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約定之日,獵戶果然給他找來白兔三隻。崔晚亭抱起兔子,逐隻掂量,仔細檢查白毛,一輪吹毛求瑕。
「這隻重量不足。」
「看這裡...後腿上有一小撮黃毛呢。」
「這隻的耳朵有缺口呢...在窩裡打架了吧...」
獵戶連忙又是抱怨又是勸化。對方要求高,當然想趁機多討些錢。
結果他只買下那隻稍輕的白兔,放進平素帶著桂花湯圓出入的小籃子裡。錢沒多給,只是多放下了一枚金戒指。
回到御藥房,那位跟著自己幹活的小醫士剛煮好一煎藥,要送入後宮裡,見他攜著籃子回來,小兔腦袋探出籃外,小醫士笑道:「崔御醫帶桂花湯圓出去散步啦?天時好,出去曬曬太陽也真不錯。」
「是嘛...」
當然,這隻兔子的名字也是叫作桂花湯圓。
如同他所有用作實驗的東西。
只是,這桂花湯圓的命途,好歹會比其他的稍好一些。
回到房間裡,他把兔子放進竹籠裡,左右端詳。
「嗯...還欠幾兩...」
於是取出乾果子,特別挑出那些紅色的莓果,放到手心讓兔子吃食。可是兔子似乎對乾果不甚感興趣,就只湊頭聞聞,又跳到籠子一角,咬著竹子。
畢竟,雖然全部都喚作桂花湯圓,但牠們始終不是相同個體。
「你要過去了?」
遙念看著明顯心悅的人,竹編籃子很像崔晚亭常提的那個,居屋內已收拾一塊位置,擺著簡單的隔欄圈著,以兔仔來說算寬廣。蘿蔔青菜,嫩草,還有桂花湯圓最饞的紅莓果,「是今日了吧,滿過四十九天。」
「前幾日見牠活潑,這空間可夠?叫牠桂圓可好?」
雖然過問,栙紅胤卻自顧自的擺好物品。加上水盆,左右盼過一番覺得可行,將食物擺在篩子上,擱放於桌,才提過竹籃,微笑和遙念擺手後出居。
腳步比平常快過三兩下,栙紅胤在廊道中熟悉的繞著往御醫院走,從徐濘那次過後自個兒也沒再踏入過,但還不算久,才五六天沒見那活脫兔兒,竟也如此惦記著,那圓巧生動的模樣。
今日無差,栙紅胤先過了御藥房,卻沒尋到崔晚亭身影,還能略為記得對方居所的位置,便挪步往那端過去。也許自個兒都不曉得那面容笑意已滿,還雜殷殷期盼。
白牆青瓦,靜謐無聲。若直接步入其中還覺有些不妥,稍有躊躇,竹籃握在身後,淺聲於門外探問,「御醫大人在否?」
他本來在鑑核著過去研造毒血的資料與筆記,但近日精神委靡,坐在桌邊便開始打盹,錯過了與栙紅胤相約的時辰。醒來之時,已是直接被門外聲線喚醒。
「啊、啊,紅胤...栙太史...真失禮,還讓你特地走過來了呢。來,這邊請...」
領著對方進來,桌上的清茶已涼,特地取出石老闆找來的大吉嶺紅茶,燒水泡茶。桌上尚有早上從街外買來的酥油餅,配茶正好。
至於兔子正於竹籠裡,似乎始終對竹籠很有興趣,甚至已經在角落咬出了一個小洞。
「御醫大人客氣了,是紅胤叨擾大人。」
還先落座,竹籃擱在身邊,候著崔晚亭取出茶點和燒水,本想要人別忙,但卻也是覺得如此心急無禮了,栙紅胤微笑,視線就轉去看著角落的兔仔,竹籠裡頭蹭動白影,圓潤……?眉有自個兒都不覺的淡動。
整室草香依然,燒熱的水嫋嫋未滾,栙紅胤才想著添什麼話題,望去崔晚亭,卻總覺人模樣好似有些閃神,想是多日來辛勞於研藥,只溫聲過問,「大人還好嗎?這陣子可累壞身子了?」
