栙紅胤先睜開眼,頭還疼著。
饒是
昨夜真飲過當,還昏昏沉沉,所幸見得熟悉的屋,熟悉的人。遙念坐凳在小爐邊,聽見被窩有騷動才回頭,與人視線相對,回頭拿碗勺湯挨過來床緣半坐,「昨晚你喝多了,這是葛花解酒湯,喝下休息會兒頭就不疼了。」
「是嗎…。」
對於昨夜,最後意識僅停留在崔晚亭推回對玉的不久後,栙紅胤伸手拿過遙念正要試飲給自個兒看的湯碗,湊著吹拂溫去緩飲。李都尉來過
那晚後,遙念都給自個兒煮解毒湯,每每在面前試飲,也提著藥渣給人詳過,其實栙紅胤見得如此多有不捨,只是日日拖去,竟也過了好些天。
「…昨晚吃食飽酒後就回來了,無事。」
遙念見栙紅胤的態度終究是軟化了,稍有哽語停頓,接著微笑解去對方的疑慮,除了些許插曲…和被見著六分醉去的窘樣,不過不算過度無禮,「御醫最後仍有收下你的贈禮。」
「昨晚辛苦你了…回到這兒肯定鬧騰不少。」
聽聞遙念談過自個兒醉相,那種酒嫣一時好似又染上頰耳,滿是尷尬。霎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對方無須再作試飲的舉止,栙紅胤窘迫,提著命的事情,似乎也無法隨意在彼此心中煙消雲散,輕握闔著遙念手掌於兩手間,「遙念,以後…以後不用再試。只是,有什麼困難我倆好好談,好好談都能說,你是我兄弟,我怎不聽你呢…別再…」
「知道了,不會了…不會再害你性命。」
知曉對方為難,遙念打斷栙紅胤就要用不上詞的話語,溫聲回應,壓著嗓反緊對方的手,確實,不能再作。遙念這些日子確實累了,卻仍不得不這番,總歸心力憔悴,宿不成眠,「紅胤,現在我只想,哪日我們可以一起下江都,尋個僻野,你書你的文,我弄我的武,好生過活。」
栙紅胤沒應,只是清澄望著遙念,沉靜地。遙念不自覺想起昨晚那酒溫濁去的雙目盈盈,良久栙紅胤才微笑著,盤在床榻上,就這般與遙念閒談,「遙念,尉遲將…尉遲先生在年前找上我了。」
「年前?是嗎…他同你說些什麼?」
遙念微揚眉,但是沒有過大的反應,只是細細聽著栙紅胤願與自個兒分享什麼,而那已去的江都話題,想必已經無法再問。
「他只給我聯繫信子。」
那幾日遙念忙,對於紙條上寫得是誰,栙紅胤沒擱在心上,直至一日日的猜忌加深,才察自個兒除去遙念什麼也沒有了。那鬼使神差的連繫上,再來那陣子,卻沒有跟遙念提起此事的契機。
想起佳人琴抱在懷,拉著自個兒到花亭下,叮叮咚咚地,總是輕快和磅礡的曲,詞勵志,那樣的娘親……可惜綠綺自那之後再無緣人,事隔十多年,終覓得歸處。
「先生說,過陣子舅舅--啊、遙念!」
倏地低喊,栙紅胤急急抽回被遙念捏疼的手,那一閃神下遙念的指都緊入人手背。遙念見狀,低頭拉起對方的手就咬上一口在手腕,順水成舟,「瞞我許久,作懲。」
「這麼說…我也可以清算了?」
栙紅胤瞇眼,伸臂反勾遙念背膀,朝著內肘上側鼠肌大口就咬,這一咬疼入裳內,遙念只得施力讓肌成塊硬,掌扳著栙紅胤的額阻止,「你還真咬了。」
