栙紅胤才在井邊打水,身後一手推得差點失了重心,卻又穩穩被止。遙念在後抓著他的腰帶,只是栙紅胤難免想著這種綁束之物實在不保險。
「等等真落井怎著?」
「只好鬆下桶,打撈你上來。」
見遙念說得輕鬆,栙紅胤有些哭笑不得。兩人搶提那水卻濺得四處,遙念伸手要奪,栙紅胤反腕圓上人,以柔勁交手阻,在井邊纏鬥,「別鬧,待會還要上市集呢。」
「那你可得加把勁。」
栙紅胤手中的桶遭遙念一足踢起,整桶水花花地,上灑在空如雨落,小庭石板濕,暖陽下粼粼水漬。動手直要揪人回敬,遙念倒是腳快,繞了被子竹架三兩圈,栙紅胤還抓不到人。
「遙念你!」
索性倏地撩開一角被,伸手就抓遙念衣襬不放,掙動間,竹架也倒了,摔整地被在兩人身上。栙紅胤稍窘,遙念反而笑出聲,掀開蓋著對方的被子,「好了好了,不鬧,你看被子都翻了。」
「你可終於笑了。」
栙紅胤跟著笑得寬心,幾日來見遙念總心神不寧,不知有何煩事卻怎麼也問不出。重新架好竹架掛上被子,栙紅胤才收拾殘餘的小凌亂,年節將到,高官們也忙,總有口氣可鬆,「去換身衣裳,等等一起去市集看些熱鬧。」
「你早上的湯藥還未用,先吃再走吧。」
才更好衣,栙紅胤看著遙念端來的湯藥,已連連服用五日,說也習慣,說也膩味,只是遙念堅持,就不得栙紅胤落下一次沒用,無奈笑著他便飲盡了,「太夫有說這喝幾帖?」
「直到你氣養好。」
遙念伸手按脈,栙紅胤用另一手忙著在櫃裡取物,只想遙念又探自個兒的內息真氣,沒察他深潭般的眸閃爍,才回頭,就見遙念一笑,「再過幾日吧,記得別斷藥了。」
「好。」
只是近日飲藥過多,好似有些沒胃口,栙紅胤不以為然,直等遙念取了壁上配劍,出檻闔門,閒話常語的往出宮路走。
「我想看些巧品,你也給點主意。」
「你有欲贈之人?」
知曉栙紅胤素來沒有多些東西在身上,簡樸成性,遙念頗訝,更思量這種贈物舉止,有心人察,肯定出亂。但栙紅胤只笑,避重就答,「再說吧。」
栙紅胤於幾攤精巧前,人潮來往,遙念在後。
「沒看上喜歡的?這兒人多。」見栙紅胤沒作決,攤販也忙碌,遙念還是拉著人往旁邊一靠,好讓小家人口可以湊上挑選年品,「不如去幾間商行看看?」
「我想選玉,驅凶招吉保平安。」
攤上確實有些小玉,卻不是栙紅胤有緣的,遙念清楚了對方意念,反覆思量還是往京城時有耳聞的那家玉商去,立於閣前,遙念免不了開口,「染云閣,可這當家可不是你能應付的那款人……」
「不還有你在。」
只是說著心安,倆人從來不是能言擅道的人,栙紅胤微笑拍拍遙念,先俓自入了閣。閣內散客頗見來歷,高官富商皆有,其中一人貌似異色,見來特別惹眼。
正想踏出店門,可迎面步入閣裡的一人讓跨開的步伐穩穩停了、青藍外袍尾襬跟著旋了圈。碧綠色眸悄悄掃視了幾回,那人平樸的氛圍與他客不同、這不同之處,就是令人不自覺想親近親近。
「這位公子,找玉?贈人麼?」搖了搖合上的素白摺扇,噙著淺淺笑意重新迎上。
「在下尋玉,望一塊成雙珮,索三對。」
聽聞聲響,回頭看是那鮮見的異瞳,碧色澄亮,貌溫如玉。栙紅胤微笑,只是閣櫃各式繁華奪眼,無意隨意把玩添觸,就等著人介紹。