「有心了。最近宮裡多事,有聽說那位徐太醫嗎?一場共事,真是...」神緒似乎又被帶遠,他搖了搖頭,打起精神,去泡一壺滾茶:「就別說那種耗神的事。這裡就得我倆,再多便只有那小傢伙,你就別再前一句大人後一句大人了。來,試試這茶。配甜糕最好,可我這只有點酥餅,湊合著吧。」
熱絡地將幾塊酥餅放到對方跟前,又倒了茶,這才有閒坐下,端詳對方一番:「紅胤又如何?幾天沒見,是否又清減了些?」
「呃…晚亭、這酥餅可是貢圓院的?」
本欲稱謂公子,但的確是生疏太遠,栙紅胤語頓又喚,見桌上盤內的酥餅眼熟,貢圓院總是小點大宗,見過貪甜的遙念吃過幾回,微笑捻著酥餅吃食,再來是茶。
茶香而味特殊,雜著果香濃郁,但卻辨不出多有添加,肯定是茶種本身帶的氣味,舌蕾受寵,喉甘而潤,很是滋味,雖然不懂茶級,但這樣清楚的落差便能得知一二,這茶…恐非是池中物。
「依然。平順無奇怎會又清減?年節未添層肉已是萬幸。」崔晚亭倒見著有些改變了,不過栙紅胤卻也說不清是哪兒不對勁,興許是多日未細見,加上御醫院總不得閒的緣故,想著心略沉仍笑,只是指不自覺緊杯。
「徐太醫他……是聽聞了。」
「啊,桂花湯圓近來可好?還貪吃嗎。」
清澄一轉,微笑兜遠題兒,栙紅胤還貪看遠處竹籠內的白兔,那正背著不知忙活什麼,只有鬆軟的渾圓尾兒在籠角上下挪。一提及不自覺地就鬆軟下來,笑容也緩為真切。
「嗯?你也知道貢圓院?我家人口多,光是酥餅每次都得買上十幾斤,是熟客了,我順道沾點回來。」吃著酥餅配那泊來紅茶,感覺還是有點不對,恐怕是太習慣英格列的口味,一時無法接受新事物。
「是嗎...見你心情豁朗,實是好事。說起來你送我的那雙美玉,我還未有機會答謝呢。我這人不愛禮來禮去那些禮節,就乾脆找天請紅胤吃頓飯、喝頓酒...啊,當然還要叫上遙念...」
「桂花湯圓...桂花湯圓也不錯喔...」有點含糊其詞,乾脆前去把兔子抱出來,小東西卻咬著竹籠,死活不放。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快放開啊...真是...」
「遙念說那日紅胤是為難你了,你不介懷已好,啊…那便改日同去吧。」若說要樓,恐怕是得三思了。栙紅胤還記得那日花樓香人,綿纏的嬌嫩人兒,有些無福消受,酒倒挺香饞。
「怎麼,桂花湯圓你轉性了不愛出籠嗎?」
瞧那兔仔緊著竹籠不放,崔晚亭又是無奈,栙紅胤寵溺的伸手摸觸,那指上一疼而收,遭咬沁出的血珠,在人還不及見時,很快被自個兒以袖抹去,撕開袖襯纏上,口吻微憂,「怕是我們嚇壞牠了?」
兔子恐怕是還未對環境熟習,稍有緊張,見陌生人伸手過來,張口就咬。也不好在紅胤面前挑明,只好含糊推說:「怕是心情不好吧。怎麼,有沒有被咬到了?這東西雖然小隻,但齒顎有力,你也沒見過牠吃菜根時那狠勁。」顯然是之前已領教過一二。
「無礙,無礙…桂花湯圓,你今日可是要與我回去了,不喜歡嗎?」清澄半歛望著始終背著的兔仔,微笑搖手示意無事。栙紅胤口吻仍寵,溫笑挪動身子蹲到另外一向看著籠中依然咬啃竹籃的兔仔,嘴兒動得快,細細咀嚼的模樣。
即便紅胤喚得親膩,兔子自是從沒見過此人。赫然發現他人靠近,當堂頓在那兒,在逃開與咬籠子之間天人交戰了好一瞬,往外邁了半步,卻又是跑了回來,選擇繼續咬那籠子一角。怕是牙齒還在生長,牙癢了。雖則如此,一邊咬著卻還一邊盯著紅胤的去向,必要時還是會跑。
崔晚亭雖然養過不少兔子,但全用來灌藥實驗,除了需知的生理知識外,實在不大了解其習性。
