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敢多言。
書房中與一冊冊書本為伴,第三年。
自娘親病逝那年起,家中全變了樣,唯一的大哥好似承了娘親的隱病,開始一病不起、躺了就是幾個月,父親變得更為嚴厲。
從摸著自己的頭然後直瞧著眸子說,『你的眼睛與你娘親極為相似,美的勾人。』還曾自嘲就是被娘親那雙眸勾去了心魂,漸漸的、不再與自己談往事、談母親,每次兩人的談話只剩認了多少玉?染云好些沒有?染云可以一天辨出幾十種玉類為何你不行?染云早該繼承家業可惜就是身子差了…。
染云染云染云。
那時就想,十個慕染軒也比不過一個慕染云。
「二少爺,大少爺醒了,說想見您。」
靜沒一時辰,書房門外就傳來低喚,是沒聽過的男聲,父親又替染云納了新的隨侍麼?
那心思,真十足的偏。
沉默許久,沒應聲。
兩刻鐘後,晃晃腿,合了書冊,跳下椅。
一把推開書房門,驚見方才傳令的隨侍還在外頭待著,不免一怔。
往常只要染云那兒來的人傳了令就離開,這不成文的規定的人即是父親。
「二少爺,請。」退至一旁,讓了路。
沒動作,十五歲年紀,正直固執,衝著人就問起。
「傳了令,不都回染云那兒麼?」
離書房沒多少距離,眼神放去染云住處,幾人就快踏平木階,吵嚷的讓人誤解是那病好了似的。
「大少爺讓小的將二少爺護送至大少爺房裡。」
聞此,心又沉了。
只要那人還在,就什麼也做不成;什麼也不能做。
這疼,怎麼好?
護送?
若能習武何需讓人護?
可他就是不能習,因為染云不能。
所有染云不能做的、不會做的,他全都不能做,也不能會。
而染云會的,他卻得比染云會上百倍。
暗下眸,跨步,往染云房裡去。
※=※=※=※
入了房,連同隨侍、閒雜人等全讓染云一句話全趕了出去。
可容二十餘人的房如今只剩兄弟二人。
床塌上一人,一頭褐髮傾瀉、散下,半坐著身,長髮半掩因病受弱的臉龐,一抬頭,可見精巧五官,可膚色蒼白的令人不寒而慄。
如此病態、不失原先姣好容貌。
「一醒便說見我,何事?」
慕染軒立於床塌旁,臉色平淡,這話也說的淡,無法辨出此人是喜是悲。
床塌上那人好似略了這平淡的調,轉了話鋒,「我知你不愛叫我大哥,我也沒望過你喚我,現下連名也不肯叫麼?」
「…染云。」
在耳邊聽過多回的名怎會忘了?
想對他生氣又顯愚昧,困人身心的並非慕染云。
一聲低喚,換來慕染云一個柔笑,「一醒就念著你,這些日來可好?」
床大,能躺下三四人也不成問題。
在一旁站沒多久,慕染軒便坐上床塌、佔據一處。
「還行,不就是待在書房認認玉。」
一句無謂,撩起一撮散在肩頭的髮無趣的把完。
「呵,臉頰腫著,父親又打你了。」
如此肯定的話語,讓人狠狠一驚,抬首、正巧與打量的視線對上。
良久,兩人未語,慕染云清寧的目光之下,卻像一根閃著鋒芒的細針,扎的人渾身不自在。
「染軒。」破了滿室的靜,慕染云沉沉的喚了名,目光含笑。
慕染軒長睫一顫,碧色眸子只剩驚慌無措,沒想過被人發現,他要染云心裡只有和善的父親。
上回被打,只說自己弄砸了交易,父親罰是應該。
這回,說什麼都不是。
旋身,跳下床,大大跨了步就想離開,後頭,慕染云的語調輕柔,「染軒,明日開始,父親有半個月不在,有空閒就一同上街?」
翌日晨,被一路拉著,隨之進一幢雅樓後整人早已氣喘吁吁,倒是那拉人一路穿梭的一點兒都不像大病初醒。
再看穩健的步伐,不禁懷疑這人是否真不曾習過武?
滿腹疑問也只得暫且擺在一邊。
「染云,這裡…?」
說上街,如今卻是上樓了?
「友人開的樂坊,你不是說想學樂理想習武麼?」慕染云淺褐色的雙眸閃起精幽的光,「我就讓人教你撫琴舞扇,舞扇也是武,柔、你合適些。」
傻愣愣的望著他,俊俏的臉龐似笑非笑、笑的溫情卻又令人冷汗涔涔。
「…父親不準的。」
因為你慕染云不會,慕染軒怎能會?
「父親?我在,不成問題,這幾日你認真學罷,染軒可能做到?」
染云一掌輕輕揉上矮了幾分的頭,掌心在這大熱天還是微涼,不寒而慄。
碧眸微微瞠大,對眼前這個人、真心感到陌生,亦是沒認識過他?