才說完,遙念從身後啃向對方的頸膀,留下清晰的牙痕,臂環掙扎的栙紅胤,發出細微笑聲。栙紅胤居於下風,伸拳就敲向遙念的頭頂,逼得對方收手,跟著揉揉被人咬得瘀痛的肩膀,「怎樣也沒你這樣大勁。」
「是嗎?以前你總咬到出血還不住口。」
栙紅胤揉著的指被遙念提開,那肩頭上一塊確實紅瘀烏紫,牙痕位置淺微滲血,說起來有些怵目驚心,遙念拿過傷膏多少替對方補上,「你真不怪我…?」
重新拉整衣裳,栙紅胤聞聲抬首,又見遙念那分明沉穩的臉龐卻鎖眉,瞬時少了大自個兒六歲的那種熟韻,栙紅胤只得指撫人髮邊,「你還提在心上,我曉得…又怎忍怪你。」
「紅胤,無論如何,我皆非刻意傷你。」
「是嗎?我卻從頭至尾皆在害你。」
遙念僵直一愣,栙紅胤的笑很脫俗,好似歲歲日日寫禪累起,有淡然,有遠深。「若非是我強求,你在小戶人家作工都好過這般。」
跟著自個兒沒少受過苦,遙念又擔扛聯繫工作,來去江湖險惡,分明勞頓卻從沒說過一聲。栙紅胤從擔心、怕懼對方不回頭,一直到最後…甚至希冀著遙念一出困就別再回首。
「是時辰我該去府衙了。」
遙念看似才要說什麼,卻被栙紅胤阻攔。著靴下榻,確實宿醉去了許多,栙紅胤拉起青帶盤髮,外添厚衣才撿拾門邊油傘撐開,於檻回望還笑,「遙念,歇息點,你多日無眠。」
邁足,傘便遮去天降的水漣漪,栙紅胤帶上門,天寒水冷,連庭院僅存的青翠綠草也委靡於壤。冬城枯涼,浩瀚的白石都讓雨洗成陳久。
還在添雨,街景人稀,偶有簑衣叫賣,油傘商趕製新物,才恍然即春,就要進入雨季。冬天的寒還未完,初春凍人,栙紅胤站在府衙前躊躇,低首望手中錦盒,贈與不贈拉鋸。
該說是那日花樓裡,才覺生疏,孫府尹與虞師爺應也相同。栙紅胤無訪親走友的習性和機會,心意啊,栙紅胤的心意是什麼,或許自個兒都快辨不清楚,是哪種人…興許長年在旁的遙念也偶發疑惑。
「太史來早了,怎不入府?」
虞師爺打斷栙紅胤的思緒,回頭只看那人撐傘提著熱漿裝壺,想想先前也偶見師爺給府尹添早食,虞師爺推了府門而入,「果腹沒,粗茶淡食,要否一同?」
「師爺。」
喚住收傘要走上青石板廊道的虞師爺,栙紅胤前了兩步,將手上錦盒好生擱穩人手,說得自然,絲毫不見方才獨處的猶豫躊躇,「年節府衙忙,我想,一點年禮心意,還望府尹大人和師爺莫棄。」
虞師爺明顯動容,眉揚起而眼圓大,看著手中錦盒,未開即推還,口吻自侃卻也真實,要任京城府尹,真需左右看顧,「太史多禮,我與孫大人向來,向來自命清高,未受人禮。」
那錦盒在都收指的兩人間滑出,虞師爺微慌,急忙中只見栙紅胤仍淡容,連指尖都沒動過--最終接掌錦盒的手沉穩,孫府尹沒看過兩人,叫來府裡總管去取對珍藏已久的琉璃佛燈,以黃錦包裹即反贈予栙紅胤。
「沒有贈禮,你我只是易物。」
孫府尹將黃錦推放栙紅胤胸前,迫人手捧於懷,府尹將錦盒交給虞師爺,一旁的總管就離去了,「師爺,隨我進來。」
虞師爺始終看著手中錦盒,與栙紅胤對上視線後就跟著孫府尹的腳步往廊道深處去。
說不上的情緒,栙紅胤看著黃錦,質料膩手,裹著淡碧光芒的琉璃佛燈,云云白絲如禪,深處是檀色,映得表相慈祥。