「罷,籠子你就整個拿去吧。反正你也得找地方給牠住,對吧?」他看著兔子牢牢不捨,揚手放棄。
「好,就是。」
好似不餒,栙紅胤應得自然,起身走向方才坐的位置,將稍大點的竹籃拿來,輕巧把兔仔整籠裝了進去,牠雖一驚震盪,但仍守在啃下許多氣味的竹籃裡,自是很快恢復原姿窩著,「現下桂花湯圓歸紅胤了?…復始,喚你復始可好?」
略提高籠,裡頭的白兔仍然不應,那聰穎的眼裡頭還有戒備,栙紅胤只管柔聲以對,好似應或不應都能讓自個兒心悅般,萬般寵溺,抬首溫笑,「晚亭還是可以來看看牠的。」
復始?這名字也太繁複了些,區區兔子,那名字竟是有些像給娃兒取的。實在認真。也許在自己眼中,兔子不過用來試藥。用心取了名字,就要付感情了。
「看,當然會來看牠...那就有勞紅胤照顧了。比起在我這邊吃苦藥,桂花湯圓...不,復始牠在你那邊肯定幸福得多。牠若有任何不適,儘管帶牠回來。生病的時候可還是要吃藥的,希望到時候小傢伙的胃口不要被你養得太刁。」
「不會的,復始牠啊…」
卻不曉為何栙紅胤看著籃中兔仔有些語塞,隨即又掛回笑容。手指裹的袖襯不經意掉下,栙紅胤彎身去把沾著黯紅的布捏入掌裡,不著痕跡的掩飾,「那,紅胤帶著復始走了?」
就要憂心無法對應下去,栙紅胤提著竹籃勉力作揖,滿是謝意。清澄看著崔晚亭,那人似乎也是,正在含糊其詞中尋找自若,溫文一笑,上前像老友相別,掌著崔晚亭的腕拍過手背,「晚亭好生歇息。」
「慢著...」
他確是累壞,沒注意到紅胤手裡動作,但當袖襯脫落時便聞得一絲腥味,他拉過紅胤的手,果不其然看見傷口。
「紅胤不坦率啊...你道我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兒什麼都沒,就是藥夠多。」不過小傷口,本來抹抹藥酒就好,但他把那手握著片刻,便覺怪異。傷口血流幾近中止,只是血色不甚尋常。
「晚亭不也受過幾次?小東西嘛…哪多大能耐痛人。」
被拉開掌,襯布就順勢往袖內推去,幸好指尖早已停血,只有兔仔的牙洞,栙紅胤無痕鬆口氣,微笑說著。看崔晚亭的目光停久了,緩抽回手搖搖指,刻意淡去人對於血色的印象後放下,「這還無須上藥呢。」
「真的?」他想想也可能真個是自己看錯了。血液烏黑,乃是帶毒之象。想他在臨把之前的桂花湯圓帶出去前抽出的那一管血,也是紅中帶黑。若紅胤身上帶毒,早該如桂花湯圓那般奄奄一息,還哪有精神過來討兔子。
「哎,我確是該好好歇歇了。等下診錯症就不好。」手放到額邊輕揉,他的心神還是放不下毒血之事。想當初,他要給兔子餵毒,最終就是為了培養出身帶毒血的人。這人本身就是毒物,能瞞過守衛的耳目,安插於要人身旁,必要時──
可惜,兔子的身體似乎始終不太適合用作試藥。身帶毒血的人啊...可能也只是自己過份理想。
「那好,晚亭就歇幾日吧……啊!」
話才說一半,誰都沒發現兔仔已把內裏的竹籠咬出不小一洞,鑽著可擠出身來,外籃也就只是籃,蓋甚鬆沒落鎖。復始那不大的渾圓正嘗著作脫兔,踫跳攀上竹籃邊口,也就籃身彎去的滾騰出空--
栙紅胤心一緊,雙手並用的撲下欲接,但仍嫌不足--兔仔怕是受驚嚇了,碰碰跳著,一踩到自個兒的指就急顛的往上跳,甚至都撞上栙紅胤的臉頰,才窩顫在肩窩,「呼…復始你啊、看,嚇壞了吧。」
指尖輕輕側蹭安撫兔仔,不禁鬆口氣溫歎,可不了多久,回神的復始又是張咬,栙紅胤的手指硬是被嗑下第二口痕。
