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先生。」
擱上廂門,栙紅胤才解開遮帽外氅,落坐其中。多路迂迴才入內,但卻不能久留,只望幾位故人簡潔話說,「東西我已託人送去,怎麼你們就是不收。」
「殿下,那物本應該是你所擁。」
從臨水關費盡心思
運來,那物歷經風險才回到栙主手中,尉遲賦等人怎會取走,更是將冀望付託在上頭,想著有一日能夠迎回栙紅胤,這樣兩思不合,栙紅胤難為至極。
「莫要如此,如今我只是……」
話語未畢,尉遲賦伸掌攔住,使過眼神,周邊幾人動作輕快,如同早已演練多時。栙紅胤起身重新加氅,戴上連帽就從一人推開的窗與協助下,翻下二層樓高的棧廂。
不假思索,氅解了就往宴饕餮收著箕的污桶內扔,疾步穿過要往後門走,才欲翻牆便看上閉鎖的後門一人蹲身忙碌,霎時不自覺收回舉止,卻淡淡窘迫,仍是無法從正門離去。
那人溫文,與貓兒相膩,宛若小家好景悠閒,栙紅胤不自覺多望了些時間。
原只是如往常般在客棧後餵時貓兒,卻察覺人的視線,不禁抬眸向那人望去。這時候這地方不該有人的,柔聲問:「請問閣下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嗎?」
貓兒在腳邊磨蹭著,有幾隻甚至大著膽子爬到了他的膝上,琉離無奈地笑:「讓閣下見笑了。」
「這客棧華實,只是走走看看,還望沒叨擾公子。」
微笑應著,栙紅胤不曉得眼前人信自個兒幾分。見貓兒親暱的蹭在那人掌上,可見親近,更從目光中看出那份溫柔和寵溺,此情此景,倒讓方才廂內緊迫的情緒鬆去不少,「這些貓兒皆是公子所養?」
栙紅胤才認出見過這人,就在
年節和
元宵。
莫不是宴饕餮的副掌櫃?由於兩次見面皆未多交談,加上琉離表現得較靜,不顯著於外,才讓栙紅胤一時沒能認出,「是…副掌櫃?」
「只是閒暇時餵著而已,在下便是副掌櫃,琉離,在此見過太史大人。」抱下身上的攀著的貓,琉離立起身彎下腰行禮。
不日前才見過,本沒多少交集,琉離沒想到會在此相遇。
「副掌櫃有禮,紅胤是…真沒認出了。」
作揖,才覺得生疏又確實說不上熟,栙紅胤看著貓兒仍纏在琉離腿下,不自覺笑得自然,「牠們很是纏你,副掌櫃待牠們好。」
「餵著牠們,沒想到久了便如此了。」見絳紅胤的笑容,琉離無可奈何地苦笑,語氣卻是寵溺與溫柔,貓兒甚至還玩起了衣擺上的繫帶:「站著說話多有不便,如太史大人不嫌棄,這有矮凳,便將就著吧。」
「也好。」
待上一會了也沒見人追上,未曉廂內那幾人如何處理了。栙紅胤拉著凳坐,這麼一來卻也感覺幾分悠閒,那貓兒撒嬌得緊,宮中有許多顧慮禁忌,自然也沒能看見貓兒如此真性的一刻,「這有八隻,仍有其他的嗎?」
「在下房內還寄住著四隻。」想起那霸占著他的床榻的貓兒又是一陣無可奈何,見太史興味濃厚地看著貓,知宮內規矩甚繁,可不便豢養動物,便抱起其中灰白相雜色的一隻放在自己腿上,好讓他能看清。
「這樣多?」
自然是微詫,這樣加起可有十多隻了,栙紅胤想著貓兒都兜著琉離的畫面,可不是讓人心生可愛呢。那灰白相雜的貓兒窩於人腿上,飽足呵欠,接著舌舔軟掌拭臉,很是可人,「副掌櫃可有替牠們取名?」
「可沒時間取名呢。」輕撫著柔順的貓毛,經這麼一說,琉離才想起從未幫牠們取名:「只是也不知道該用什麼名字。」
貓兒平日無据無束慣了,可能也不喜受限於名之下,琉離如此想。
「也是,認得就行。」
取了名添情,哪日就會傷。栙紅胤不自覺這麼冠著,想起養著寵似乎是自個兒還未離宮那時的事了,真要添什麼記憶也困難,再來只有桂花湯圓…那試藥的兔仔,都已決定若到自個兒手上,改喚桂圓可好。
「這幾隻似乎還嘴饞?」
剛才見琉離餵貓,只是邊頭還有幾隻不停喚叫著討食的可愛模樣,栙紅胤不禁想著方才那些食量,可就是這些貓兒吃夠的了?
