。實踐不實踐的,有待周休時到醉若樓再說。就不知太史大人有沒這雅興了。」
把牆邊的燭火燃起,也不足照暖經年不受陽光的龐大書庫。
「初一、十五、初八、廿四。」再深入可好?
栙紅胤默問自個兒,若眼前人真是無害,那自個兒變成了崔晚亭的害,與己深交絕非好事。微笑道出數日,栙紅胤將窗紛紛開,那冬陽不暖但光亮,卻僅僅映在外頭廊半,更別說越趨午後。
「若有幸巧合時日,便與大人同往,可惜紅胤不可過晚回屋,只能留大人在樓。」柱好最後那扇窗,栙紅胤忽覺方才路途持續較快的心音降緩,比平日晨起更顯無力,那指末也凍似--還以為行走所以加急,見來不是這麼回事。迅速憶起前回和遙念在此見過本毒科書籍……
苦,寒,有毒,入心經。晨早遙念以薄薄溫酒作引提療效,自個兒喉微炎腫易受染,怕是方才誤食的藥湯真有染入一二,藥引一提,速了血路,微不足道的量也稍微作用,應是歇息片刻就會回緩。外頭有聲響,似乎是醫士們已上工,「大人,外頭在尋你呢。」
與那位傳聞中獨善其身的太史相約逛窯子,當真奇事。他也好好算了算自己的休期。「除了十五要為皇上診脈外,其餘似乎都可。」
不說醉若樓猶好,一說起又想起那花魁,不知他有沒有再犯風寒了。
室內滲進些許日光,側光打落對方臉上,一陣蒼白。
「你面色真真不好,我說──」
話未完畢,已聽見外面的醫士在叫喚自己,這才想起有一服秋冬補藥快煎好了,要親自送去給篍美人。
「那太史大人自便,晚亭去忙了...初八...先定初八吧。記緊也邀那位小哥去...」當然是指逛窯子。
「遙念他……咳、咳咳!」
尚微笑想著遙念該如何反應時,一陣穢氣上嗆,直逼口鼻,栙紅胤單長撐桌一手摀咳,劇烈之極致於彎身壓腹,藥湯雜氣畢出,污穢於地--那嗆辣難受終讓栙紅胤變了面容,直覺扣住崔晚亭衣邊,不顧艱辛開口作阻,就怕有心之人,「大人別喧嘩!」
見人倏忽彎身嘔吐,面色登時一變。見對方即使難受還死命叮囑,連忙關了門,脫了手套就直接按在對方頸上脈門。
「我就道你不妥,果然...」他是不太會探脈,但對方反應劇烈,脈象比平時更易掌握,就是以自己的資質也能辨識一二:「好奇怪,似乎不是單純染風寒了。你最近吃過什麼?」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地上骯髒,醫者父母心,也不惡膩。
「食之一切如常……」
難道是那帖藥,栙紅胤也無法在作他想,緊緊眼又睜同地上望去,穢物尚有難以細辨的白色粉塵,似糖似麵粉。情境相似,不乏有要索命之人,只是沒想到相隔近十年,栙紅胤又險些栽在這手。「御醫大人見這為何……咳、」按頸的指,讓本就受阻的氣更難以暢順,栙紅胤伸手扣住崔晚亭的手指挪開些許,得以喘息。
「你多半是吃了不對的東西了。」也沒說清不對的東西到底是何物,但不用明辨也知道不是好事。東西吐了出來還好,就怕沒吐出來的遺害身體。
放手,讓人好好坐下,手輕輕撫在他背心上順著氣:「你這也不是辦法。我這就送書到太史監讓你領個病假,這段日子你不能亂吃東西,只能吃太醫院準備的藥膳。」
「不可。」
消息傳開恐生變,栙紅胤不貪明哲保身,但求平靜隱匿,無論如何這命懸著便罷,銷聲匿跡也好,倘若有何激烈消息,怕是正中某些人下懷,在位者牽一髮動全身,故國子民不安更別說折騰。「大人,今日之事萬萬不可外流。」
於囚籠苦衷,倘若真被利用而犧牲無辜,栙紅胤最不想見。御醫院哪怕一草一物皆出入有錄,難保不會被查出用在自個兒身上,只是一而再拒,辜負一番好意也甚是為難,領心回以溫笑,「御醫大人心好,不如出帖藥方,紅胤自當謹遵食用。」