小東西才來了幾天,就是養不熟,見著牠張口又咬人一口,力度似乎毫不客氣,跟過去那愛撒嬌、討零嘴的桂花湯圓相差甚遠。忙從旁邊的衣物間取來一方墨色布巾,裹著兔子。那小東西才以為黑夜降臨,減了些掙扎。
「真沒這小頑劣的辦法啊...唉,紅胤要是想反悔不領,也是歡迎。不然、不然的話,我這兒有些生薑苦蔘膏,平素可治蚊叮蟲咬,你用來塗在指上,味帶苦辣,小東西鐵定不敢再咬。」將裹在黑布成了一小包的兔子交放到紅胤手中,便回身找那膏藥去。
「那藥可會害了兔仔?」
看著崔晚亭回身翻找藥膏,下意識抱穩掌中的復始,兔仔在黑暗中溫順下來,咕嚕咕嚕地,心跳和活力那樣明顯。栙紅胤想桂花湯圓了…很想很想,低首看著腕上掛著那破損的竹籠,也許復始是聞到不屬於己身的氣味才會咬成這般也不一定。
停止繼續下去太深入情緒的思索,清澄透著光澤,栙紅胤抬頭微笑,崔晚亭已拿藥過來,「養牠還有什麼須注意的嗎?紅胤可想好好疼愛著呢。」
「就是有些苦有些辣罷了。好教小東西不要亂舔亂咬。」帶著那生薑苦蔘膏還有藥水與白緞過來,坐在桌邊,向紅胤招手。「來,傷口要好好處理呢。」
「兔子的食物以乾草為主,水果零嘴可以給,但別給太多,切記不能沾水。若有異況,記住帶牠過來讓我看看。」他瞄了在黑布內安靜下來的小動物,輕歎一聲:「我看這小東西是牙癢了,可以在籠裡放一段苞谷芯讓牠咬著,幾天換一根。」
興許是太專注惦記著崔晚亭的吩咐,也就將受咬的那手伸出。栙紅胤低頭看著蹭出黑布外的小頭顱,白毛軟綿綿地澎著,肯定是在裡頭作亂一番過了,不自覺寵溺望著笑。
「苞谷芯?這是什麼…又該如何取得呢?」
「到市場買就可以,苞谷蒸熟吃掉,剩下硬芯。沒有的話,找根結實的麻繩也行。只是苞谷有點甜甜的,應該比較可口...」
一邊說著,一邊握起紅胤的手準備包紮。先是把血擠出一些,好把髒物弄出,但血擠了幾滴,定眼一看,就確定了不妥。血色略帶黯沉,失卻光澤,不由得低身下去,將那滴暗紅輕輕舔入。
舌上腥甜,滲有微乎其微的澀味。
不妙。
「...紅胤還是沒遇到適合的銀器嗎?」他沉吟一會,只能如是問。
還在看著籠中探頭準備脫逃的兔仔,指上一濕熱才回頭,霎時錯愣。栙紅胤想起本該好好隱著的事情,現今已受察,自然是無法掩蓋,只能抽回手緊著拳。
「這是……但,尚未見害體,實在無從說起。」
連自個兒也尚未弄明白的事,又怎麼朝人解釋呢,微笑吱呀兩字又語頓。雖然幾日前也有發作,但都受到遙念壓制下來,這三兩時日也未有何異狀,栙紅胤總不自覺又遺忘此事。
「你身體可有不妥?腹痛、昏厥、貧血之類...」他無從說起,自己也不甚理解,為何身帶毒血之人能行動自如。「體內有著這種...東西...你──理應早就死了。」
這是最合理的猜想,另一方面,他亦不由得暗自偷喜...天下果真能有身帶毒血的活人,這證明他的方向沒有錯。
「尚無…。」
栙紅胤看著崔晚亭微瞬的眼色,雖不曉為何,但那深沉之處似乎有些改變,不自覺微退半步。只是腦子嗡嗡作響,崔晚亭方才是否說了自個兒應該早已死去?這樣歹惡的毒素真在血中流竄,甚至侵蝕五臟六腑了嗎。
臉色不由自主的蒼白些許,栙紅胤仍笑,但心中忐忑,手指在袖下張握,噎語幾時,才緩緩問出口,「那,晚亭說紅胤還能活幾時?」
「就如我所說,你到現在還能好端端地活著,實是奇蹟。」意念快速流轉,他推猜著到底哪兒是自己做錯,而又在栙紅胤身上做對了的。是藥方,是份量,還是服毒的為時長短?