出城人影比往日稀少,偶有木車輪過積雨的石路,邁著沉重往他方兒去。遠方雨色天地相連,卻灰濛,見不青山,看無清水,水珠稀落,打在油傘上滴答響。
栙紅胤不去想,失了自個兒蹤影的孫府尹和師爺如何,單影在城樓僻靜上,指尖沾著牆圍,在真實與幻之間,城外數里仍滿人煙,才是京城繁榮所在。
伸手出牆圍,雨滴打在手背上,才是自個兒一直盼著的。那日,禪緣師傅帶著栙紅胤快馬加馳,風過頰唰唰,刺疼得眼都睜不開,卻死命看著前方野景,名喚自由--
倏地,紙傘飛揚,雨風颳起,將油傘上畫的寒梅送向城外,吱呀落土沾得泥塵。栙紅胤手中只剩半截傘骨,飛箭又來,只在石地逼退自個兒數步。
青袍寬袖被風扯起成弧,沾著雨重又緩落身裳,栙紅胤凝神望去前方,暗影於城樓內,只有箭頭閃爍光芒,又冷光逼來,再退一步。
終究踰矩才惹得暗人出。
栙紅胤轉身,邁足大步往城牆陡梯,層層步步,拖著沾重的青衣。再下踩青石,才往城口一步,冷箭又盯,只在肩口劃出破碎,死鎖於牆。
伸手扳斷箭身,栙紅胤抬首仍不見暗人露面,箭枝在手,撫過羽緻,沾的是城北軍徽墨黑。不再試探,栙紅胤雨中疾步,就往城心走,那暗箭不再來,卻有灼背視線緊隨。
細雨淋龐,水珠從頸線滾過浸入襟前透濕,栙紅胤步伐不緩,進了城東染巷,胡同裡拐,幾個步路,巷越見狹小,順勢左拐,取起狹巷內尋常人家擱放的生利工具靠牆,不出幾霎,見人影即出手--
對方伸手擋去竹編簸箕,栙紅胤另一手急攻也讓抓下,手上的擀棍落地激起小窪的水花,頗見不妙,就要使勁抽回困手,卻遭人抵上牆。
「紅胤,是我。」
遙念撥去竹編簸箕露出臉,才鬆去抓緊的手腕,栙紅胤霎時微愣,接著是卸去緊張的麻軟,扶額作思不語,遙念才又過問,「你怎不在府衙內?」
「我…就想出來走走。」
一定有哪個關鍵死著結,栙紅胤覺得悶又無法端詳,腦脹緒鎖。但,總虧是遙念,否則自個兒便是以卵擊石,暫且擱下心中煩思,栙紅胤抬頭看遮來的紙傘,雖已無保乾作用,「你怎沒歇著,這幾日你累得…」
「……府尹找不到你的人,所以。」
略嫌語頓才緩緩出口,栙紅胤的清澄望得遙念有些窘迫,遙念伸手撫著對方濕髮才接續,「我就跟府尹說你告假了,那…回去弄乾再談吧?」
「好。」良久才應出這聲,栙紅胤微笑,將擅自使用的民品擺回,才跟著遙念一同撐傘回往東宮偏靜的居所。門前擱傘,栙紅胤才伸手推門,隨即軀有各處泛麻--霎時失了意識,讓後方的遙念穩妥托著在懷前。
木門跟著栙紅胤落下的指緩緩敞開半扇,屋裡頭立著一名女子,貌不出揚,麗在雪膚黑髮,布料緊裹玲瓏標緻的胴體,令人好生遐想。
「幸虧你手快,要讓他見到…你定讓我屍骨無存。」
「妳為何在此?」
遙念將栙紅胤打橫抱起擱放在未鋪墊的床榻上,沒有看過女子,只是動手幫人脫掉濕裳,持了乾布拭去沾體的水珠。
「我不曉得娘子要見自己官人還需原由。」
女子沒有鄰近床榻,站在方桌一旁。這句話惹得遙念回頭淡望一眼,她抹笑對視,「他可真好,還有人寬衣解裳,不似奴家夜宵寂寞。」
「沒事就走吧,省得讓人撞見。」
遙念收回視線,拉起不醒人事的栙紅胤,一膀繞過人的腰臂間環著讓他面倒靠向自個兒,才便於動手替對方換上乾爽冬衣,解去青帶,慢拭濕髮,「還是妳又來催促我?」