又拿了些魚乾放在掌上,貓兒湊了上來,見另一人目不轉睛地看,問道:「太史大人想嘗試看嗎?」說完將貓食遞到他面前。
「啊…能行嗎?」
彎著身靠近琉離一些,栙紅胤從人手中取了一條魚乾輕捏著,晃悠在其中一隻黑色貓兒面前,貓兒本無意,但幾隻聚在琉離掌邊也滿,只得轉尋其他的湊過來聞了又聞,黑貓用鼻尖頂過後,就著栙紅胤手拿著迅速咬食,仍有餘味的舔過自個兒指尖。
「真可愛。」
不自覺順勢的彎掌摸著,黑貓側首頂蹭過栙紅胤的掌心,彎身蹭了一圈,那尾巴緩慢伸展搖曳。
看著太史與黑貓的互動,目光溫柔:「這黑貓平日可少與人親近,難得,可是喜歡太史大人。」黑貓琥珀色的眼瞳在夕暮下映出輝霞的溫暖姿色,瞇起貓瞳,在太史腳邊來回蹭著,大有親近之意。
「真的?」
口吻不自覺放輕許多,低頭望著撒嬌的黑貓,栙紅胤伸手試探著貓兒沒躲,就環抱起來放上自個兒腿,掌一下下順著。多討了一小魚乾,攤在掌上讓黑貓進食,「副掌櫃可知,這些貓兒比人還好近心。」桂花湯圓亦然。
「這的確是...。」看著貓兒,琉離在心底輕嘆:「只要讓貓信任,便是一輩子的事,哪怕你有一日將之遺棄,可人心總是多揣,你所信仰的一切,那些人、事,可能在一瞬之間便毀於一旦,只剩猜測心計...,卻是有像這貓之人,不管你待他如何,他始終如一.......,不自覺廢言了,還望太史大人見諒。」抱歉地笑笑,低頭看著窩在腿上的貓兒毫無戒心地露出腹部的軟毛。
「如果那樣的人,即便僅有一個,那也此生無憾。」
栙紅胤聽著琉離說那幾分話,倒也入心,於自個兒而言,那便是遙念。上天待栙紅胤尚不薄,至少身邊還有遙念這樣陪著自個兒,微笑望著琉離與貓兒自若的模樣,「怎會,副掌櫃能與紅胤說這番話,紅胤自是…」
聽人突然沈默,琉離困惑看向太史,卻忍雋不禁地笑了出來,原先窩在太史腿上的黑貓以鼻間頂著他的唇,又伸舌舔了舔,似是滿足地蹭了蹭太史的臉頰。「看來牠真的很喜歡太史您。」琉離展扇掩住上揚的嘴角。
「啊…」唇上濕熱,那貓舌粗舔,栙紅胤才瞇眼低首看著淘氣的貓兒,黑貓就像若無其事的窩身洗臉,倒讓人哭笑不得。栙紅胤才要接話,後面傳來騷動聲響,像是酒酣的客人鬧事,推撞亂那院子的桌,幾個人攔粗漢不住。
瞥一眼門內,嘆了口氣,朝太史一禮:「客棧內出了點事,在下必需前去處理,如太史大人想要那隻貓的話便帶走吧,牠與太史大人自是有緣,在下先行告辭。」語畢轉身走入客棧。
栙紅胤望去,懷裡的貓似乎真有靈性,聽著琉離要將牠易主,直跳下來蹭去其他貓群內。栙紅胤倒是有些躊躇,只是廂內事情好像壓得好,竟那麼久也沒人過來尋,幾步路靠近那鬧事院子,多少關心琉離。
步入院子,那醉酒的莽漢已經打傷了幾個攔阻的伙計,拿著酒罈身子搖晃,眼目充血,已失了理智,口中喊著粗話,見一白衣人走上,不分由說輪起拳便打了過去。琉離側身閃過,大漢重心不穩向前撲倒,更是怒,翻起身,酒罈朝著白衣人砸去,鐵扇揮開酒罈,一躍身、揮鞭,只有一指寬的長鞭纏上醉漢的手腕,琉離立在柱上,看著醉漢輕嘆口氣。
「失理了。」借著大漢拉扯的力道躍上前,白衣翩飛,鐵扇朝漢子腮下直擊。收起鞭讓伙計將昏倒的人清出去,抱拳向四周觀戰的客人賠禮。
那夥計們的動作俐落迅速,難怪宴饕餮不失為京城首棧。栙紅胤卻想,白衣素面的琉離竟有如此好身手,加上元宵那日可見凌掌櫃與皇帝也有牽連,怕是之後這兒再作商議之地有所不妥。
觀禮的人散去,栙紅胤自然也微笑走向前,作揖以禮,「副掌櫃身手好,紅胤可長見識了。」
「沒的事,還讓太史大人見笑了。」抱歉地笑笑看著栙紅胤:「太史大人想要入坐休息嗎?這便讓伙計備茶。」
「那就,有勞副掌櫃了。」
擾人多時,栙紅胤微笑應好,便在其一桌邊坐下。上回是元宵,客棧擠得水洩不通,如今人來人往,步調卻頗為悠閒,不禁想著遙念常常使的江湖生活就是這般嗎。
香籠上菜,隔壁那桌的取著包子熱騰吃食,三兩人說著大江南北趣事,栙紅胤不住稍聽,人生難有幾時浸在悠悠氣氛中,直到夥計給自個兒上茶才回神。