「紅胤你...不管明裡暗裡,難道時常都接觸到那種東西?照桂花湯圓的情況...咳...之所以得分時段餵毒,是因為小傢伙身體無法承受太多毒物,那你...」
沒有幾人希望栙紅胤活著。
這句話在崔晚亭的疑惑下,鮮明的跳出腦海,栙紅胤飛眩地把往事繞過一朝,兩手緊著復始的竹籠擱撐在桌。不知曉自個兒的笑容能有幾時,尤其聽聞到桂花湯圓的名,心頭緊窒。
「紅胤忘了。」
微笑著,清澄與崔晚亭相望,竟無欺色。栙紅胤確實已經承受不起那些細節,甚至該有多少模糊,是哪個後妃,是哪些手足,受他人命,抑或私為,大莫是栙紅胤掛著權,受過帝王疼寵,了曉暗庫財事,性態深沉難摸,才總讓那些人提心應付。「興許是,興許不是,該有多少次,真忘了。」
「晚亭,想以我試藥嗎?」
這句出口,嗓音游移,還以為錯覺,栙紅胤面容微笑灑脫,清澄裡卻不動波瀾,只是凝著崔晚亭,絲毫不放。
這種事,即便自己是多有好奇,卻當然不便追問。他終是嘆了口氣,重新拉起紅胤的手,將那緊握的五指逐一拉開,仔細為傷口塗上藥酒,再好好包紮。
「你想到哪裡了?晚亭可不會在朋友身上試藥。」當然,一個身懷毒血的人啊...這實在是非常大的誘惑,但反過來說,這也是藥人最大的缺點。他難禁輕笑:「別試探我了。退一百步來說,紅胤的身體恐怕已有敗壞,再在你身上試任何藥都會對你體內那些東西有所衝突。可不適合用來試藥呢。」
「雖然如此...」他壓著聲線,指尖覆過已包紮好的手指。「紅胤可知...現在你整個人都能稱得上是毒物,這樣的身體用途可多著呢...不過,我想不管是遙念,還是我,都不樂見這結果。長此下去,你性命堪虞。不管是體內的毒會害你,那些想得到你這身體血肉的人,也...」
半斂清澄垂首,看著崔晚亭在傷口上處理仔細,另一手凝聚的淡淡內息也才因人話語散去。想作什麼,連栙紅胤自個兒也說不明,下意識就要為自個兒留逃路,倏地憶起娘親那時候的模樣,七竅生血,哀哀離世。
「……已有敗壞嗎。」
復始咚咚地用頭頂撞著自個兒還擱在竹籃上頭的手,一會兒又低頭嚼饞竹籠,一點也沒沾著兩人略凝的氣氛,栙紅胤許久還是笑了,提手搭拍崔晚亭的單肩,「殞不知幾時,晚亭,我這身還有何用?還是晚亭要循法替我挽幾年命?可行否。」
「晚亭實在也不知如何才是最好的治療方法。你既是習慣與毒同伍,到底是徹底清毒較好,還是繼續服毒下去較好?只能為你添幾道溫和的湯藥,好好調理,看反應再作打算...」實在是難得的個案,他唇角冒出躍躍欲試的自信笑容:「我決不容你有任何進一步的耗損。若紅胤也不願你遙念擔憂,請每月過來太醫院,讓我給你驗身抽血,開方寫藥。」
為何信誓旦旦,栙紅胤看著眼前綻放自信光彩的崔晚亭,那雙精明的眸正在閃爍著躍躍欲試,不自覺伸掌遮覆上人的雙眸,沉嗓微笑,甚是壓抑著,「跟我沾上邊,那可不是好事啊。」
最近期的…就像尉遲賦。
心頭一緊,即便抓到犯人,即便…但人都不會再回來了,栙紅胤心中的那絲糾結未清,歷歷在目還清晰著慘烈,還有桂花湯圓…桂花湯圓…。
「這樣會不會太過擾晚亭了?」
倏地放手,栙紅胤清澄半彎的笑著,側過身寵溺關注著復始,那小傢伙饞足了,正用短軟的兔腿梳洗,一個力控不好還會翻了白膨的身影,養胖些會更好。
「有句話是說什麼...『醫者父母心』,不是嗎?」
確實,他有私心。遇上鮮見的病症,他實在無法輕易放過。
藥毒一體;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連忙取了紙,以鵝毛筆沾墨水,寫了藥單。