「萬萬不可?難道死就可以了?」
冷哼一聲,見到對方一再拒絕自己的好意,慢慢理解了些始末,表情漸復了然。「也對,栙太史因何吃錯東西,自己最清楚。晚亭與你才初次相識,經我之手的膳食到底是藥還是毒,於你尚不明朗。我這就去寫藥方讓你自行斟酌。只望太史記緊,桂花湯圓還等著比我更可親的主子。」
說罷到邊上的桌案上開始書寫,這服都是細葉鳳凰尾、金銀花、魚腥草等解毒之物。「早午可服蜂蜜水...對了,新春將至,太史好該買點新的飾品...銀釵子就不錯。」手裡做了些動作,就是握著釵子,往空想出來的碗子插下去,再拿出來細看的連串動作。
「這……是紅胤無禮了。」
被挑明著講,饒是栙紅胤這性子也顯露動搖,自知對方心好且無他意,奈何困身失此交友契機,無聲淡嘆,臨近桌邊看著崔晚亭書寫,那字篆不似常見或大道,卻也不似潦草難辨。視線跟著話語稍移落在對方手頭的動作,不經意地笑出聲,「知曉了,只是釵子顯眼,紅胤另尋他法。」
「深宮之地,防人之心不可無呀。太史這是合理至極了。」搖了搖頭,並未把對方拒絕的事放在心上。把寫好的藥帖交給他,大略講了講每種草藥的外貌。聽及對方認為釵子惹眼的言論,知道他明白了自己意指為何,便安然一笑。
「那就選太史喜歡的樣式。現在啊,我看你就別點書了。我來收拾一下,你要是不想驚動誰,就在這裡休息休息吧。」
「大人別忙。」
即便孫府尹和師爺也是善心,但多少因身為監官而不得不清冷相距,栙紅胤來此三年,真真頭次覺得銘感五內,知曉身份而處,竟可如此自然無束,眼前此人大莫是無拘禮數習慣抑或是骨子裡便與常人有異,無論如何,栙紅胤都想仔細記下這人,不自覺地將視線直落在崔晚亭身上未移,「我早上打了桶水在外頭,等等收拾收拾就坐著歇會。」
「你給我好好坐著,病患就別亂動了,要聽醫師的話!」佯裝生氣輕責,把人按了回去。此人面色蒼白,再到處張羅可要動了血氣。「湯藥不吃,牛乳可接受嗎?你剛吐了,要喝點東西暖著胃經。」也未等人回應,就走了出去,過了約一盞茶時間,便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提著食盒進來。將食盒內一碗暖過的牛乳放在案上,隨即開始清洗地板。
見崔晚亭強硬,不好又如方才百般相拒,只得坐著椅,於人離去這一盞茶時間,看那書那架,在心裡先盤算未來幾日如何打理。門聲又響,是崔晚亭回來,暖熱牛乳還溫煙,不遲疑的接手緩飲,只是見人幫忙清理多少添些難為,「給大人添麻煩了。」
飲完碗中之物,蹲身伸手將地上那塊布接過,親自以桶水清理再拭過三兩次,栙紅胤微笑望著似乎又要叨唸的人,「好多了,只是……大人方才是否應有急事?」還惦記著醫士喚叫的那事。
「篍美人的補藥!Holy...」該死的,他完全把這事忘了。藥放過了時辰效用就會減退,連忙整了整理身上官服就要往外跑,臨行前不忘回頭叮囑:「你!給我好好待著,莫受風寒。我若看見你到處瞎忙的話你死定了!」
說罷就匆匆跑了出去,外頭傳來小醫士們焦急的喚聲。
不住俊笑,那叮嚀可比遙念更嘮叨更帶狠,栙紅胤無奈搖首看著急忙身影,上前憑窗看著喧鬧人群,一個個小醫士沒了主意,老陳的在旁碎唸,全都仰賴被團團圍住的崔晚亭,「奇人,怪哉……啊、竟忘了過問御醫的名。」
人群散去,才出屋換水。
冬日暖陽雖趨不了寒,卻醞釀初春的根。遙遙遠景,人影提桶再入屋,外頭醫士忙碌,薰草煮藥,裊煙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