與栙紅胤對坐,桌旁紅爐沸煮,揚壺傾茶,韻香迴繞,舉止輕柔,行雲流水,暮染天霞,透過窗櫺拉長了陰影,時光恍恍,琉離抬眸,神色溫文:「太史大人請用茶。」
「怎能勞副掌櫃親自…啊,那就,謝過副掌櫃了。」
回神才察覺那爐暖茶香,不正是來自於副掌櫃親手?栙紅胤頓時有備受禮遇的淡微無措,但再推辭則顯生疏,很快的又以微笑掩飾過去。裊煙蹭上杯空,絲絲絮絮受涼風搖擺,唇貼吹拂就散開。
香茶入喉,即使栙紅胤不懂茶,也能喝出甘醇回甘的那勁,饒是僅僅茶種頂好也未必至此,多半是因為琉離生巧的手藝添味。小口入啜完一杯,才瞇眼笑起,「好茶,真正好。」
「太史大人過獎了......。」琉離輕搖墨扇,似是不經意地問:「太史大人是在等人嗎?」
「也不是,貪點閒。」
栙紅胤應得自然,只是樓上廂內的幾人是否離開自個兒確實無從得知,溫溫放下茶杯,「是否打擾副掌櫃多時?」
「主子貪閒不找?」暮色已染,街上昏暗許多,也開始高掛籠火照映,遙念掌按上桌,和身旁見過一面的副掌櫃點頭招呼。
「無礙的。」琉離看向出現在桌邊的遙念輕笑:「太史大人和遙念大人慢用,這就不叨擾了。」語畢,從容地起身離去。
「你還且坐,不然主子肯會落難我。」
在琉離還未去,伸手拉住人腕,遙念這也不站著,就在四方桌的其中一邊坐下,臉上和嘴上說的不一,還有點笑容。
「都把我說得多刻,瞧瞧。」身旁的紅胤還在說,樓上有個夥計將毛巾甩上肩,確認副掌櫃在哪,就靠過去耳語。
說是樓上上等廂內出事,幾位客人不知怎樣受了傷,所幸還能自我簡易的療治包紮,但看來還是需請大夫來一趟。
揮手讓伙計去辦,琉離將栙紅胤與遙念的茶盞斟滿,抱歉地拱手:「今日客棧事多,還請二位見諒。」才剛走一個醉漢又來一廂受傷的,可真一刻也不得閒。
上等廂,是上等廂啊。
栙紅胤背脊發涼,卻絲毫無改面色,仍是微笑端茶。只是想著方才的確沒見到尉遲賦等人離去,還以為事情是解了,但見來不是,「副掌櫃這茶可是單種?抑或有調製過數種香茶?」
興許連栙紅胤也不知曉問出口的為何,更多是下意識尋覓其餘話題蓋過心中總總疑雲,遙念在旁不發一語,只是喝茶。
「這種茶甘喉,潤脾,不知曉貴棧可有兜賣乾貨?」
「這茶在制茶過呈中添了黃梔、茉莉與冬採烏龍,客棧的茶皆出自石家莊,散茶單售之事還需過問掌櫃。」又過了一輪茶水,琉離打開壺蓋讓太史瞧裡頭的茶葉,伙計又送上了茶點,個個精巧可愛:「這茶在第一輪時往往嚐不出花香,但到第二輪後黃梔香漸濃,直至四、五輪末,以茉莉柔香收尾。」
「難怪杯杯都有新韻在,層層疊疊。」
聽聞茶乾的巧妙之處,是栙紅胤以前未想的,不免微訝。遙念輪著吃過茶點,像有多貪甜,才繼續品茶,栙紅胤多少心繫上頭那些人,清澄看著夥計從外帶來大夫,領著就往樓上走。
「客棧事多,副掌櫃可會被我們耽擱了?」
就是入夜,客棧仍有人進出,打房或吃食,夥計們不見清閒,栙紅胤不住多問,自是不願隨意擾人耽擱。
「不會的,伙計們可都能幹的緊,能偶爾清閒倒也不錯。」搖著扇看著客棧內忙碌的伙計,如果沒他們,也不會有今日的客棧:「倒是希望別打擾到太史大人才好。」
這時伙計來報上廂房那幾人的傷勢,琉離順到讓大夫看了今日被醉漢打傷的幾個店小二。
「如若可以,還請副掌櫃替紅胤詢問過散茶事宜。」
幾盞茶入喉,養添小癮,難怪宴饕餮總人來人往,客源不斷。栙紅胤夾過茶點吃食,配茶韻正好,甜不過膩,甘還喉存,望去遙念一眼,遙念便無痕起身走去櫃檯結算銀兩。
見遙念起身結帳,琉離恭身:「在下會替您與掌櫃詢問的,還請二位路上小心...。」
「琉離公子…是吧,若紅胤沒記錯的話。」
還有些不確定,但見人寬心微笑,自然也跟著作揖。栙紅胤還望去樓上一眼,跟著身旁的遙念,「那麼,還有勞副掌櫃的了,今日盛情紅胤銘感於內,就此相辭。」
出棧樓,夜已深,街上紅籠冷暖摻半,沿著大道點綴。掛念故友,再添新緣,確實春到人情近,多少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