垂在腿側的手顫了顫,鬆開。
「嗯…」軟軟應了聲,點頭,允了。
為了自己,為了染云。
半個月下來,每日天一亮,就得上樂坊。
撫琴吹笛舞扇,未曾接觸的樂理武學已不再生疏,染云那友人只讓人喊他鳳公子,相貌溫文儒雅,氣質清新溫潤,是個能與染云並駕齊驅的人,可再相比,沒有待在染云身邊來的舒適。
這段日子下來,染云盡是陪著在樂坊來來去去,一聲累也沒說過,只是淡淡看著。
父親歸來前三日,兩人出了樂坊,鳳公子說時日太少、能教的就這些。
明白這話,要的是自個能勤練,否則也不過費了精神。
與染云並肩走在街頭,快過午時,人潮也散了些,沒一會兒,眼前遞來一把素白的扇,抬頭,染云的眸子在太陽餘光之下映的明亮,「給染軒學成的禮物,下回可要舞給我看看。」
「染云上花街樂坊有的是成群的姑娘爭著舞給你看。」撇撇嘴,不懂染云心裡怎麼想,明明生的一副好面孔,可從沒哪家姑娘讓媒婆進過家裡,問染云卻又一笑至之。
雖這麼說著還是收下素白的扇。
展開,純白的扇骨與扇面透不出光,指尖一撫才發覺這並非平時處處可見的折扇。
「白骨扇,世上僅這一把。」順理成章的略過上一句埋怨,染云道起這把扇,隨後輕抬手,食指滑過扇緣,頓時一道鮮紅,淌淌鮮血就這麼從他指上滴落地面,成一朵朵艷麗的血花。
「染云!」匆匆合了扇,收進懷中,雙手捧起染云劃傷那手、張嘴,含上流血的指。
腥味漸濃,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沒法理解為何有人求蓋世武功要引人鮮血。
「要不是時日不多,真想聽聽染軒喊我一聲大哥。」
抬眸看著染云,不懂他為何提起,一雙總是滿懷柔情的眼此刻佈上幾絲傷感。
談何時日不多?
「染軒,真恨我也好,至少你記得我,望我哪日死了,你能用這般心思祭奠我。」
看向染云,碧眸困惑而複雜,含著的指已經沒有腥味滲出,用舌尖舔舐傷口,才離了嘴,撕了帕巾、替染云包紮。
「突然的,說什麼呢,天下沒有不能治的病,等我能上京立店,就給你找最好的大夫。」
染云收回手,又是笑而不答。
慕染云傾下身,視線與慕染軒平齊,淡褐色的曈望進一潭幽水般澄淨勾人的眼眸,壓下嘴角的笑,抬手撥開慕染軒貼在頰邊的髮,悄然的,在小巧的唇瓣落下一吻。
淺淺一吻,足以引起一波心湖蕩漾,周圍景物在眼中頓時黯然失色,獨獨慕染云,同樣笑溫情,柔情似水,比太陽餘光耀眼一籌。
明明該給他一巴掌,洩洩心中的憤慨,可全身就似被點了穴一般,僵著、無法動彈。
慕染云執起腰桿,背過身,「染軒,回家了。」
他說,回家。
並非解釋方才那舉動…到也忘了,慕染云不喜歡對任何事兒做多餘的解釋,連白骨扇從何而來,又為何僅此一把,怎麼會在他手裡,都沒說起。
一字也沒。
隨著他的步伐,一步步返回家中。
殊不知,這是在染云死去前,最後一天看見他。
幾日後,父親歸來,問起染云,隨侍說大少爺外出了,上哪兒、沒人知道。
這天下來,胸口悶著,心臟隱隱作疼,用力合上玉典,憤憤推門而出,才發覺門外頭有人站著。
是染云那來的隨侍。
「是你,怎麼?找到染云了?」反手拉上書房門,那隨侍高出自己些,卻低著頭,在連問幾個問題後,啪咚一聲就跪了下來。
「二少爺,求您…去尋大少爺…!」
聽人這麼一說,胸口越是發疼,腦子昏眩,「染云…跟你說了什麼?」
扶著梁柱,穩住虛浮的步伐。
這人是染云的隨侍,本該跟著染云的,可現下他留著,染云卻不知所蹤,可能的就是這人聽了染云的命令留下。
「今日巳時,大少爺說要上街訪友,可後頭卻說了句,望此生能有機會再聽二少爺喊他一回、名也好,此句說的輕、可小的都聽見了…」
聞了此話,拔腿就往街頭狂奔,沒管奔出家門父親的叫喊,穿過一個個小街巷,沒頭沒腦的就衝上街,根本不知上哪找,停下腳步,重重喘氣,壓著胸口、那把扇在懷中還是發涼,與染云的手一個樣…。
不遠處,傳出兵器相撞的聲響,清脆的鐵刃相交一聲聲的響,一步步踏的顫,往那聲響走近,越過小巷,後頭一道樹林,靜的只剩刀劍撕裂空氣的壓迫感。
穿過重重狀樹,選了棵能隱蔽的、避在樹後,一探頭,就瞧見兩個飛來飛去的身影,其中一人僅著白色錦衣、在這街上是普遍的衣著,自己就是能一眼就認出那人身分。