「女子過了二八年華總會憂心,我當然也想早日受你明媒正娶。」女子坐凳,修長雙腿交疊雅姿,饒遙念再冷淡也不會動搖那笑容半分,「興許我還捎來你喜歡的消息…?」
「妳來得不是時候。」
方才下手不重,栙紅胤稍後就會逐漸轉醒,遙念無心聽女子閑語話聊,只想淡促對方離去。女子起身接近遙念,半彎身用尖指撩過昏沉那臉龐邊髮,喃笑。
「非我所來不時,而是你倆都不在該待的地方。」
越趨冷淡地撥去女子手,「師妹,妳不該過問。」
「是是。不過遙念,紙包不住火,真相總會清明,屆時……」栙紅胤的手指微動,遙念和女子只消互視一眼,霎時女子推窗而出,無端消失在東宮範圍。
遙念放下逐漸轉醒的栙紅胤,卻與那半開的清澄雙眼對上視線,還沒待人完全清醒,遙念撫順對方額髮,口吻輕緩而溫。
「寒又添濕,你病了,就這樣暈去。」
「是嗎?」
望著遙念淵潭深的黑眸,栙紅胤應聲後不動許久,才抹上無奈的笑容,撐身坐起,「我未曾想過自個兒會有這般病弱……」
「養好身子就不會了。」
看著遙念起身離開床榻邊,去添水煮壺,栙紅胤只憑著閉眼前那一幕就問,「方才屋內那女子是?」
「你看到了?」
該是錯覺。遙念的回答生硬,帶有幾分非常難以細辨的冷淡或是殺肅之息,但回過頭望著自個兒的遙念分明微笑如昔,「是宮女,帶了一些你今年的官衣,等等我取給你試。」
「好。」
栙紅胤不覺得那會是宮女的裝束,卻沒對遙念說出口,只因前些種種總讓彼此交愁,遂而壓抑自個兒多疑的性子,「我今天上城樓,京外風景…」
「下次你要上哪,讓我同你去吧。」
終於壺燙水滾,遙念在茶杯裡冷熱添半,將溫茶遞給人飲,稍有憂色望著對方,「見你狹巷裡慌得……」
「是李都尉的人。」
不自覺緊著握杯的手指捏著,栙紅胤想起那羽箭上城北軍的墨黑軍徽,就憶起那日要置己於死地的人,目凝而面色微白,彷彿喉間都還可以感受那次幾乎被扭斷的痛楚,「監著我們的…是李都尉的人。」
遙念伸手覆蓋自個兒凝重的雙眸,才被掌心溫度穩下心思,栙紅胤想,該第四年了…怎麼自個兒越發不得沉穩,除了李都尉那日逼脅外,的確也…沾惹太多愁思和猜疑叵測。
「遙念,我想……」
想離開這,想離開這座困城,尤其見到野景明媚,饒是雨天也勝過城裡的春。更遠,更闊的…不一定要回栙土,不一定多富饒熱騰,是塊靜靜地,充滿人情的土地都好。
「嗯?紅胤…?」
聽著自個兒停頓,遙念淡笑等候,卻遲遲沒得到接下來的解語,栙紅胤只輕扳下對方的手闔於雙掌間輕拍,瞇著清澄,笑起一弧。
「我想我餓了,今兒個輪炊工的可不是你嗎?」
「那想吃些什麼…煮鍋麵湯還是肉茶燉粥……」
遙念微笑,指溺對方髮頂揉亂,下了榻,翻看儲藏食材有哪些,一面唸著巧手可烹的幾道熱騰菜名,「別說都好,下點心思想想…別只笑啊,喊餓的不你嗎?」
細雨頻停,天色雖暮卻雲開,依稀月光探目,銀滿半天,雲再散,幾乎月圓,近元宵,又滿人情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