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什麼是賣身葬父?」
栙城東街昌隆,軟小指攀著身邊金紗羅裙,指去突兀的身影,牌掛幾字小兒識得清,髒髒地,不符街景,特別惹人注目,其中也包含九皇子的視線。
「這位可憐的孩子,你該是十來歲?」
佳人美兮如畫,溫嗓慈祥,將皇兒懷在身前,彎身取出金囊銀袋相助,只是窮人家沒收,那鷹眼帶利,骨氣硬生,九皇子記得很清楚。
「娘,妳買他,是不是我可以帶他回去?」
「胤兒想要人陪嗎?」
佳人寵溺,雖幼子得寵無憂,尚好學,獨獨缺了同齡玩伴,亦或是說,皇族的路本就孤獨,難得什麼好手足,「孩子,你喚什麼名,可願隨我們入宮?」
二年後,胤八歲,佳人與皇小執,故而服毒自盡,皇盛怒,曝屍不葬。他在緊閉的殿門口,一聲聲搥門忿喊,鬧得小官不好做,「父皇!父皇,娘是冤枉的--定有人害她、父皇你快為娘清白!」
怎樣都勸服不聽,紅胤拗執己見,鬧騰得皇更心煩,三天殿門才開,栙皇冷酷,見九皇子眉目酷似佳人,更添惡愁,「他,把他這逆子給吾拖出去,送去國寺教養禮儀,省得吾心煩!」
「父皇--你明明知道娘才不會,才不會。」
「別跟吾提你娘!那輕易丟下你我的女人!」
無論如何扒抓都握不住那龍袍,只是被侍衛拖得更遠更遠,九皇子抿嘴拗氣,「讓開,不用你們我也會走!」
大殿階梯,一格格下得委屈,但是腰桿打直,誰都不能瞧不起自個兒,正因為娘說過,父皇會提攜自個兒當儲君,好生堅強,好生學辨,好生…。
國寺裡多是被收買的和尚,紅胤過不了兩日,總是挨苦,食若餿,住破屋,理雜事。這日,夜晚才睡,暗箭入窗,他驚醒,抓著枕逃出門,暗寺路徘徊,廊雜房多。
他不知對方是要置自個兒於死地還是單純警告,以往有父皇有娘,有深宮侍衛死守……此時的他很怕,很怕,怕像娘死得不明不白--
拐彎撞上結實,濕沾人袈裟,他才自覺原來已嚇哭整臉狼狽,紅胤抓上黃袈,死活請託,「師兄,師兄紅胤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有人要殺我!」
「誰要殺你?你做夢罷。」僧人笑冽嘴,扛起他又要往那柴屋丟,紅胤不肯,直接咬上一口,連爬帶奔的往另一頭。這裡面和尚不人道,一夜裡好幾次要抓他活祭,他總算知道,這裡的人都在玩他,而幕後主使正笑看這齣戲,正因他軟弱無可抵抗。
這回紅胤躲在金佛後面,眼看天要露魚肚白了,倏地,一隻大手抓住他,他拼命掙扎,張口又咬,這隻手卻沒縮,反而另一掌安穩的撫慰他肩。
「苦孩子,我帶你走。」
是老叫自個兒抄經書的和尚師傅,嚴厲惹厭。髒透的臉被用粗布擦拭過,禪緣師傅可憐九皇子,得知落難皇儲人人撻伐,只是孩子哪會懂得大人們的恩怨。
「孩子,這天偌大,你出了這,興許日子不好過,但才是值得活一輪的人生。」
「帶我走?你肯帶我走?」
紅胤緊緊抓住被自個兒咬疼的手腕,那渴望離開的念頭勝過一切,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懂了禪緣說的,那糾結成他今生僅剩的願,「快,快點,他們要追來了--」
與禪緣落難逃,禪緣師傅的功力不淺,只是國正舉喪,城門緊鎖,禪緣帶著紅胤城中各處空屋躲過三個月,越是受人追擊越是相依為命,他啟了紅胤的善根,也希冀添這孩子的善緣,國喪畢,城門開的那日終到。
禪緣領著紅胤從南門逃,那是紅胤唯一一次脫離困城,只是出城還未五百里,尉遲將軍帶兵追上,團團相圍,禪緣不敵敵多,終落得萬箭穿心。
「孩子,記得要活…記得你的命是…」
那日冬雪近年關,禪緣師傅知道他厭寒,說要帶著他到江南水都賞花景,四季沐春,找個小寺修練,參悟佛禪…但紅胤只看見禪緣的血在雪地上開出豔花,朵朵彼岸,朵朵喪魂--