「染云…」
是慕染云,誰說他不曾習武?明明厲害的都能跟人交手,輕盈的身姿看來本是有著深厚的武底。
那隱病…一直都給人染云是個病懨懨、隨時都可能歸西的樣子,誰有可能去想到其實染云過去曾拜過師門習過武…
看著傻了,一時半刻忘了是來尋人,直到染云把手裡的劍插進另一道人影的胸膛,一驚、叫了出聲。
白色身影猛然一震,視線驚愕的朝樹間望過來,清麗的臉龐上沾著血跡、蒼白的嚇人。
「染軒。」
在他叫出名後,身體比腦子快了些、大大的跨開步伐,朝那白色身影奔去。
剎那,被染云一劍貫穿腹部的那人拉著染云,往一旁的懸崖一躍。
心臟像停了樣,往崖邊奮力撲過去,抓在手中的是染云冰涼的手。
攀著崖緣的手在顫抖,咬了下唇,「染云,你騙我。」
慕染云白色的身子就垂在空中,殘破的猶如花朵凋零,就要隨風而逝。
不由得的,努力收緊掌心的力道。
「染軒,家不要回了,那裡你不能回去,去樂坊找鳳穎,他會幫你。」說了段不搭時的話,染云輕輕一嘆,蒼白的面容雖笑、卻慘淡,「染軒。」
咬著下唇,原以為他又想起什麼,眼眶一熱,沒掉出淚。
「放開手。」
輕輕淡淡的,染云一臉平靜,說的像現在垂在空中的不是他、不是一條命。
用力吸了口氣,阻斷染云下一句話,「閉嘴!慕染云,你要是現在不上來,我這輩子…八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也休想我喊你大哥!」
顫著手,泛白的掌被染云手上的鮮血覆上一層紅,能感受到冰涼的溫度就快脫離手心。
「染軒…我應該死在那人劍下,我欠了他一命,現在這樣,也相差無幾。」
染云的手就要掙開握著的力道,再咬牙,剛才的話他沒聽,想的全是渺茫虛無的過去。
「染云…你不能…」
你怎麼能這麼走了?自小父親就說著染云的事、不管任何點點滴滴,再大一些後,說著染云在玉石上懷有多大的天賦,只要自己沒有比染云好,父親便一掌搧下來。
這一些心情是慕染軒活著的意義,慕染云要是不在了,繞著慕染云轉著的…該怎麼辦?
「染軒,現在放開手,你不是殺了我,你是救了我,這裡。」
他的另一手,捂著胸口,還是淡淡的笑。
「…記住我說的話,不要回家,還有、用你那樣恨我的心思祭奠我。」
說完,不是鬆了手,而是染云掙了掌。
手一空、一輕,染云白色的身影沒入山崖、與濃厚的霧氣合而唯一。
愣了、傻了,良久,跪坐在山崖邊,淚水含在眼眶,哭不出聲。
胸口疼的厲害。
慕染云,你真自私,活著要佔上全部心思,連逝去都要以恨悼念你。
能這麼當做無所謂,想必也只有染云了。
染云染云染云。
到頭來,都是被你騙的團團轉。
苦苦的勾起一道淺笑,再望一眼那霧氣撩繞的山崖。
轉身,離去。
樂坊,鳳穎,鳳公子。
「我也沒冀望他真能安心放你離開,這樣好些。」 說起染云,還是不自在,聲音悶著,臉上掛著的表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鳳穎懶洋洋的從軟塌上起身,就往外走。
心一慌,快步跟上。
「看小軒兒慌的,別憂,帶你去商行呢。」鳳穎彎起一雙柔的勾人的眼,「染云說你想上京立店,在那兒認識些人,不過半個月就能進京了。」
又是染云。
垂頭,整個身子瞬間沒了力,軟倒在地。
鳳穎自然沒有上前攙扶,而是輕輕的掃人一眼,繼續緩緩道著。
「染云要你別回家,就因為那兒不該是你的家,你那父親也非你與染云的親爹,就說到這兒,其他你自個去懂。」揮揮手,鳳穎揮褪幾個要入內室請安的僕役,「就送你到商行,剩下的、一個人能打點好?」
鳳穎鳳眸一挑,溫儒氣質,此時卻…風情萬種。
「可以。」
握拳,點頭,應諾。
這年,慕染軒在心裡說,要為了慕染云,活下去。
用他希望的方式祭奠他。
京城,鬧街,一幢小樓前,上頭匾牌高高掛著"染云閣"。
剛過十八,在商行待上兩個年頭,如今已不再是遇了事會橫衝直撞的慕染軒。
一步步踏進閣裡,染云當年房裡用檀香成了染云閣必備的香氣,這染云閣同時,為了染云而立。
坐上軟塌,環視閣裡幾圈,碧綠色眸綻出清光。
染云,用這心思祭奠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