執扇手微頓,卻柔柔笑開,「好一個成雙成對,想不到公子也是性情中人。」
「裡邊請,別站外頭了、這時人多,望公子當心一些。」將人招呼入閣,自身則返入店舖內室,從床塌旁上了臘的木櫃翻出僅掌心大的紅錦盒,幾顆玉珮、並非沉重,放在手裡卻是心有些沉了。
單手捧著紅錦盒,回到那人面,距離只與方才差沒幾步遠,「染軒與成雙無緣,成雙珮也僅僅幾對,公子看看是否有中意的?」
開了珠釦,翡翠碧雙玉一個個平放於軟緞上頭,溫潤白澤。
「閣主可詳每塊玉皆含一故事?」
待人領自個兒入內室,栙紅胤明確眼前人身份,以禮相稱。遙念並無跟著,只在外室隨意觀賞。栙紅胤見錦盒內玉,一對鳳與凰先入簾,白扇公子可親,不免過問,「紅胤欲尋親者、友者、姻者三對玉,這對鳳求凰可是閣主能割愛?」
「裡頭故事長而乏味,要是給說完、怕是誤了公子上街的時間。」
素白的扇收回袖裡,挑出那對鳳求凰,遞到人面前,「玉珮贈定情之人,禮贈有緣之人,不談割不割愛,公子看上它,就讓染軒有生之年、贈一回有緣之人。」碧眸隨唇角與之揚起輕輕笑,「其兩對,亦同。」
「紅胤豈能讓你虧損?」
是訝,路上還聽聞遙念談起此人,精明挑樑,一見果有點石成金的氣質。栙紅胤看那對鳳求凰,刻花古巧之品,難見相仿手藝,玉潤澤光,沉沉墊手,所綁花結樸素,更襯玉石珍稀。鳳與凰兩玉相依猶如纏頸相戀,同出於石,共捨成珮,「如此珍貴之物,閣主何肯易移?」
「贈有緣之人也非虧損吶,反是賺了一筆。」不自覺也學起了古靈精怪,甚是愉悅的連語調都聽的出、視線飄來望去、好不容易回到那玉珮上頭,「公子也說了,如此珍貴之物成日給待在不見天日的櫃裡,豈不失了珍貴之意?」
「待閣主都看過紅胤所選,再作決亦不遲?」
栙紅胤看那對清靈的眼轉著,微笑相望,把慕染軒的神情好好看著。直覺此人甚怪,如此珍貴之物,生意人怎麼贈予初見之人?更知外頭達官富貴尚不見對方有所重視……。
「這對蘭竹之交呢?」
再指黃玉,白露成型,透著竹蘭之影,十分難見如此清晰,是為一對。惜君子,願清高,做成了腰飾,下擺結上藕繩,節節高升,功名垂成。再看去慕染軒,連取兩對巧玉,不知對方作何感想。
「以此玉贈一對友人,閣主以為如何?」
沒作聲,單單垂眸點頭,再看看那對蘭竹影,非比翡翠碧玉,可雕琢的精,繪聲栩栩。
「染軒想,這友人與公子必是情感深厚如生死之交。」
微偏頭,想想用知音怕是無從形容這含義,做玉飾繫著可義心思高節,以此贈友不乏可喻為生死之交了。
「若非用在紅胤身上,閣主還肯捨愛嗎?」
對於蘭竹玉珮,栙紅胤心裡浮現是衙門的那對公爺,孫府尹細體民心,虞師爺鞠躬盡瘁,兩者密不可分,聽聞已有數十年交情,堪稱生死摯友。「他倆於紅胤有恩。」
再看錦盒內,玉飾精而稀有,皆是貴品。栙紅胤想遙念說得沒錯,這染云閣裡頭藏的盡是不可方物的稀世珍品,價值連城。靜躺於一角的兩塊羊脂玉溫潤白淨,沒有雕塑與添刻,態自然,有人長期把玩過得光澤,軟玉如廝,尚未見過。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染軒雖非君子、但說的話依然算數的。」揀起那蘭竹珮,用布絹拭去細塵,結上新的繩結,放進那人手裡,「能配上此玉之人,染軒身邊是沒有了,就讓公子贈與那位友人。」