「先用槐花、黃連、連翹等等,上銼一劑,水煎服。還有幾種舶來的藥,在我崔家...晚些就讓人送去給你,依時吃藥,毒血終能化解...。」
洋文自筆尖流暢傾溢,看似隨意,下筆卻又精準無惑。
診症下藥,偏偏能醫不自醫...近日失眠欠休,偶而喋血,卻不知到底是何事。既非病脈,亦未見中毒之象,怪奇之極,莫非是他作孽太多,老天爺終要收拾他。
若是這樣,倒讓人安心。天理循環,理應如此。
用手指頂過一下滾了身形還不穩的復始,並在兔仔還來不及張牙時收指,看兔仔一懵,找不到獵物的轉頭動鼻,栙紅胤微笑出聲,回頭看去崔晚亭,也才有幾分真切模樣。
「晚亭說我真能醫的,那就試試看吧。」
只是歛眸笑,無論醫與否,栙紅胤沉在心底很深的仍然驅散不了。無關是誰,無關為何,自個兒生得多疑,即便不斷壓抑,卻連遙念也無從倖免,有時憎怨著,有時又不得不因此多貪活下來的契機。
「晚亭可該好好足眠了,見你似乎多日不成宿?」
晚亭,除了遙念以外,自個兒有多久沒有直喚其他人的名了。因寵可親而親者,究竟錯對,栙紅胤相信不久的將來便會知曉,在開始服食崔晚亭的藥帖後…總能知曉的。
看眼前人逗弄著兔子,臉上才有了些生氣。對待頑劣成性的復始饒是如此,若桂花湯圓有幸活著,那該當有多快樂...
罷了,生死有命。
「試試看,沒錯...紅胤該當覺得每活一天,都是賺到一天。」
他把藥帖撕下,交到人手裡:「就拿去相熟的藥房抓藥吧。記緊作息飲食有時,方好調理身子...對了,戒酒。酒傷肝膽,必須戒酒。」
他才說完,便忍不住打呵欠。
「是呢,晚上睡不好,怕是作孽太多,冤魂纏身,呵。」他吃遠洋的水長大,把鬼神之說拿來開玩笑,也沒半點敬重。「每活一天,就是賺到一天...但哪日老天爺要收回晚亭的命,晚亭該悔該恨嗎?」他搖了搖頭,心有不甘:「不...晚亭不認命...」
「可紅胤向來不賭。」
聽聞崔晚亭說的,反而笑出聲來,那種每活一天算一天的念頭,自個兒到從未有過,但也相差不遠,一直在看不清未來的深淵內,搏著日日,只願能感真切踏實。
「是該爭的。哪怕是老天爺也是該同祂一爭不是嗎?」
栙紅胤見人疲憊,不自覺伸手攬著崔晚亭將對方按上床榻邊坐,微笑與對,也提過桌上竹籠相辭,「好生歇息,復始…紅胤就帶走了。」
出屋還替人帶上門,才過兩個拐庭,杏花樹下,栙紅胤從袖內拿出紅莓乾放到復始面前,那小兔仍想咬自個兒的手,背過身,用後腿將桂花湯圓喜愛的紅莓乾踢去一角。
「桂花湯圓啊……」
紅莓滴滴答答的從栙紅胤袖口掉下,點綴滿地杏花紅。那股壓抑許時的沉痛,凝珠掛在下瞼心,就要滑落時栙紅胤仰首吸氣,潤在眼裡,「菩薩保佑,桂圓牠…來世好命,得償所願,想成什麼那便成什麼,作一兔口或成人…都要好命。」
復始,周而復始,但於情於理,牠都不可能會是桂圓回魂之體。栙紅胤多想多想…好幾次就要忍不住過問崔晚亭如何處理,又安於哪處,卻在眼見復始時又心軟,「復始,你可是那人的心意啊,那我便會好生待你如初。」
緊緊手籃,栙紅胤平穩情緒,卻沒看過落了滿地的紅莓乾,提著復始返回東宮偏院。
這人偶有遲疑,偶有灑脫。總是彬彬有禮,委屈溫文,骨子裡卻多是倔強。
真有趣的人。
看著兔子被他帶走了。那人聰慧澄明,不知看出了沒有。只是那桂花湯圓早是身懷劇毒,命不久矣。若是轉交到紅胤手上,活不過幾天又喪命了,豈非叫紅胤更痛苦。別說在喪命前,還得經過各種磨難折煞。
「桂花湯圓啊,送你一程,也算積德,是吧?」
他靠在床上,胡言亂語,喉舌一覆又想咳血。
果真是作孽太多。
若他沒給桂花湯圓打下那針,牠中毒至深時,恐怕也會吐血而亡。
還真是報應。
天理循環,周而復始。