「請皇子回寺。」
尉遲將軍弓準,再添一箭於禪緣心口,道別囑咐的話最後只如血泉湧唇,禪緣閉上眼,無端安詳在於八歲孩兒懷中。
「賊匪已死,臣等恭送皇子回寺。」
栙紅胤想來還是無法參透那時的自個兒為何沒落淚,只是良久才放下禪緣屍首,起身回到團團將兵之中,重新困寺。
被扔進暗房柴室,他還拗執著不吭聲,只是角落一影竄出,慌張得直摟著他問好不好,他才放聲大哭,淚如湧泉,燒燙髒頰,痛哭流涕著。他餓,將視為餿食擱放多日的玉米碎殼鍋子抱來,以手扒食--
難以下嚥。
玉米生硬而穀殼破碎只有米糠,勉強炊成代飯食,擱置幾天都有生餿的味,他咬牙扒食得令遙念害怕,要作攔卻被紅胤推開,「不!我要活--我要活下去!」
淚流得眶都赤紅。
栙紅胤記得禪緣師傅說的,自個兒上世不作好才投了皇族命。皇族命,百姓使,這輩子注定活著操顧百姓,只為百姓願而活--只有這樣因果報還,下輩子才能平凡。
他吃了又嘔,嘔了再食,和印象中那不可一世的儲君判若兩人,遙念從錯愕中驚醒,把整鍋髒食扔去,抱緊紅胤拍背,「別怕!別怕……我這就給你找吃的,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
「你為什麼這時才來,為什麼--」
哭痛的孩兒惡狠搥著遙念,若不是此刻見著,已然忘記自個兒身邊還有人,那種臨世孤寂他不願再嚐,「你為何……」
遙念將懷中突然眩去的紅胤抱放蓆上,覆上粗被。眉目糾結,思緒紛雜,但此刻仍是以幫對方找到食物為主,才要走,紅胤抓上他的手。
「主子,我要趕去彤城幫你找國舅大人相助……」
回頭看那雙赤紅的眼逐漸清澄,紅胤爬坐起來,只有顫抖的手還看得出在壓抑情緒,他急亂解著頸上金鎖,將從未離身的身分象徵遞交給遙念,「如果你七日未回,我只當你死了。」
「記得,我只候你七日。」
遙念還以為紅胤已將自個兒當成水潭中的一根稻草,僅存的希望,但對上視線,他才看出孩童眼中的絕望和不信,那樣明顯。做出決定的同時,紅胤已然放棄成果,想著遙念會就這樣帶著值錢信物一去不回。
「信我!你定要活著等我回來。」
緊握金鎖,遙念身無珍物,空口無憑卻能握痛紅胤的手,讓他記得自個兒的承諾。時辰寶貴,遙念翻窗出去,沒幾下消失在寺裡。
再等遙念回來是第六日,五皇子把紅胤吊在樹上打鬧,鳩佔鵲巢,得機會就修理著落難的傲弟,搶走鞭的是顧國舅親信,惡狠趕去還不斷回頭數難的五皇子。
「我沒事,沒事了。」
遙念把紅胤放下來,卻只見那人倏地燦開笑顏豁然回應。紅胤忘我看著真讓自個兒盼回來的遙念,不住上前相擁,幾日內數次要放棄,總算…總算撥雲見日看見天的善意。
鼻頭一酸,遙念急忙仰天,不敢拍疼紅胤,只見顧國舅親信領著將士下去交待肅清一番,才在佛廳和紅胤會見,「殿下,大人無法親來…但你要知他念你這外姪得緊。」
顧國舅讓親信把寺裡貪的汙的肅清,卻管不到幾個懶散或視若無聞的,只得安插其餘清寺德望的僧人。紅胤遭囚是皇下的令,誰都無從更改,「大人望殿下真能圓性,早日和栙皇和好團圓,殿下一定要記著。」
自古文武有分,掌兵的顧國舅是很難介手文官掌的國寺,只能施加壓力和暗中相助,但對於連日暗不見明的紅胤已是最大幫助,「有事一樣讓遙念來知會大人,千萬珍重。」
直到送走親信,紅胤都沒有鬆開緊握著遙念的手,那裏頭有太多感激和感動,就算沒說遙念也可以感受得到…這一刻開始,紅胤才開始認得他遙念。
聲若細紋,緊著的手淡汗沁涼,可辨不慣的張慌。
遙念只把手反緊,這一伴,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