墨黑髮以玉簪隨意綰起,撩過落下的幾縷,微橫過身, 「贈親,公子可有中意的?」
「……閣主可有手足?」
話語落,栙紅胤視線卻往外舖通向內室的那扇,隱約偶爾可見的高挑身影,不自覺讓澄清的眸添些溫意。再看去慕染軒的柔舉與外顯的閒態傭容風情,栙紅胤只笑。
「外頭那位兄弟與我親如手足,生死共度。不瞞閣主,第三對玉便是我與他共持,願手足誼不棄。」
「兄長早逝,也算曾有過手足吧。」
眼神向遠方飄了飄,眨了幾下又回過神,解下頸間的翠青玉龍,一手從錦盒翻出另一只天藍玉龍,將兩只靠在一起,喀地一聲成一個藍綠相合的圓。
「此對玉龍雖色澤相異,卻能緊緊相依,贈與公子與其手足,再合適不過。」捧著玉龍對珮,遞到對方眼前。
「萬萬不可!」
只見慕染軒動手解著頸鍊,緊緊抱拳低頭捥拒,栙紅胤目光落在對方靴上,不知盛情為何,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取這樣重要之物。明知不行,卻沒能阻止思緒偏移,竟不自覺生些疑慮。
「閣主,紅胤實在受不起,如此心意甚感銘心……」
「嗯?」微愣,不解望著突然移了視線的人,沒幾秒便瞭然一笑,「公子誤解了,這並非公子所想的那般。」有些忍不住想大大笑開,笑此人的性子好似受了驚的小兔,讓人想摸摸頭安慰,雖這麼想,卻還是將玉龍順勢掛上對方頸間。
「染軒認它做工奇特,所以才繫在身邊罷了。」
「……閣主何以信我?」
頸上一沉,栙紅胤抬首近望入那雙如碧玉盈亮的眼,慕染軒有笑意投映在自個兒的清澄中,似真似假。栙紅胤暗沉著心思微笑,如果自個兒是騙財之人呢?這幾樣價值連城的珍玉便如同投入深潭,那是連一個回響都難辨聞的。
「鳳求凰,蘭竹交,雙龍對……紅胤可要拿什麼以饋緣禮?」還是,自個兒就缺了一個大人情?近春喜息,栙紅胤反而不自覺越慎,突覺失禮,只是溫笑,「閣主懂樂理?」
「與信與不信並無甚大關聯,染軒僅僅以直覺認人。」抽出白扇,刷一聲展開,唇角微勾,掛回淡淡然微笑。
以直覺認人想是冒險了,可這人倒是頭一遭讓染云閣做了沒收銀子的生意,改信了這直覺。
「樂理麼、單單略懂,只是無人光顧時撫琴吹笛就成習慣。」
「直覺以待,閣主如此涉險,可知與紅胤交涉,興許不止損了你的生意,也可能……」害人性命。
抑藏心中動搖,栙紅胤神情自若,口吻輕上許多,除了頸上翠青玉龍,餘的五只穩穩放回錦盒裡,伸手覆上攔去玉彩的蓋,輕推挪到靠近慕染軒那方。
「慕公子,擇以信我,三日內,紅胤定來取緣石。」
清澄的眸堅毅,隱隱透著不可欺毀的重諾,更有一絲難以察覺,那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傲勁,絕不取之無理。才讓人這樣覺得,栙紅胤又笑,以禮相待,「叨擾慕公子許久。」
「公子多慮了,染軒敢上京設店早有認知。」迅速按上將錦盒推回的那雙手,傾過身子,「倒是公子,對自身好一些,傷了心、可就什麼都沒了。」低笑,在人耳邊輕聲道語。
「如此坦蕩承諾要染軒不信也難。」綠眸精光一閃,「別說叨嘮,能遇上公子是染軒有幸。」
一近,清新氣息便直直竄入五處感官。
「何有傷心之詞?」
栙紅胤見人親近,君子如玉,才察慕染軒生得好面貌,眉眼麗而不豔,染著異國輪廓,清秀大方。還未續語,手上重量減去,只見遙念入室挽起慕染軒的腕而提手,「閣下可是替我主診脈?」
慕染軒偶有行醫非是隱私,所以遙念清楚。只是栙紅胤不解,即便診脈又有何不妥,唯願圓場,「慕公子與我選玉方才有果,別失禮。」
朝來人打量幾眼,抽回手,揉揉腕處、輕挑眉,「這位可是方才公子說的手足?」
果真情同手足,倒也忠心護主。
「公子心沉,可是裝下重重心事?」話鋒一轉,「染軒愚淺,只粗略懂些,未能給公子這位手足心滿的答覆真是失禮了。」輕輕然一欠身,歉意聲調比平時壓了幾分。
「慕公子何錯之有,只是紅胤這段時日飲藥調體,兄弟過於反應。」稍染歉意的笑,栙紅胤挽過慕染軒的手腕確認過沒有沾傷,所幸無事。只是也朝遙念投去目光,靜而沉,已有心宣。
「是遙某失禮。」
「都是塵愁,慕公子豈無?」
溫笑以待,緩去方才一時針鋒相對,才好放下慕染軒的手。栙紅胤將還有一絲的且惑壓下,只願將慕染軒歸類純粹好意,只是純粹……能有多少。
「如此,可要請公子多保重了。」
要是不說,還真看不出此人身子骨弱了點。再重新看了這兩人,真合了碧藍雙龍生於異、卻緊緊相依。
「有寄託自然忘了塵往,公子說呢?」合扇,抵在唇邊笑個精,好似話裡藏了簡短答覆。
「塵與往,慕公子以寄託相忘;而紅胤則身於俗而塵?」投身在塵俗間才會沾染愁思,栙紅胤禮佛,當思空門才淨,卻總是隨波逐流。慕染軒眼兒含笑,比自個兒灑脫有成,栙紅胤才懂弗進門遇人直至現在,那份輕鬆自在從何而來,興許是受人所染。
「慕公子可待紅胤三日?」
手撫頸上珍重玉龍,較方才剛戴時,那屬於慕染軒殘溫餘息已淡去許多,栙紅胤作揖,雖然不識商,也懂商者百態,重利不少,重義也有,還望對方能寬予信賴。
笑而不應,聞而不答,這並非自己能解的結,幾年養成的性子非一時半刻、亦或是幾句話能改。
視線擺向那頸間的玉龍,再緩緩移上,「三日自然不成問題,就算一年半月染軒也會等。」
等下回會面,會有何不同之處,隱約懷上期盼,這等著某一人的牽掛已許久未有。
「紅胤就此別過,三日再會。」
栙紅胤寬以笑容,才逐漸令人覺得有些真誠,不像方才總有戒備距離。再次道別,才與遙念前後出室,是外仍是那些商者與富貴人家,引頸期盼著內室那人,更有異光停留自個兒身上。
「走吧。」
那種視線無論幾次仍是不慣,栙紅胤回頭看內室,再轉身則與遙念離開染云閣。街上人依然,春景鬧騰,時不時,耳邊還飄來幾戶人家與親友拜年的深誼,那樣天倫。
張燈結綵,年糕甜湯炊著,膩膩濃香與蒸騰粿糕,有案桌有擺堂,娃兒試新衣,娘子採添年貨,又是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